消息传回, 夏京轰动。
皇后下令封锁消息,全城戒严。
这个消息别人一听尤可,沈靖的那班妃子却是哭天抹泪哀嚎一片, 整个后宫上空都阴雨蒙蒙, 徐三娘说那是他们哭的。
徐三娘异常清醒, 她不信, 不信沈靖会这么不声不响的死了。像他这种人, 就算死,也定然要惊天地泣鬼神。
她爱他,所以相信他。
和皇上宾天的消息同时传回的, 还有穆州刺使史桂茹战亡的消息。
兰嫔朝北边房梁上挂了跟绳,上吊了。幸而被宫女救下。
俞九儿带着徐三娘赶到时, 她正倒在玉清宫正殿的地下, 大哭大闹, 抱着侍女不撒手。
栖梧宫离玉清宫极远,两人坐了轿子, 下轿之后一路跑来,俞九儿喘息未定,道:“哭了好,哭出来就不想死了。”
转身对张福道:“去!把后宫嫔位以上的妃子都给我请来!——要哭的,要闹的, 要上吊的, 都请来, 本宫今日倒要会会他们。”
格外嘱咐:“叫丽嫔把两个皇子带上。”
张福偷偷的瞄一眼俞九儿, 低头答应着去了。
俞九儿原本打算安慰安慰徐三娘, 谁知徐三娘是个省事的,竟不用哄, 嘻嘻的问俞九儿相信沈靖会死吗?
俞九儿对沈靖的了解自是不如徐三娘,她摇了摇头,却在心中暗自打算,不管沈靖是真死假死,夏京的天,她必须撑起来。
俞九儿端坐于玉清宫正殿主位,徐三娘立于她身后,自沈靖走后,徐三娘跟着俞九儿起,她已经很自然的站在俞九儿身后,小燕儿原本呆的地方。
小燕儿无语凝噎,自家被徐三娘亲,被她欺负,最后竟连自己的位置都让给她了,顿觉脸上无光,要不是小顺子连着几天给她偷御膳房的酱鸭脖吃,小燕儿怕都熬不过那段凄凄惨惨的日子。
现在小燕儿乐得清闲,不用伺候主子,例银照领,别提多逍遥快活了。偶尔回俞府炫耀,那些丫头婆子羡慕得口水都要把她淹了。
左手第一位是淑妃,第二位是带着两个皇子的丽嫔,两个皇子一个八岁,一个五岁,小的被抱在怀里,大的站在一边。
右边第一位是宛妃,这宛妃乃是沈靖在王府时的侍妾,比沈靖还大些,因跟他年头久了,便封了妃位。
第二位便是这玉清宫的主位兰嫔,因为后宫等级森严,虽是自家宫殿,皇后和妃位来了,自己也只有甘居下首的份上。
兰嫔心里不忿,嘴上却没有表现出来。谁知她不去就山,山到来靠她。
俞九儿道:“兰嫔,你前日不是说‘皇上有什么闪失你饶不了我吗’,我今日亲自到你玉清宫来了,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饶不了我?你饶不了我的法子就是上吊吗?那就快上,我和几位嫔妃可都等着看呢!”
庄重又不失威严,一派皇后气象浑然天成。
兰嫔正心中忧伤,五内俱焚,一时说不出话,大哭起来。
她本就是娇生惯养的小姐,现在皇帝宾天,兄长生死未卜,已是天都塌了下来。只想速死,却又怕死,悄悄在绳子上划了道口子,这才被救下来。
俞九儿只冷眼旁观,等她哭完自然就好了。
众人见皇后不说话,也都不好意思劝,宛妃和丽嫔都把准备的安慰话咽了下去。
淑妃呢,自然也把风凉话压了下去,费了老大劲,喝了好大一口凉茶。
却惹怒了一个一直不吭声的,不是别人,正是徐三娘。
这几位都堪称大家闺秀,连从宫人升上来的丽嫔,虽是小户人家,却也知书达理——能被沈靖选为继承人的母亲,自然不错。
她们虽然觉得兰嫔这样哭有失风雅,有失体统,却也是哭夫哭兄,有何不可?
宛妃和丽嫔都拿手绢偷偷的试泪,淑妃没有泪,她欢喜得不得了,却也拿帕子悄悄的掩住了口鼻,徐三娘想,擦出来的多半是口水和鼻涕。
俞九儿闭目养神。
忍字头上一把刀,徐三娘又是个脾气火爆的,当下也不再忍,走到俞九儿前面,站在四妃中间的位置,撸起胳膊,挽起袖子,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唾沫星子横飞:
“哭哭哭!就知道哭!要你们何用?哭起来好听也就罢了,连西城外号丧的小寡妇都不如,你们还好意思哭?”
四妃被她震住,或者说吓住,不哭了。
大殿一时寂静无声,兰嫔附赠一个哭嗝,气氛十分诡异。
徐三娘发起火来哪管他们是谁,拿出教训人的粗俗话语往上招呼,四妃哪里听过她这等言语,反应过来被一个平民女子教训了,都大为不忿。
徐三娘没骂够,正打算再说点儿好听的,那边厢淑妃却摇摇的站了起来,先给皇后行个礼,然后对这徐三娘道:
“我们是没用,可皇后娘娘都没说什么,你算是什么,也好意思来教训我们?”
她明明是想拿出最刻毒的话来骂回去,可到底是大家女子,有些话背地里说说没什么,当着众人的面,还真不好意思说出口。
徐三娘好脾气的昂着头,把她没说出的话补全了:“你想说我算哪门子葱,不过是皇上的姘‘头罢了,也配教训你们,是也不是?”
淑妃也昂着头,气的。没否认。
徐三娘从袖间掏出一个玉佩,那玉佩只得半个手掌大小,通体晶莹,上有刻的是很俗气的龙凤呈祥,下坠明黄丝绦。
她举起玉佩,环视一圈:“现在,你们觉得我有没有资格教训你们?”
淑妃吓得跌坐在椅子上,兰嫔短促的惊呼一声,宛妃丽嫔都瞪大了双眼。
就在这时,一个童稚之声响起,正是一直站立一旁的皇长子,沈恪之。
他说:“这位姑娘你有资格教训她们。”
他眼神灼灼,望着徐三娘。
徐三娘手中拿着的玉佩,乃是同传国玉玺一起传下的帝王身份象征。当年太‘祖皇帝文治武功开疆拓土,临死前叫人打造了这块玉佩,传给太宗,从此后,这块玉佩和玉玺一样,代代传承。
众人没有想到,如今这块玉佩,竟在徐三娘手中。
徐三娘也没有想到这块玉佩的威力这么大,还是和沈靖吃烤兔那一日,沈靖从身上解下给她,要她好好保管,说是他走后,若是有人欺负你,你就拿这个给她看,保准吓得她屁滚尿流。
沈靖极少用粗俗语言,这次却学者徐三娘用了个异常活泼的词,徐三娘笑了,说哪有人敢欺负我,我欺负他们还差不多。
结果,还真被徐三娘说中了,她拿这玉佩狠狠的欺负了沈靖的嫔妃。
却是在得知沈靖宾天的消息后。尽管徐三娘一直不肯承认这个消息为真,可也不能肯定它是假的。
不得不说,徐三娘这次的确有些意气用事,她见不得别人给沈靖哭丧。
俞九儿知徐三娘心事,她其实和兰嫔一样伤心,甚至犹有过之,毕竟是倾心相恋的人儿。刚刚一通发泄,兰嫔哭出来,好了;徐三娘闹出来,也好了。
现在,该谈正事了。
俞九儿道:“三娘回来,咱们商量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
徐三娘冲沈恪之笑笑,乖巧的回到俞九儿身后立着,一只手搭在俞九儿肩上,俞九儿伸出手拍了拍她的手。
“我已经吩咐溪流封锁皇城,皇帝宾天的消息不能传出去。沈恪之,你是皇长子,知道自己的责任吗?”
谈起正事,俞九儿自有一番气象,非是四妃可比。
沈恪之自丽嫔旁边走到俞九儿面前,他小小年纪,眉目间竟可见沈靖的神采。
他跪倒在地:“回皇后娘娘,恪之身为皇长子,应该和皇后娘娘您共进退,守住皇城,维护大夏山河稳定。”
他不称俞九儿为嫡母,反倒一口一个皇后娘娘,表明了尊卑;又一个共进退,表明了立场。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心机,不愧是沈靖的儿子。
俞九儿自然满意,吩咐张福:
“传我懿旨,陛下走前曾有召命,一旦山陵蹦,皇长子沈恪之聪慧过人,兼有德行,可堪大任,宜立为新帝。念其年幼,令皇后俞氏抚政,钦此。”
这哪里是什么皇帝召命,分明就是俞九儿揽权的托词。
却也是如今稳定夏京最好的办法。
安王和俞伯岚,俞九儿自然不能让他们的算盘得逞。名不正则言不顺。立沈靖的长子沈恪之,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张福领旨欲走,就在此时,变生肘腋。
呼啦啦两队兵士团团包围玉清宫正殿,脚步声,铠甲震动声,兵器摩擦声,声声入耳。
溪流自分列的兵士中缓缓走来,他走的很慢,一步一步,似在细数和沈靖的十年光阴。
俞九儿也站起,千算万算,她没有算沈靖留给她的利刃,刀锋竟是对向自己。
溪流一身戎装,见到俞九儿依旧行礼跪拜:“请皇后娘娘回栖梧宫。”
声音依旧没有任何温度。
俞九儿大笑:“回栖梧宫,把我软禁起来,好,好得很啊!”
神色一凛:“你是俞伯岚的人?俞伯岚杀你全家,你对他倒是忠心。”
溪流起身,他要比俞九儿高很多,俯身直视俞九儿:“我不是谁的人。”
他很少这样看人,在徐三娘的印象里,溪流一直都是低着头,自称奴婢,清清冷冷的样子。
却没想到也有今天,一身银亮亮的盔甲,意气风发。
徐三娘见溪流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人做个太监太可惜了,他该是个少年将军才对。
如今,确实是白衣银枪了,却不是沙场点兵,而是后宫逼宫。
徐三娘道:“溪流,为什么?”
溪流看了看徐三娘,低头不语。
“请各宫娘娘回自己的居所,我们定不会让娘娘们有什么闪失。”
四妃早已吓得瑟瑟发抖,口不能言。
这时淑妃突然上前,有些疯狂的说:“溪流,俞相成功了是不是?我是肖文琦肖尚书的女儿啊,我一直都心向俞相的,能不能放了我……我不要当什么皇后了,我要回家……”
溪流毫不掩饰对她的嫌恶,侧过身去,道:“这天下永远都姓沈,淑妃娘娘,你可要注意自己的言辞了。”
俞九儿惊呼:“你竟是安王的人?怎么可能?”
溪流再次直视俞九儿:“回皇后娘娘,我说过了,我不是谁的人。”
“带走!”
永熙十二年二月,大内总管溪流伙同安王发动宫廷政变,软禁皇后俞氏及各宫嫔妃。安王以监国名义,连发三道召令:
一道,再度发兵穆州,为先皇沈靖复仇。
二道,加封俞伯岚为护国公,俞世归为镇国公。
三道,先帝大丧从简,命礼部在三月择吉日举行登基大典。
三道召令一下,官员和百姓都知道了,这夏京的天,是真的变了。
只是,有些事情,似乎并没有在俞伯岚的计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