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贵妃回到了绣清宫, 这里荒凉、凄清,蜘蛛网挂满了房梁,不像一座妃子的宫殿, 倒像是一座坟墓, 埋葬的是青春、欢乐和笑声。
慧贵妃在寝宫里艰难的翻出了当年她大婚的喜服, 样式已经是旧的了, 散发着一股在柜子里放久了的潮味, 如同这座宫殿的味道:潮湿而又衰朽。
她将大红喜服换上,对镜梳妆。
镜里朱颜不复,涂多少水粉, 都盖不住眼角的皱纹;涂多少胭脂,都摸不红干枯失色的心。
她把手臂衡于胸前, 兀自看着镜中的手腕, 那只从前莹白的手腕, 带一个镯子都觉拥挤,现在带上三个, 却如锁链一般,晃来晃去。
那时候,沈靖喜欢执起她的腕子,说:“慧儿,你这腕子真好看。”
三月春风呼呼的刮, 刮动窗棂凄凄作响, 慧贵妃轻声说, 如同曾经摸着隆起腹部的呢喃:“就好了。”
其实, 她不叫慧儿, 她的名字和慧没有任何关系,她叫杜敏嘉, 是爷爷给起的。
只是沈靖想那样叫她,那便那样叫吧。
她站起身,礼服不便限制了她的行动。她迟缓臃肿,却庄重。
她向北方跪下,拜了三拜:“陛下,爷爷走了,杜家绝了,没有你能利用的了。现在,臣妾的这条命或许有点用,便也给了你吧。”
喃喃道:“七天……希望贵妃的丧礼能有七天。”
想起什么似的,笑着说:“对了,陛下,臣妾不叫慧儿,臣妾叫敏嘉,杜敏嘉。”
“杜氏女敏嘉,不悔爱靖郎。”
丧钟敲了四下,绣清宫的慧贵妃,薨。
俞九儿带着众妃赶到时,看见慧贵妃一身大红礼服,躺在床上,嘴角含笑,神色安详。
众妃一致响起了训练有素的哭声,凄凄切切,声音既不大,又足够能让旁边的人听到。
好像不管眼前的人是她至亲至爱的人,还是恨不能拨皮蚀骨的敌人,只要她们想,便都能这样哭似的。
唯独平时最爱哭的兰嫔却没有哭,她望着慧贵妃的喜服说:“真精致啊,我嫁给陛下的时候,可没你这般隆重。”
徐三娘不想让这些虚伪哭声和风凉话打扰到慧贵妃,大声呵斥:“都给我出去!慧贵妃不需要你们的眼泪,留着给自己号丧吧。”
众妃心内不服,却碍着她有玉佩,也碍着皇后的面子,只好掩着帕子,期期艾艾的出去了。
兰嫔走在最后,面无表情,脚步有些虚浮。
徐三娘走到俞九儿旁边,看了一眼慧贵妃,有些懊悔的说:“今天下午,慧贵妃找过我,问我皇上是不是没回来。我说让她回去,皇上病好了会去看她……她知道了……”
俞九儿叹道:“慧贵妃,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女子。陛下负了她。”
俞九儿极少评判他人是非,这是徐三娘听到的第一次。
俞九儿在慧贵妃床前跪下,庄重且真情实意:“慧贵妃,谢谢你。——替大夏,也替他。”
大夏永熙十二年三月初一日,绣清宫慧贵妃薨,皇上悲痛欲绝,辍朝七日,皇后颁发懿旨,追封慧贵妃为孝慧皇后,以皇后之礼葬于皇陵。因其无所出,令皇长子沈恪之为其守丧。
极尽哀荣。
世人都论慧贵妃生前寂寂,死后哀荣。却不知多少后宫女子不想要死后哀荣,只想生前不寂。
慧贵妃大丧,为俞九儿争取了七天的时间,可也只有七天,若是七天后沈靖还没回来,只怕夏京就要大乱。
仅凭穆枫带回的那一万兵士,绝对不行。
俞九儿在兵变之后,第一次召见溪流。
她以沈靖的名义召见溪流,赌他对沈靖还有几分情义。
溪流果然来了,等在清凉殿的,却不是沈靖。而是俞九儿。
溪流直视俞九儿:“他没有回来。”
不是疑问,而是笃定的语气。
俞九儿笑:“是啊,所以你还要再带兵围一次清凉殿吗?”
溪流直言:“若慧贵妃不死,我会。我敬她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暂时不动。但等她丧事之后,他若不会来,我还是会围一次清凉殿。”
俞九儿道:“豪气!”
“可你知不知道,和你在一条船上的俞世归,他勾结北凉,通敌叛国?”
溪流的脸上依旧不见殊色,他抬起眼眸,道:“我和俞世归不是一条船上。”
“你不是,可安王是。”
“安王也不是。”溪流异常坚定。
俞九儿笑:“好,我只盼着他不是!”
溪流走后,俞九儿颓然坐在椅子上,沈靖,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慧贵妃大丧后第七日,沈靖依旧未归。俞九儿一夜未眠。
第二日早朝,无论如何也推拖不得了。
俞九儿、徐三娘和穆枫坐在清凉殿里,大眼瞪小眼,半晌,徐三娘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家不要悲伤。我想信他就快回来了,就快……”
说着,声音渐渐淡了下去。
若是他还不回来,今日早朝之后,逼宫将再次上演,不管是安王还是俞伯岚,一个穆枫一万将士,都是不够。
今日早朝,连一直生病从未参加过早朝的安王都来了,满朝文武都在等沈靖。
钟声已响过三遍,整个大殿寂然无声,只不时传来安王极克制的咳嗽声。
终于,俞伯岚道:“既然陛下还是不肯上朝,不如我和安王进宫请安?”
众臣尚未言,只听一道声音自殿外传出,不大,却让所有人一震。
“不必劳烦爱卿。”
那声音,不是沈靖又是何人?
殿外,沈靖一身甲胄,缓缓走上台阶,进得殿来。
经此次出征穆州,沈靖的面庞坚毅了许多,北方的风沙吹出了锋芒的棱角,肤色也黑了许多。
他带着满身风霜而来,脚步缓慢且凝重。
走到大殿之上,立于众人之前,他说:“朕的爱妃薨逝,朕心里难过,去东郊散散心,几天都没回来。不想有些人竟进宫请安,宫里皇后和恪之,孤儿寡母的,给谁请安?”
他这话说得不软不硬,却是给了俞伯岚好大一个钉子。
俞伯岚眨眨眼,没吭声。——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盼着沈靖回来多些,还是不回来多些。
“安王,真是早朝的稀客啊。朕不在的时候,你监国有功,朕要赏你;传回来朕宾天的消息,你处理得清楚明白,朕还要赏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安王常年多病,沈靖早已是免了他的跪拜的,此时安王竟跪下,声音沙哑着道:“臣弟并无功劳,一切都是陛下英明神武,料事如神。臣弟岂敢居功?”
沈靖笑着,声音里有种诱惑:“真没什么想要的?不向朕要个人吗?”
安王一震,眼神动了几动:“天下万民都是陛下的,连臣弟也供陛下驱驰,臣弟不敢要人。”
“不敢就好,溪流便是条狗,也是我沈靖身边的,轮不到帮你去咬人!”
这话已是很难听了,沈靖确实生气。
不料安王缓缓抬起身,坚定的说:“陛下,溪流是人,不是狗。”
沈靖大笑,在空旷的大殿上显得格外渗人:“众卿还有事要奏吗?”
没人敢说话,沈靖满意的点点头:“那就都退了吧。回去想想清楚。”
清凉殿内,张福扯着嗓子喊道:“皇上驾到!”
徐三娘第一次觉得张福那张尖细刺耳,如同被掐着脖子发出的声音,竟有如天籁梵唱,妙语纶音。
沈靖一脚踏进清凉殿正殿,正对上徐三娘那张圆睁的杏目,里面有激动,有欣喜,有不敢置信,有离别的相思。
俞九儿知趣的带穆枫出去,知心的叫张福关了殿门。
沈靖回来了,俞九儿松了一口气,她要回栖梧宫补觉去了。几天几夜未合眼,俞九儿不是铁打的。
她对穆枫道:“穆将军,你先稍候,用不了多久,皇上就会召见你的。”
穆枫不是多言的人,当下答道:“是。”
内心却在想,这后宫真是奇怪,帝后久别重逢,皇上却和别的女人亲近,皇后不吃醋也就罢了,还又是欢喜又是贴心。
相处下来,皇后是很有几分胆识的人,怎么于男女感情方面这样傻?
穆枫怎知沈靖和俞九儿、徐三娘三人的关系。幸而他不是多事之人,也仅仅是回去后无意中和金兰说一说罢了。
金兰却道:“感情一事,天知道罢了。”
金兰从小在男人堆儿里厮混惯了的,穆枫从未见过她如此感慨,但自幼的陪伴,金兰对自己的心意又怎会不知?
若说在黑风寨还只是拿金兰当妹子看,这一路关山险阻亲历相随,金兰为了自己付出太多,虽未有名分,穆枫早已拿金兰当自己的妻子相待了。
但穆枫不想在这动荡的年岁里草草将她娶回,他想要她风风光光的嫁给自己。
只是这些,金兰都不知道。穆枫不是一个善于表露心踪迹的人,他唯有做。
即使不知道这些,金兰依旧对穆枫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爱护,她对他好,是心甘情愿的。
这世间的感情有轰轰烈烈的一见钟情,也有点滴岁月的相濡以沫。
穆枫和金兰,属于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