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天子归来, 夏京局势再添新变。
俞世归俞伯岚隔岸观火,欲看安王溪流和沈靖斗法,坐收渔翁之利。
与当年沈靖看俞家同顾家争斗一般无二。
谁知安王和溪流对皇上归来一事的态度却令俞家捉摸不透。
安王撤出了对皇城的控制力量, 却未归还监国之职和溪流。
溪流留在安王身边, 就意味着暗阁归安王管理。
一时间, 夏京三方成鼎力之象, 互相制衡, 也互无动作。
清凉殿正殿,却是俞九儿端坐主位。归来的天子一身明黄龙袍,身形像极了沈靖, 却终究不是。
回来的天子,不是沈靖!
徐三娘的第一句话便是:“他有没有事?”声音竟是颤抖的。
跪在地下的人答道:“陛下如今在永安。”
永安, 被北凉军队团团包围, 说是一座孤城也不为过。
“让你扮成皇帝, 是陛下的意思?”俞九儿问。
那人答道:“正是,当时末将率队突围, 陛下对末将说,若是突围成功,便令末将假扮陛下,稳定夏京局势。”
徐三娘这才看清,下面跪着的, 不是别人, 却是去年诏安的黑风寨寨主——穆枫。
一时心内五味杂陈, 百感交集。
剃去满脸胡子的穆枫, 竟是剑眉星目, 说不出的挺拔英俊,同之前黑风寨大当家不可同日而语。
俞九儿命穆枫起来赐坐, 详细询问穆州前线之事。穆枫是武夫,言语应对干净利索,简洁明了,没有一丝多余的废话。
徐三娘不禁感慨,这人若是在战场,定是沉默寡言,一言千金的猛将。
其实,穆枫和徐三娘也是有仇的。去年穆枫归降之后,广安县查黑风寨的来历,才知道原来穆枫的爹爹,就是当年杀害徐老爹妻子的凶手。
当然,他爹杀完徐老汉妻子后也被徐老爹砍死。
徐老爹临终前让徐三娘忘记仇恨,徐三娘做不到,却也依言没找穆枫复仇。
从前,徐三娘一直信奉余成风的那套江湖准则: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为父报仇,自然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可现在,徐三娘的想法却变了许多,特别是从广安回来之后,和沈靖心意相通,又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姐姐,心中执念已是解了大半。
余成风杀顾家四十二口,俞伯岚杀余成风;穆枫爹爹杀徐老爹妻子,徐老爹也杀了穆枫爹爹。
若是这样,溪流是不是也应该杀徐三娘,杀俞伯岚,杀沈靖?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循环。
徐三娘于报仇一事不再执着,却也未放弃,特别是知道俞伯岚对俞九儿做的事之后。
当下穆枫讲完,俞九儿和徐三娘才知道沈靖出征后的事:
沈靖带兵出征,与史桂茹、张德汇合,原本已收复了绥远,只剩抚远。沈靖却被俞家安插在穆州军的谢辉暗杀,幸而被穆枫所救。
沈靖将计就计,将诈死的消息传回夏京,看看俞家和安王的反应。沈靖早就怀疑此次北凉大军来犯同俞家有关,却苦于没有证据。
果然,俞世归按耐不住,派人给北凉军传递军情地图,被穆州军截获。
彼时沈靖同张德被困永安,史桂茹坚守广安,沈靖便派穆枫先回夏京,扮成自己安定夏京。
“他为什么自己不会回来?”徐三娘问。
穆枫答道:“陛下不但想突围,更想把北凉军杀回他们该待的地方。我走的时候,陛下已经准备反攻了。”
俞九儿道:“如果成功的话,陛下须几天回来?”
穆枫沉吟道:“至少十日。”
俞九儿道:“好,那便请穆将军,同本宫在这十天里演好这出戏,等待陛下归来!”
穆枫眼睛看着俞九儿,道:“臣遵旨。”
其实,穆枫没有说一件事,这于大局无关紧要,却是他心里过不去的一道坎儿。
原来北凉军对广安地形了如指掌并非全是俞家的功劳,俞世归给的只是大体的军事分布,和事成之后的丰厚条件,真正带领北凉军长驱直入的,是小五。
穆枫得知此事的时候,生生气吐了血,去年就不该一时心软放了他。
他夜里悄悄潜入北凉军营,要杀小五,谁知小五正等着他呢。
北地苦寒,小五手筋脚筋俱断,行动不便,裹在厚厚的黑貂裘里,细长的眼睛带着笑望着他:“大哥,我一直等着这一天。”
穆枫原本打算这次定要一刀斩断他的头,绝不手软,可看着他这幅了然的样子,心中有不忍也有疑惑。
就在穆枫沉吟的时候,小五却昂起头,往他刀尖上近了近:“大哥舍不得了吗?当年你断我一臂,挑我手筋脚筋的时候,可没有舍不得啊?”
穆枫道:“为什么?”
小五痴痴笑道:“为什么?大哥你问我为什么?那大哥你又是为什么?楚云生杀了二哥四哥,你不但不给他们报仇,还要听他的话诏安。——对啊,当年你说定会找楚云生报仇,那现在呢?你杀了他吗?”
穆枫不答。
小五的笑声转为凄厉:“你没杀是不是?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穆枫道:“楚云生杀了二弟四弟不假,可他也引我们归正途,若是没有他,我们还在黑风寨当土匪。”
小五的眼中满是火光:“黑风寨不好吗?当土匪有什么不好?虽是杀人越货,可也有所为有所不为,算是绿林中的豪杰。”
穆枫道:“豪杰?欺辱弱女子的豪杰?”
小五道:“那还不是你逼的!”
把脖子一伸,眼睛一闭:“杀吧,大哥,我最后一次叫你大哥,你要记住,你的五弟是死在你手上的!”
穆枫手起刀落,小五人头落地。他却蓦然想起小时候,小五跟在他身后,一边擦着鼻涕,一边颐指气使的指着雪地说:“大哥,你给我堆雪人。”
杀了小五,穆枫没打算全身而退,如今小五在北凉军的地位不可谓不高,据说是主帅乌努的座上宾,让穆枫钻着空子进来,出去却不会那么容易。
等到出去的时候,穆枫真正明白了小五“我一直等着这一天”的含义,小五确实一直等着这一天,他住的地方几乎就没有防卫,大好头颅,等着穆枫来取。
穆枫心绪茫然,他想,他是要记他杀了小五一辈子了。
俞九儿得知俞世归竟通敌叛国的时候,差点儿叫了出来。她曾以为这一切都是俞伯岚的阴谋,俞世归身老体弱,几乎出不得屋,怎么会叛国?
当年她受辱于俞伯岚,唯一希望便是俞世归,是以对沈靖提用一个人的命,换另一个人的命,保的那个人便是俞世归。
怪不得沈靖一直不信任自己,原来养他十八年的义父,竟狼子野心,不但想要独揽潮7纲,还想江山易主,为此不惜通敌。
俞九儿心痛,却哭不得,甚至不能表现得出。她现在必须撑起皇城,等沈靖回来。
皇帝回京已经三天,却一直没有上朝,对外的解释是:偶感风寒。
等了三天,安王和俞家都不免有些焦急,渐渐地就有谣言说圣上已死,回来的并不是真正的皇上。
有空穴方能来风,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沈靖上朝,一切谣言就都解决。可沈靖不在,如今在清凉殿里的是穆枫。
俞九儿咬了咬牙,就一个字:等。
等沈靖回来。
外面的大臣非召不得觐见,后宫的妃子却是随时都能到清凉殿探病。
于是徐三娘就拿着沈靖给他的玉佩,站在清凉殿门外,门神一般守着,谁都不让进。
在打发了前来探病的丽嫔母子;怒气冲冲骂了打探消息的淑妃;气哭了来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兰嫔后,徐三娘正神气得鼻孔朝天,却迎来了一位她没有见过的人物。
近一、二年后宫里,确实很少见到她,倒不是因为她有多神秘,而是因为早已被人遗忘。
失败者是没资格被记住的,这是后宫的生存法则。
她穿得极为简单,素衣罗裙,发上仅一只银钗,不施粉黛。不憔悴,却也不精神,是一种看惯的漠然。
正是慧贵妃。
徐三娘不知道来人是谁,却是不管是谁都必须拦住,连只苍蝇都不能飞进去。
慧贵妃自然也没见过徐三娘,只是她却知道眼前这个明艳飞扬的女子是谁。
后宫里,最不少的就是女人,和同女人并无实质分别的太监。他们的嘴中,历来少不了后宫中唯一男人皇上的香、艳故事,近来女主角从兰嫔换成了一个平民女子徐三娘,慧贵妃想不知道都不行。
慧贵妃朝徐三娘微微一笑,缓缓行了个礼。
其实她不用对无任何位份的徐三娘行礼。这个礼,为的是徐三娘手中的玉佩。
徐三娘只觉得她笑得真好看,像一朵幽幽绽放的白梅。
慧贵妃笑道:“姑娘可能不认识我,我是绣清宫的人。”
徐三娘何等聪明:“你是慧贵妃?”
那人微微颔首:“正是。”
徐三娘犯了难,她是同情慧贵妃的,也知道沈靖曾经为了拉拢史家而牺牲了她,以及她未出世的孩儿。
有些犯难的道:“慧贵妃,皇上他……”
谁知慧贵妃却打断她:“徐姑娘,我不是来见皇上的。”
“那你……”
“冷宫之人,虽蒙天恩,准我回秀清宫生活,却怎么能随便见天颜。”
她的话中虽是自嘲,更多的却是无奈。
“我今日来,只是想知道一件事。”
徐三娘忙问:“什么事?”若是力所能及,徐三娘愿意帮助她。
慧贵妃有些急切的问道:“陛下他,陛下他是不是没回来?”
徐三娘无言,只是摇头:“慧贵妃,这里风大,你回去吧。”
慧贵妃突然大笑,又似哭:“这里风大?哈哈,这里的风再大,哪有冷宫的风大?这里……暖得很呢。”
说着上前攥住徐三娘的双臂,目光急切:“他没回来,是不是?他要是回来了怎么不去上朝?你们也在等他是不是?”
她攥得太紧,以至于自己的手都发抖。
若是别的妃嫔敢这样对徐三娘,徐三娘早把他们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有多远滚多远了。
可面对慧贵妃,她张不开嘴,毕竟是沈靖对不起她。
看着她疯疯癫癫的模样,徐三娘有些心疼,后宫的女子,哪个不是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却落得这般下场,真是可惜。
慧贵妃凄然一笑:“我无父无母无兄弟,娘家一个亲人也无。你告诉我,不会对大局有任何影响,却可以安慰一颗早已枯死的心。徐姑娘,你行行好吧。”
说着,竟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徐三娘虽对慧贵妃所知不多,却也知道她是将门虎女,出身不凡,一身傲气,让这样的人下跪,徐三娘实在不敢当。
她连忙把慧贵妃扶起,谨慎的想着措辞:“慧贵妃,你先回绣清宫,等皇上病好,我让他去看你。”
慧贵妃眼神凌乱:“他……得几时能好?”
“至少七日,慧贵妃珍重。”
一道白影扶着朱红宫墙禹禹独行,慧贵妃想,七日,不知我这条命,能不能为他拖住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