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儿忙点点头,又眼巴巴地瞧着宋副教头。姓宋的看着伙计连自己的马也一起牵走,道:“我觉得看得她太紧了,一来说不好会弄病了,耽误行程;二来咱们自己也太累。三呢,你看这小妮子能兴什么风浪?不如今晚上让她松快松快,明天上路的时候再看紧些。”
李总管想了想,又看看周围环境,道:“我刚才问过店主,他说这儿倒没什么匪寇。也罢,给她松开手,让她活动活动。”
宋副教头当下给杏儿解开了手上的绳子,杏儿便揉起手腕脚腕来。她随着两个人走进房檐低矮的旅店,在一张满是油渍的饭桌前坐了下来。
李总管冲柜台里喊道:“店家,先弄点东西填填肚子。老酒一壶,包子先上三盘,菜蔬你这儿有什么算什么。”
说完他便对宋副教头发牢骚道:“咱们这当差的,一路上辛苦谁知道?吃喝有时候都顾不上!这小破店,我刚才问过了,只有老母鸡和牛肉,还是和蔬菜胡乱炖在一起的。”
宋副教头道:“算了,别发牢骚了,吃干粮喝凉水睡死人床的时候都有,现在能有个下处,吃上热饭就不错了。”
说话间,酒、包子和烩菜都已经端了上来,待细看时,见那酒乃是自家酿的村醪,有股酸味;包子面黄黄的碱大了,烩菜里只有几块少得可怜的肉,还是骨头多肉少,夹起来尝时,除了咸味,什么味道也没有。
李总管二人平时好吃好喝惯了,哪里看得上这种饭,但正如刚才他们说的,如今除了这饭之外,又没什么可吃的,也便只好硬着头皮吃。坐在一旁的杏儿虽也饥肠辘辘,但她却更重视察言观色。
她眼珠一转,想道:“人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到了京城那个花什么的手上,还不知要受什么样的罪。如果路上也受罪,到京城也受罪,岂不是太亏了?现在先哄哄他们,也好在路上不那么难过!”
想到此,她便悄声叫道:“两位大叔,这饭你们吃得香吗?”
李总管眼睛一瞪,道:“多嘴!还不吃饭?”
杏儿撅起嘴来:“我是真吃不下。我虽然只是丁家的丫鬟,但是平时吃的饭菜比这个好多了,像那醉鸡、蒸蟹、板鸭、烧肉……就这些常见的菜,在丁家都能吃出不一样的味来!哎,我跟你们说——”
她故意说起丁府的饭菜有多好吃,才说了没几句,便被宋副教头打断道:“行了行了,你是存心不让我们吃饭是吧?知道这儿的饭难吃还一个劲儿地说那些好吃的,成心馋我们是不是?”
杏儿忙摆手道:“岂敢岂敢,我现在小命都在您二位手中,哪敢造次,戏弄二位啊?我是想——我也耳濡目染的——学了些做饭的本事。虽然上不了大席面,但做个晚饭什么的,还是可以的吧。所以——”
“你是说,你想给我们做饭吃?”李总管和宋副教头几乎同时说道。
杏儿忙点点头,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们两个。
李总管道:“你这小丫头是不是想收买我们两个,到时候在大小姐面前给你说说好话?告诉你,不可能!”
杏儿忙道:“不是那样的,我是想,咱们路上已经很辛苦了——哦,不不,是您二位比我辛苦!现在应该好好地歇歇,明天才更有精神赶路才是。至于到京城之后的事情——听天由命吧!”说罢,她还可怜巴巴地叹了一口气,眨了眨眼睛。
宋副教头和稀泥道:“李总管,她若有这份孝心,岂不是好事?她对咱们好点,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到时候稍微给她求求情,也不过是走个过场。大小姐岂能真的怪罪?我看,就让她做去吧!”
李总管刚好吃了一口包子,只觉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窜到嗓子眼里,弄得他直作呕,听了此话便急忙点头道:“好好,就听你的,小丫头,快去,快去!我们且忍一会儿。”
杏儿答应一声,从李总管那儿拿了一小块银子,跟店主说了说。店主岂有不见钱眼开的,接了银子便不管别的事,将她带进后面简陋昏暗的厨房,交代给她做饭的东西,便走了出去。
杏儿见厨房肮脏昏黑,心中十分不喜欢,但此时在外面,实在身不由己,便强忍住心里的反感,洗了手,现在灶上舀米蒸了米饭,然后便拣择了些青菜,切了块肉,认真刷了刷锅,炒起菜来。
她的手艺和柏小妍自然比不了,但和一般厨师相比,却也自有一点长处。因此当第一个菜出锅端上桌时,
宋李二人看得直了眼,也不顾烫嘴,拿起筷子夹起来便吃,一边吃一边道:“好吃,好吃。哎,小丫头,还有什么拿手菜,再做几个。”又对店家道:“店主,你家还有什么好东西,都拿出来给我们做成菜,放心,钱少不了你的!”
杏儿见他们吃的高兴,也略略宽了些心,知道以后的事情要好办些了。她又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会儿,一共做了六个菜,又做了一个汤,配着米饭一起端上桌子,让宋李二人吃了个心满意足。
杏儿是个女孩,他们怎么严加看管?难道和她一起去不成?
杏儿见此心中暗笑,因为肚子疼上厕所本就是她想出的花招。她并不是想跑,只是想出去走走透透气。可是若直接说出来,这两个人怕是肯定要跟着自己一起去的,有他们做自己的“左右护法”,她岂不是拘束死?所以她才想出这么个点子来,希望能得到片刻的轻松。
“要不,你们二位谁跟我一起去?荒山野岭的,万一我要是跑了或者被狼叼走了,你们就不好交差了。哎哟,哎哟!”她一边满嘴胡说着,一边接着叫唤,好像疼得真的受不了,就要就地解决了一样。
“老宋,要不你跟她去!”李总管说道。他实在不想去办如此尴尬的事情。
宋副教头也不想去,何况他已经有意给杏儿放水了。他道:“我也不方便吧。这地方没什么人,她又不认路,想也不会跑掉。咱们就在东边窗户底下听着,若有动静再出去也不迟。”
原来西陵国的风俗,茅厕一般都设在东边,所以又叫“东厕”,他们只要待在东窗户下,便能听见那里的动静。
李总管也怕麻烦,道:“行,那就这样。——小丫头,你去吧。告诉你别耍花招,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杏儿忙苦着脸答应,但心里却已经乐开了花。
她跟店家要了毛头纸,捂着肚子从后门跑了出去。她来到东厕外头,故意弄了些动静出来,然后便弯下腰蹑手蹑脚地绕走了。
此刻日色早已西沉,连最后的余晖都被黑暗吞没了。繁星初上,星星点点地缀在天幕上,衬得周围一片静谧。
杏儿悄悄绕到村店外西边,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觉得心里舒畅多了。忽然,她无意中转头,正看见似乎有一个人影,骑着一匹马从大路上过来。
“谁?”她轻声惊问,随即觉得那越来越近的身影有些眼熟。杏儿稍一犹豫,向店门口走过去。
那人正好下马,抬起头来。店门口挂的破旧的灯笼里,暗红色的灯光照在他脸上,杏儿定睛看见他的脸,不由吃了一惊。
“潘……潘公子?”她惊叫一声,很快便又捂住了自己的嘴。
虽然离的不近,但几乎万籁俱寂的地方,这短短的一声惊呼还是引起了陶安泰的注意。他拴上马向杏儿藏身的地方走去,一下子就看见了呆立不动的杏儿。
“你怎么在外面?”陶安泰并不好奇她为什么会在这儿,只是觉得她能一个人在外面很是奇怪。
杏儿却喃喃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难道也是……要回京?”
陶安泰略一沉吟,点点头。
“是吗?……嗯,应该的,你是王爷……”杏儿忽然惨笑了一下,转身就走。
“站住!”陶安泰低声喝道。
杏儿站住脚,却没有回头。
“杏儿,多谢你替柏小妍担下她的身份。”他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几分苦涩。
杏儿慢慢转过头,亮晶晶的眼里闪着水盈盈的光芒。
“不用你谢,我是她的丫鬟,为主子担风险是应该的,”她顿了顿,又道:“你是王爷,离我家小姐远一些,自然也是应该的。”
杏儿已经垂下了眼帘,但声音里却含着少见的冷淡。
陶安泰走到她面前,道:“你误会了。我离开她,她才会安全。谁抓了你,你知道吗?”
杏儿点头,目光仍在闪避。
陶安泰道:“既然你知道是谁抓你,只要再稍稍想想,就会明白为什么我要离开柏小妍了。”
杏儿抬起眼:“王爷不用解释了,我当然明白。只是我弄不懂的是,王爷是想暂时离开小姐,还是想永远离开她?”
她问完,便定定的望着陶安泰,眼睛里闪出倔强的光。面对这样的逼视,陶安泰竟觉得有些心虚了。
她问得真好,“是想暂时离开小姐,还是想永远离开”?这个问题,一路上陶安泰也在自问着自己。他当然知道自己应该永远离开她,就让他们之间的相遇相识相伴,变成他人生中一段有趣的偶遇,自然地经过,化作难忘的回忆是最好。
可是每当他要下决心忘记柏小妍的时候,他又觉得遗憾,觉得不舍。
在马背上颠簸的时候,他也曾问过自己那是不是喜欢,可是问了多少次,他都没有办法给自己一个答案。但也许,那答案不是找不到,而是他自己不敢去寻找作答。
“王爷,您到底怎么想?”杏儿见他愣神,又问了一遍。
“我——永远离开吧。”陶安泰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杏儿松了一口气。
“谢谢王爷。这样最好,这样的话,我就是受些罪,也是值得了。您是天潢贵胄,小姐是平民百姓。小姐该有的生活应该是平平淡淡的,您若选择离开,便是对小姐莫大的恩典了。”杏儿轻声说着,目光里却闪出一丝落寞。
她只是个小丫鬟,没读过什么书,也不懂那么多细腻婉约的感情。但是她也和陶安泰一样纠结,一方面,为了柏小妍能平安,她希望陶安泰离她远一些;另一方面,他们已经相处了一些时日,那同甘共苦的日子留下的回忆,又怎能不让她心生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