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眼神在这一刻尤为铮亮,比夜晚最亮的那颗星还要亮上几分,充满期翼,充满祈求。
慕北陵突然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积在胸口的一口气许久吐不出来。
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老人。
坐在老梨花木椅上的皇甫方士停下摇羽扇的手,视线没有去看慕北陵,反而落在老人身上。
有的时候老眼昏花也失为一件好事。
慕北陵沉静了许久。最终在老人的一声叹息中打破寂静,“唉,老爷忙了一辈子,到了这个年岁还不愿意停下来,老奴心疼啊。”
福伯转身走到最近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佝偻着身子,两只手掬在小腹前,眼神空洞,“记得老爷卸任摄政王的那天,府里来了好些个大人,都说老爷戎马一生,终于可以稍微歇歇了,老爷却说只要还活着一天,这把老骨头就要为朝国贡献最后一丝力量,然后就去了扶苏。”
“那天早上下着小雨,就像昨天晚上那种雨,下的勒,绵的人心烦,老奴就一直看着老爷的马车离开,自己还能活个多少天我自己清楚,就是想在走之前再多看老爷几眼。”
福伯的嗓音没有半点起伏,就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大堂里也没有一个人插言,全都安静聆听老人的倾诉,连呼吸声都压得极低。眼皮微沉的慕北陵安静站在老翁垂钓图前,眼神直勾勾盯着面前地上的青石地板。
老人长长吸了口气,嘴角微微扬起,“二小姐从小就淘气的很,不像个女儿家,倒是大少爷的性子更柔软些,记得四岁那年大少爷在外面被李家那位公子打了,二小姐啥话都没说,提着架子上的刀就找李家公子算账,把那小子吓得勒,呵呵,脸都吓白了,最后还是大少爷替姓李的公子求情,二小姐才放了他。不过老奴看得出来,二小姐从那个时候起就不喜欢大少爷。”
似乎好多天没有一次性说这么多话,福伯的喉咙越来越沙哑。
慕北陵朝武蛮投去眼神,武蛮会意,端起茶杯递给福伯,却被福伯笑着拒绝。
“二小姐的趣事真要说起来,三天三夜都讲不完勒,老奴记得最清楚就是十六岁那年,老爷说要给二小姐说门亲事,你们是不知道啊,当时求亲的人简直快把门槛给踏破了,什么大夫家的公子,王爷家的孙子,豪阀世家就不用说了,我算算啊,反正加起来怎么也超过百八十吧。”
“可是小姐呢,一个都看不上,最后还要搞个什么比武招亲,嘿嘿,我那个老天爷哟,别看二小姐只有十六岁,差不多已经快要踏进器武境,按那些个王孙贵族成天不是花天酒地就是到处败家,哪学过什么武,最后竟然没一个敢上擂台的,结果这亲也没招成,可把老爷气的勒……”
说到这里,福伯的生意开始慢慢颤抖,“二小姐……就说……将来一定要……找个比她还厉害的……是那种,能登高一呼,手揽百万雄狮的……大英雄……可是她,可是她……”
福伯再也说不下去,捂着脸嚎啕大哭。
慕北陵缓缓仰头,眼眶逐渐泛红,大大吸上几口凉气后才忍住夺框而出的泪水。
他走上前揽住老人,喘气声沉重,酝酿好久才劝慰道:“大将军和玉英这辈子有您,不亏。”
泣不成声的福伯将头埋在慕北陵怀中,一下一下抽着哭嗝,两只布满皱纹的大手遮着脸,看不清表情。
门边,身着白底镶红铠甲的男人怔怔而立,几个月军营的磨练已经让他丢去一声公子气,脸庞比以前更黑,眼睛比以前更亮,最难能可贵的是,或许继承了孙云浪修武的天赋,这段时间竟然成功步入武者行列,且进步飞速。
那日伏龙脉遥祭大将军时慕北陵曾亲口对他说过,能给他的也只有磨练的机会,至于能走到哪一步,只有他自己才能决定。追火的成立不是给他躺在功劳簿上想逸安乐,而是放在他身后的一柄剑,什么时候停滞下来,便会被这柄剑毫不留情戳穿,届时就算身为三军统帅的慕北陵,也不会保他。
唯一能做的就是送他回扶苏,消磨度日,至老终死。
其实孙玉弓自己也知道自己能成为追火的统领,和他自己的实力无关,追火中莫说武者,就算器武境的强者也远超两手之数。在这个强者为尊的乱世,谁拳头大谁就是王,正因为明白这一点,他才能在和手下的一次次对抗中,倒下去,又站起来,再倒下,再站起来。
追火队伍中有个叫吴龙的男人,算是所有人中最强,这段时间也把蹂躏孙玉弓当成是消遣的乐趣,接连三次揍得孙玉弓难再站起来,不过让所有人吃惊的是,无论头天受了多重的伤,孙玉弓第二天一定准时出操,而且全队伍中第一个到达训练场的人。
单就这一点上,吴龙在第四次打到他后,拍着胸脯说你这老大我认了,只要我吴龙有一口气在,就要保你周全。
当时的孙玉弓吐了口血水,却笑得尤为灿烂,说“今天这分量不够啊,再来。”随后又是一阵拳打脚踢的惨虐声。
孙玉弓脸上挂着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沉静,走近老人身旁,用最温柔的嗓音叫出一声,“福伯,您还好吗?”
埋在慕北陵怀中已经快收起哭泣的老人猛然一震,抬头婆娑泪眼看去,“你是,大少爷?”
老人努力站起身,瞪大眼睛,仔细打量一番后,满脸不可置信,“你真是大少爷?”
孙玉弓含着嘴唇使劲点头。
惊喜万分的老人连忙后退一步,撩起袍摆跪在地上,“老奴,拜见大少爷。”
孙玉弓向左撤去一步,躲开跪拜,然后上前扶起老人,嗔怪道:“都一把年纪了,还跪什么跪?不要命了?”嘴上虽然这么说,眼眶中却突然泛起红色。
捧着孙玉弓右手的老人不住点头,喜极而泣,惨然笑道:“像大少爷的口气,像大少爷的口气。”
孙玉弓抬起左手替老人抚顺气息,转头时恰好见到慕北陵使来的眼神。
孙玉弓会意,点了点头,轻声道:“老福,走,咱爷俩去叙叙旧,好久没看见你了,想的紧。”
已经换上笑容的福伯赶紧点头,在孙玉弓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往门外走去。
待二人从门口彻底消失后,慕北陵才长长松了口气,苦笑道:“难为老人了。”
皇甫方士这时才开始继续摇起羽扇,苍眉轻微蹙起,仿佛刚才那一幕打断了思路,不得己扇了几下。
很快便舒展开来的皇甫方士淡淡说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身在朝堂,哪家没有个天人五衰之时,只是来的早晚而已,属下只是佩服他能在云浪大将军走了之后,还保住这座府邸,这一点上,比烽火大将军府上姓白的老管家强。”
砸了口清茶的慕北陵狐疑道:“先生说元帅府是福伯保下来的?何以见得?”
这茶还是银针茶,孙云浪的口味一直就没变过,哪怕他已经埋骨荒野,府里的下人依然保留这种习惯。
皇甫方士抛出一句让慕北陵恨无奈的解释,“猜的。”
起身走向老翁垂钓图的皇甫方士再一次停下摇羽扇的动作,还是四十九下,不多不少,他背对着众人凝视挥毫国画,眼中,灰芒嗡闪,“云浪大将军说的没错,他们这一代人谁都不是垂钓老翁,只能做江中的鱼,而且是一群任由老翁想钓便钓,想弃便弃的可怜者,他是,烽火大将军是,琳琅是,东林也是……”
慕北陵没有插话,暗自揣摩他这番话的意思。
一壶茶尽,慕北陵亲自斟满第二壶,和坐在旁侧的皇甫方士杯杯对饮,期间二人谁都没有说话。
这茶的味道,比虎跑秋露白来的还烈。
执剑的黑甲士兵从门外快步跑来,抱拳躬身告道:“禀主上,顾苏阳已经找到,是送回祝府还是带到这来,请主上示下。”
慕北陵想了想,说道:“送到祝府去吧,我稍后就过来。”
黑甲士兵领命下去。
慕北陵倒完最后一滴茶水,一口饮尽,起身掸了掸袖口,道:“先生就不用陪我去了,我去看看就回来,今天晚上暂时住在这里,那个地方真有点不适合我。”
皇甫方士点点头,起身抱拳恭送。
慕北陵走出府门,带上武蛮和一百甲士朝来时方向过去。
西夜年轻一辈中有三子五将六游侠的说法,三子就是饱读诗书,上能登上月旦台挥毫指点江山,下能坐于苍镜湖泛舟对弈十局的士子。五将则是年轻一辈武道实力最为突出,有望成为军中下一辈统帅的将门人选,六游侠说的则是来无影去无踪,心向广袤天地,无拘无束之人。
很凑巧的是这些人中的几个慕北陵都曾见过,譬如五将之首的将门之后孙玉英,曾一一柄火刀遥立擂鼓场,斩落数位年轻豪杰。又如六游侠的第一人楚商羽,虽然现在他已经成为武越的手下,但多年前游侠榜的透明始终被他占领,还有就是三子之二的顾苏阳,曾经苍镜湖一叶扁舟上,与时任三子第一的周施儒十九道围棋对弈,连战三天三夜,成为一时佳话,即便顾苏阳在终盘时以一子惜败,但有望近距离关上这出棋坛盛事的人,都说顾苏阳将来的成就可比仲商李垚。
唯一可惜的顾苏阳有个忌文如仇,又异常不齿朝堂作风的强硬叔叔,才将已经官职翰林院学士的他直接召回家,并让其许愿钟声不得如西夜朝堂。
可想而知是对于饱腹诗墨的顾苏阳来说这是何等打击,意气不得风发,才华不能报世,无疑憾撼而终。
油光锃亮的黑鬃马停在祝府前已经快到落日,朱红嵌铜钉的大门大大敞开,门前有黑甲卫士值守,见到慕北陵过来时纷纷躬身行礼。
慕北陵直接跳进府门,一眼便见到瘫坐在椅子上,披头散发的顾苏阳,眼下的顾苏阳哪里还有一点西夜三子之一的风范,衣衫褴褛,手上,身上,皆挂着道道鞭痕,气息委顿,直到听见门前响动时才艰难转头,看见慕北陵的瞬间,浑身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