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豆腐。”五姨娘笑嘻嘻地说道:“这就是王妈妈的本事了。一块巴掌大的豆腐,她可以切出上千条细丝来。汤是上好的鸡汤撇去浮沫,又以荷叶略煮,这汤便不仅是鲜,还带着淡淡的荷香;待汤大滚以后,把这些豆腐丝只下锅一氽,便立刻绽放如菊,并不需要别的佐料,不过点缀几颗枸杞在里头,看上去平常得很,一般人却很难做得成。我是极爱的。”
她亲自动手盛了两小碗,放在阿离和娴娘面前,笑道:“大家动筷子。”
“这个千丝万缕的银丝,竟然是豆腐?!”阿离望着自己面前这碗看似平常的汤,简直难以置信,忍不住感叹道:“这样的刀工,要如何才能练成啊?”
“是啊,豆腐这样的绵软,一不小心就碰碎了切断了。有一回,王妈妈为了搏老太太一乐,曾现场表演过:将豆腐置于小厮**的后背上,只见一把刀上下纷飞,一块豆腐眨眼间便成千百银丝入水,煞是好看,那小厮的后背却没有半点破损。老太太喜得当下就赏了王妈妈一锭五两的锞子……”五姨娘呷了一口汤,又笑道:
“咱们家的小姐们出阁前,在学里读书写字之余,也会跟着大厨房里手艺好的妈妈们学习烹饪之道,以后到了婆婆家侍奉翁姑,总有用到的时候,到时候才不至于被人笑话。”
“是吗?这个好,我喜欢这个!”阿离是由衷的欢喜。自己和四姨娘在乡下时无人服侍,从来都是自做自吃,只是食材粗砺不堪,能果腹即可,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发挥的余地;现在油盐酱醋鱼肉蛋菜能够任意取用,这些东西经过自己的手,可以生出无穷的变化,片刻间就变成精致的菜肴,这实在是一件有趣的事,比绣花有意思多啦。
“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进厨房了呢?”她忍不住开心地问了一声。
“瞧,六姑娘这就盼上了?现在就可以去呀,每个月姑娘们有三天是学习烹饪的”,五姨娘脸上笑着,眼睛却向娴娘扫去,叹了口气道:
“我们娴娘就跟六小姐不同,什么都不喜欢;性子又倔,不肯去讨太太的好……可是你要知道,庶女的命运全掌握在当家太太手里。太太将来若肯替你找个好女婿,这一辈子的日子才算安稳了;如若不然,胡乱把你嫁个什么人,这以后可就不知道会怎样了。女儿家一辈子还能图些什么呢?无非也就是嫁个温柔体贴的夫君,过个衣食无忧的日子罢了……唉,我总是希望姑娘们都好的……”
她不再多说什么,笑吟吟地向阿离道:“来来,六姑娘多吃一些,千万别客气啊。”
阿离低着头静静地听着,若有所思地扶起筷子,向五姨娘笑了笑。
恰在此时,贞娘院子里一个小丫头忽然匆匆走了进来,进门便冲阿离道:“跑到西偏院没找着六姑娘,原来在这里!我们姑娘请您立刻过去一趟呢。”说完,也不多留,转身就走。
“出什么事了?五姐怎么这么急?”娴娘连忙问。
“六小姐去了就知道了,反正我们姑娘正在发脾气呢,您快着些!”那丫头一幅讳莫如深的样子,传完了话立刻就走了。
屋里几个人面面相觑,阿离便放下筷子,微笑道:“姨娘和妹妹们先吃,我去去就来。”
五姨娘忧心忡忡地说:“莫不是又把贞娘得罪了?唉,姑娘去了可别顶撞她,便是她为了什么骂你两句,你听着也就是了。五小姐那火药筒性子,骂两句也就算了的……”
阿离“嗯”了一声,便站起身。金环早将披风拿了过来,替阿离披好,主仆两个便走出了东小院。
阿离心中也有些狐疑,正和金环边走边猜测,迎面忽见莲心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六姑娘!”莲心远远地看见阿离,连忙叫了一声,几步赶了过来,顾不上尚有些气喘吁吁的,便急急道:“我才刚到五小姐那边去,看见五小姐正在那里大哭呢,说……”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极快地看了阿离一眼,便垂下眼皮几不可闻地说:“说等您去了,定要关起门来打您一顿……她最喜欢的那只波斯猫忽然死了,口鼻流血,四小姐说看着倒象是中了砒霜的毒……五小姐就哭天抹泪地说,那猫本来好好的,就从您走了以后,就……”
她轻声道:“正好我刚给五小姐送东西去在那里,听见这话就赶着来告诉您一声。您快想想说辞,别一头撞过去吃了亏……”说到这里,便退后一步,道:“太太那里还有事,我得回去了。六姑娘细想想怎么说……”
“莲心姐姐!”阿离及时地喊了她一声。
莲心顿住脚,回过头来。
“真是多谢莲心姐姐了。”阿离咬了咬唇,由衷地向莲心道了声谢。
莲心笑了笑,冲阿离摆了摆手,转身消失在夜幕中。
莲心脸上的忧郁之色比那晚又深了几分,就算是强颜欢笑也掩不住那苦涩的味道……阿离由不得又发了会子怔。
“姑娘,怎么办?怎么这么凑巧,咱们前脚走,后脚五小姐的猫就死了?!五小姐那性子……只怕姑娘才一过去,不等分辨就要吃亏,这可怎么办哪……”金环已经急得满头大汗。
阿离从片刻的愣怔中回过神来,深吸了口气,安慰地轻轻拍了拍金环的手背,沉声道:“走,先跟我到三姐姐那里去!”
“三姑娘?”金环呆了呆,立刻说:“好!好!”
……
冰娘的两个姐姐一个入宫为妃,另一个已出阁成了一家主母,十六岁的冰娘现在便成了事实上的“嫡长姐”。自阿离进府以来,除了晨昏定省在葛氏那里见过冰娘以外,从未单独说过话。冰娘向来沉默寡言,脸上总是板板的不苟言笑,令人看上去就有些望而生畏。
冰娘带着几个丫头独住一处揽月居,此时阿离主仆两个进了冰娘的院子,只听里里外外鸦雀无声,金环由不得就有些气怯,亦步亦趋地紧紧跟在阿离身后,紧张得脸上都有些僵了。
阿离缓步走到堂屋门前,回头望着金环笑了笑,便稍许提高了声音道:“三姐可在家么?”
便听冰娘那略显低沉的声音在房里问:“谁?”
紧接着便听见脚步响,冰娘的大丫环青云走过来打起帘子,瞧见阿离主仆两个恭恭敬敬地在门外站着,便回头冲内笑道:“是六姑娘来了。”
阿离跟着青云走进房中,但觉眼前开阔敞亮,偌大的房间内并无多余玩器装饰,唯靠西墙边顶天立地一架大书柜磊着满满的书籍,再就是窗下紫檀条案上一双耳梅瓶中供着几枝怒放的红梅,如此而已。
冰娘正站在书案后执了一支大号毛笔在展开的宣纸上挥毫泼墨,两个身材高挑的丫头一左一右在旁一个研墨,一个压纸。满房间内唯有墨香缭绕,却是安静异常。
冰娘看见阿离进来,只略扫了一眼,便低下头继续写她的大字,口中冷淡地说:“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