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夫亲自熬煮了汤药,又列了一张常吃的凉性属的食物单子,而后派了个小丫鬟,将那些都送去了锦秋院。
依书让夏荷准备了一份薄礼,让那小丫鬟带回给周大夫,用来答谢他的辛劳。
因着今天去祠堂祭祖的人少了许多,其间事情也较为简单,等到下午申时左右,蔡氏就回了锦秋院,剩下的事务也不需要她再去操心。
蔡氏一回去就将落禾叫到了面前,一面喝着茶,一面询问道:“依书现在怎么样了?可有叫周大夫去看看?”
落禾恭谨的站在蔡氏左侧,低着头道:“回夫人,上午已经叫周大夫去看过了。三小姐原本应该是扭伤了脚,不过周大夫看过之后,发现三小姐似乎已经在其他地方看过了,扭伤已经治好。”
蔡氏蹙眉听着,“那就是说依书现在无碍咯?”
落禾忙道:“不是,这扭伤虽然治好,不过三小姐因为疼痛难忍,还是不能走路。周大夫便询问了一番,方才知道那人在给三小姐治伤的时候用了药油,那药油里的一味药引发了三小姐体内多年积聚的寒气。因此,三小姐现在才会疼痛难忍,不能走动几步。周大夫嘱咐了,这一个月里,三小姐都最好静养。”
蔡氏越听面色越是冷肃,嘭的一声大力将茶盏置在了桌上。
屋子里一时静默无比,没有人敢多说一句话。
过了许久,蔡氏站起身,冷声道:“走,先去依书那儿看看。”
早上听落禾说了,蔡氏下午会过来,依书就让夏荷一直注意着,也好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蔡氏一进到第二进院子,夏荷就赶忙进了内室,与依书说道:“小姐,夫人过来了。”
依书忙稍微拾掇了一下自己,至少看起来要显得精神一些,不然恐怕更是在蔡氏的情绪上火上浇油。
蔡氏淡笑着进了屋,见依书手里拿着一册书,歪靠在榻上,膝盖以下盖着一张薄被,倒是不能看到右脚现在怎么样了。
依书见蔡氏进了来,欢喜的叫道:“母亲,你怎么过来了?派人来叫女儿过去就是了,哪里能累的您亲自过来。”
说着,还作势要下地去迎接蔡氏。
蔡氏忙紧走几步,一面抬手做下压的手势,急道:“别起来别起来,你什么心思母亲还不知道?坐着就好,我过去。”
依书郝然的看着蔡氏,停了动作,只呆坐在那儿。
蔡氏在榻沿坐了,想怨她几句,可是见她现在只能坐在床上,不能走动一二,似乎又回到了五年前,那时候的她昏迷沉睡了好几日,让她担心的不行,一度以为她会再也醒不过来了。
蔡氏微红了眼眶,握着依书的手,歉疚的道:“都怨母亲没有照顾好你,若是五年前没有放你一人随便走动,你也不会在那寒冬腊月的天气落了水,更不会在体内留了寒气,让你一直受了这么多年的苦。依书,是母亲没有照顾好你,是母亲亏欠了你。”
依书原以为蔡氏一来就会追问她是怎么受伤的,没想到她却是在自责自己当年没有照顾好依书。
看着一向坚强冷然的蔡氏红着眼眶,依书心里哪里能好受的了,更是深深地感觉到了蔡氏对自己的那份疼爱,也许该说是对她女儿的疼爱。但这五年来的点点滴滴,在心里,她已经认定蔡氏就是自己的母亲。
依书回握住蔡氏的手,嘴角带着淡笑,尽量安抚蔡氏的情绪,柔声道:“母亲,那是女儿自己贪玩,如何能怪的母亲?母亲若是再这般自责,岂不是让女儿心里也跟着不好受?”
蔡氏点了点头,低头拭去眼中的薄泪,“罢了,母亲不说便是,你现在需要静养,多想不得。”
蔡氏拍了拍依书的手,复又淡笑道:“不过你放心,谁害你成这个样子的,母亲也绝对不会让他好过。”
蔡氏眼中泛着愤怒的火焰,想说些什么,可是看着依书柔和不谙世事的眼神,再想到她这么多年受的苦,便将那些话又压了下去。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贱人,她怎么可能会急怒攻心?依书又怎么可能会早产?更不会自小就体弱多病。五年前的一场落水,让依书原本调养不错的身子再次败了下去。好在这五年来一直不间断的给她各地寻找好药,也算是调养的不错了。
可是,这次那个贱人的孩子竟然又害的依书旧病复发,她如何能再心软?
蔡氏眼中渐渐犯上阴狠。
她给她们留了一条活路,没想到她们倒是不安稳的很,一次次的触犯她的底线。此次,决不能再饶!
蔡氏语气中的阴狠毫不保留的展露出来,依书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强笑着道:“母亲,女儿是自个儿贪玩,与宁立皮闹的时候,不小心扭了脚,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的。母亲就不要多费心思了。”
蔡氏收起心思,又回复原先一派慈祥的样子,握住依书的手,慈爱的道:“母亲知道你的心思,这些事就不用你来操心了,母亲自会去办理。你先好好歇着,身子要紧。”
依书还想再说些什么,蔡氏挥了挥手,示意依书噤声,淡笑的道:“依书啊,母亲虽然疼你,但也容不得有些人一次次的触犯母亲的底线,这次母亲不会再饶了他们。若是你再为他们多求一句情,母亲便多加一倍的将这痛苦施予他们身上。你可懂了?”
依书一怔,脑子里涌出以前古装片里看到的内宅争斗,不由一阵惶恐,再也不敢多说一句。
蔡氏一向将她保护的极好,也不准任何人在她面前瞎说些什么,所以她从来不知蔡氏处置人的手段到底是怎样的。
蔡氏又扭头对薛宁立道:“宁立啊,你的性子我知道,所以我放心让你带着依书出去玩耍,也由得你们随便干什么。这次的事情我也不怪你,不过依书静养的这几日,你就多来陪陪她吧,不然她一个人在屋子里也闷得慌。”
薛宁立皱了皱眉,倒不是不愿意在家里陪着依书,而是为了蔡氏刚才的那些话。好在,她还记得她娘对她叮嘱的话语,大宅院里不像他们小家小户,日子过的简单,而是事情纷杂的很。早先就让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该说的话,不该做的事,千万不要多嘴多手。
薛宁立性子顽劣了一些,又爱到处疯跑,不过还是比较听她娘的话,这次便没有多嘴。
蔡氏见薛宁立低着头,没有言语,淡笑着追问道:“宁立,发什么愣呢?可是不愿意陪着依书呆在家里?”
夏荷伸出一指捅了捅薛宁立的侧腰。
薛宁立忙抬首看着蔡氏,嘴角弯出弧度,回道:“不是,宁立只是在想一些小事,发了一会儿呆,让夫人见笑了。宁立这几日跟依书玩得很是要好,夫人就算不说,宁立也会陪着依书的,这个夫人尽管放心。”
蔡氏笑道:“那我就安心了,这几日也麻烦你帮我看着她,周大夫既然说需要她静养,就不能让她随意走动。我不能时时在她身边,就有劳你了。”
薛宁立忙笑道:“夫人说的是哪里话,我跟依书说来也是姊妹,这点事情哪里说得上麻烦。”
蔡氏点了点头,又叮嘱了依书几句,方才携了落禾,回了第一进院子。
待蔡氏的身影渐渐远去,彻底在与第一进院子的拐角处失了身影,夏荷方才掩上了房门。
依书深深的叹了口气,重重的倒在了榻上。
薛宁立歪坐在榻沿上,劝解道:“依书,你已经尽力了,只是夫人的心思也不是我们能左右的,这也怪不了你。”
依书撅着嘴,一派忧愁的看着薛宁立,“可是我对智幸失言了,智幸原本在府里就是小心谨慎的过日子,就连去我的宝沁楼,也从来不敢随意走动。整个府里,他相信的只有我。宁立,你明白嘛,除了他姨娘,他相信的只有我,可是我让他失望了。”
依书的眼中不自觉的流出了泪水,话未说完,已是双手捂着脸,失声痛哭。
薛宁立不太理解依书的处境,她的生活一向是自由自在的,就算是与谁有了矛盾,只要各让一步,或者以后少打交道就好了,从来没有再复杂的情况。
可是,很明显,这件事对依书来说意味着很多。
薛宁立伸手将依书抱在怀里,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期望能给她一些安慰。也许,她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依书伏在薛宁立的肩膀上哭了一会子,许久后直起身子,抹了抹眼泪,见自己将薛宁立肩膀处的衣裳弄湿了好大一块,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宁立,对不起,弄脏你的衣服了。”
薛宁立扭头看了看肩膀处,无所谓的挑了挑眉,笑道:“没事啊,就是沾了水,待会儿可能会有点儿冷。”
依书被她这么一说,忍不住笑了出来。
“好,那我待会儿借你一件衣裳,保保暖。”
薛宁立将依书挂在脸侧的一小缕头发拨到了耳后,直视着她,认真的道:“依书,我也希望你现在能少想一些,养好身子要紧。你的情况我大概也知道一些,所以夫人的心情我大略能理解。我不知道你们府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但想来夫人一向也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你能改变夫人意向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小,跟你努不努力没有多大的关系。再者,夫人也没有说到底会责罚谁,就算你现在猜到可能会是智幸,难不成还能当面讲去?那岂不是自己戳破了刚才你自己说的谎言?”
薛宁立说的也有道理,依书好一番惆怅,情知自己确实是不能再改变些什么。
屋子里一时陷入沉默,薛宁立也不再多说,现在需要依书自个儿好好去想想。
依书就这么一直呆到了快晚饭时分。
外面小丫鬟来请示夏荷,是不是现在去厨房将晚饭领回来。
夏荷看了一眼依旧呆呆的依书,又朝薛宁立看去。
薛宁立起身走至夏荷身旁,轻声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夏荷道:“现在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小姐现在大概没有心思吃饭,晚饭领回来,只怕又要凉了。”
薛宁立扭头朝依书看去一眼,想了想,道:“依书现在正是需要好好养身子的时候,这饭肯定得要按时吃,你去让小丫鬟将晚饭领回来吧。记得,将我的一份也一并领过来。有我陪着,她怎么也会吃一些。”
夏荷点了点头,复又出去吩咐小丫鬟去行事。
依书不知何时回了神,唤了夏荷一声,又招手示意她近前,轻声问道:“夏荷,你实话跟我说,你可知道母亲会如何责罚于智幸?”
薛宁立对这个问题也很是好奇,便也直直的看着夏荷,等着她的回答。
夏荷一怔,没料到依书想问的竟然是这样的问题,一时低了头,踟蹰的不敢多言,只道:“这个奴婢如何知道,夫人是主子,奴婢哪里能猜透主子的心思。”
依书伸手紧紧抓住夏荷的手,声音里添了一丝恳求,“夏荷,你在府里待了这么久,肯定知道一些事情的。我也不求你全说出来,只求你跟我透露一些便好,我也好心里有个数。”
看着依书恳求的眼神,夏荷左右为难。
若是说了,蔡氏知晓了,定不会饶她,蔡氏一向禁止丫鬟在依书耳旁多言,这是禁忌。若是不说,依书只怕也会一直追问,不会轻易罢手。
依书自然看出了夏荷的为难,可是她心里难安,若是不知道个大概,只怕她这一宿都不会睡安稳。
依书紧紧的盯视着夏荷,非要她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夏荷无法,深叹了口气,又起身出门去看了看,确定外面并没有其他人在,复又掩上了门。
夏荷在依书身旁站定,轻声道:“奴婢知道小姐一向是个心地良善的人。这件事原轮不到奴婢置喙,夫人也一向禁止奴婢们多嘴。所以,还请小姐见谅。奴婢只能说,自打上次小姐落水以后,原先小姐身边伺候的丫鬟全部被卖了出去,而且卖的都不是什么好地方。至于她们的家人,现在也好不到哪儿去。至于三姨娘那儿……”
夏荷咬了咬牙,附在依书耳边,轻声道:“当年三姨娘进府之日,就是小姐早产之时。”
说完,夏荷就赶忙立起身子,静默的站在一旁,再不敢多说些什么。
依书则是愕然,原来蔡氏的心结竟然是在这儿。
她还以为,三姨娘的日子难过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她娘家贫寒,没人给她撑腰,而不是因为她有儿子这么简单。怪不得蔡氏虽然同样不喜二姨娘,但在二姨娘的生活安排方面,以及秦智峰的教导上,从没有落下过档次。
当然,至于秦智峰冥顽不灵,就是不学好,这就是他自己的责任了。
依书转瞬就想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不由深深的叹了口气。
看来蔡氏心里的这口气已经憋了很多年。虽然她不明白为何蔡氏早先没有针对三姨娘,或者直接将她撵走,而只是让她在府里的日子难过了一些,想必也有蔡氏自己的理由。
不过看她今日的神情,心里肯定是从来没有放下过,这些事一直都在她的心里搁着。
这次新仇加旧恨,蔡氏只怕不会善了。
那次她不小心落了水,蔡氏就气得不仅处理了那些丫鬟,甚至波及到了她们的家人,那么这次的事情,蔡氏也很大可能会针对三姨娘咯?
依书想起秦智幸小心翼翼,站在她的门口探头探脑的情形。
那小小的孩子那么相信她,那么喜欢她,那个府里他只跟她亲近。
可是这次却因为他的贪玩,连累了自己的娘亲受罚,他心里肯定会很难受很难受。
依书脑子里不由浮现出一个场景,秦智幸不可置信的指着她,怒斥她是个骗子,是个大骗子。
薛宁立只见夏荷附在依书耳旁说了一句什么话,然后就见依书傻呆呆的看着前方,眼神似乎没有落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静了一会子,却发现依书还是那副样子。
薛宁立疑惑的朝夏荷看去,希望她能给个答案。
不料夏荷见她看去,竟低下了头,一句话都不想多说的样子。
薛宁立疑惑的又朝依书看去,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只不解的摇了摇头,奇怪,太奇怪了。
又等了一会儿,薛宁立见依书一会儿似乎是恍然大悟,一会儿又是紧蹙眉头,丝毫不解的样子,终于等的耐心尽失,招手在依书眼前晃了晃,一面叫道:“依书,回魂了。”
依书一怔,看着眼前的薛宁立,不解的道:“宁立,你还在这儿哪?”
薛宁立无语的朝屋顶翻了个白眼,叹道:“你看你们主仆俩这样子,我哪里能放心走开?”
依书扯了扯嘴角,想说些什么,或者朝薛宁立笑一下也行,可此时的她忧思重重,竟是什么都做不出来。
依书叹了口气,低沉的道:“宁立,要不你先回去吧。我会照料好我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