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一年已过,殷家当日红皱皱的女婴,也长成两岁白皙娇俏的女娃,整日跟在三个哥哥后面捉迷藏,活脱脱一个惹人喜爱的小尾巴。
至于齐无争最喜好招惹的问题,则是在无尘会说话不足一月时消失。试问,天下有那个男孩忍心嫌弃叫自己哥哥的女娃,听着那棉花糖般的声音,心中早认定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可爱的妹妹。
又过了一年,殷无情十二岁,齐无争十一岁,殷无心十岁。
这个年岁的孩子,已经过了可以不分日夜玩耍的年纪,也该试着学习独立与如何承担,可他们身边偏偏有了一个殷无尘。
三岁的殷无尘,正值最粘人的时候,偏偏她粘的不止一个。除了每天必须下田的两家之主,双眼晶亮的殷无尘容不得其余任何人从她身边消失。
沈莺语是个不拘小节的奇女子,打小在意的自然也就不是圣贤之书,教育三个男孩读书识字的责任就全部落在韦君宁身上,她则是接手照顾殷无尘之事。
每天早饭过后的两个时辰,两家余下之人便聚在殷家后院的大槐树下,摆上三副文具,三个男孩便临帖认字。到了午后,则是跟随殷沐齐燕行找处空地习一两个时辰的功夫。其余时间,便是任由他们各自安排。
每日规定的两个多时辰,情形大约相似,上午的诗书礼仪安安静静,下午的习武扎马,热热难闹,再者就是在验收成效时相互拆几招。但,一到了自由安排的时刻,便是大相径庭了。
天台山地处江南,每年都有下不完的雨水,就算在秋天也不例外。昨晚哗哗下了场大雨,浇去暑天最后一分溽热,也一并注入了秋日应有的凉爽。
上午的学堂结束后,一行四人笑闹着走向外面的草地。秋殇已在大地留下痕迹,举目望去尽是枯黄一片,尤其远处连绵的群山,枯色已演绎得如火如荼。
四人中,齐无争走在最前,他向来是最热心的那个。殷无心背着殷无尘紧跟其后,最后面的则是殷无情,他向来处在四人最后的位置,用齐无争的话便是善后。
脚下是沙沙作响,耳畔是微风拂过,头顶则是悠闲自在的白云。齐无争眯着眼前进,过了两年益发显得慧黠的双眼,更是有了一份极似齐燕行的镇定自若,仿若天塌下来也与他无关的坦然。
殷无尘趴在殷无心肩上,三个哥哥中她与殷无心最亲近。也不知为何,这连话也说不太清的小女娃,对殷无心相关的一切都敏锐极了。而对那个事事想讨她欢心的齐无争,显得最不屑一顾,顽固的令四个大人哭笑不得。
她双手环在殷无心颈处,手中捏着一只殷无情拔下的草茎,头上带着齐无争编制的枯叶枯花环,扭来扭去不安分的令殷无心紧蹙眉峰。三个兄长中,殷无心无疑是待她最冷漠一个,更不会送她什么东西,有时一个笑都不情愿极了,可殷无尘却不知怎么偏偏缠住他。
相较殷无情的喜怒不形于色,殷无心则干脆像是根本没有喜怒,总之殷家兄弟在齐无争眼里是怪到极点,如今则是又加上一个古灵精怪的殷家妹妹,也不知有心还是无意的让他成为那个众人戏谑的对象。
爬上附近最高的一处山坡,齐无争停下伸了个懒腰。“我累了,要先晒个太阳,你们呢?”他说着便“砰”的一声倒下,不明情况的人还以为他被袭击。
殷无情看了看前方的一弟一妹,道:“好,反正不多时也要回去了。”他语毕捞起趴在殷无心肩上的小妹,将她放在一边,从怀里取出一只拨浪鼓交给殷无尘便也自顾自的躺下。
不是他做大哥的不关心小妹,而是这个小妹根本不需要多余的关心。只消给她这个从他小时便出现在殷家的玩具,小妹便可以安分半天不出声。娘亲还曾戏言说这是殷家孩子的共性,他与无心也是如此。
不过一只外表简单的拨浪鼓,难道只因是爹娘亲手做的便有这种魔力?
殷无情听着耳畔的咚咚声响,渐渐也眯起双眼。
雨过天晴,变得干净的不只是大地,连天空也是。清澈的仿佛溪边的清水,无鱼之水。娘亲今天刚教了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理解起来虽有不少弯子,但似乎也是事实,他不愿接受的事实。
至清至净的水该是最适合游鱼生存的了,偏偏没有鱼,与最明哲的人为伴,大概也是天下最幸福的一件事了,偏偏这古语说人至察无徒。
这人世大概真不是他一贯所想的,甚至与他一贯所想的有着天壤之别。
殷无心在面对殷无尘时总是板着脸,可他却是三人中最乐意花时间照看她的一个。在其余二人均不知陷入何处沉思时,殷无心视线的余光仍是不时的瞥见殷无尘,她或笑或皱眉还是瘪嘴,都逃不过殷无心的双眼。
殷家的孩子或许从小就跟别家不一样,殷无心总能从大哥眼中看出一种与年纪不相称的老成,又能在自己身上找到一种连自己也说不出的固执,仿佛他曾经历过什么灾祸。而今,在他年近两岁的小妹身上,则是找到不该有的乖巧。
反观齐无争,与他们生长的环境几乎相同,偏偏……殷无心停止遐想,他忽的瞥见一行人从远处靠近,足足有二十人。那些人散成一片,每人手中均牵着代步的马,似乎从遥远的地方赶来,到此找寻什么。
他心头忽的一惊,不祥的预感迅速蔓延。“有人来了!”殷无心迅速提醒,声音紧绷。爹与齐叔说这里地处隐秘,一般不会有人寻来,是个安身立命的好地方。那便意味着,若有人出现,多半是专门寻来。
若专门寻来,大概没什么好事。
齐无争与殷无情一个翻身趴在草地上,殷无心则是在说话的同时将殷无尘抱起退后两步,安静看着两个兄长动静。
拨浪鼓清脆的咚咚声犹在耳边,也是一如方才的动听悦耳,周遭环境确实凭空惹上诡异。殷无心一怔,忙将拨浪鼓从殷无尘手中抽出,殷无尘不解的瘪嘴看她,双眼蒙上水雾。
殷无心不忍,将玩具归还,殷无尘却只是拿着拨浪鼓不再摇晃,瞪着双眼猛瞧他,环境霎时惊得吓人。殷无心暗自长叹,他不满三岁的小妹,竟闭住呼吸盯着前方,似是也在搜索着是非之源。
“朝这边来了,不足百米。”殷无情眯眼道,回头看了看一双弟妹,忽的跃起向前跑了几步,像极了蓦然闯出的乡野少年。齐无争见状也是冲向前去,一下子扑在殷无情身上将其撞倒,二人便在这众目睽睽中朝着坡低滑下。
殷无情怒不可遏的推开齐无争,顺手给了他一拳,打的齐无争哇哇直叫。方才还漫无目的寻找的众人,见到这两个大闹的少年,连忙策马赶来,哒哒的马蹄声震耳欲聋。
既然逃不过,不如投其所好,来一招投石问路。
二人仍是纠缠厮打,直到众人近了才住手,分别从地上爬起拍打干净草屑。殷无情瞠瞪着众人,齐无争也是如此,仿佛被这阵仗吓到了一般。
距离二人最近的中年男人下马,目光森冷的瞥着二人,右手按在腰间的长剑。“你们是谁?怎么会在这里?”他皱眉,本就显得难以亲近的脸更是凶神恶煞。
这种情形下,就算殷无情再怎么镇定,也难免惧怕,毕竟也不过是十二岁的孩子。他看了看身旁的齐无争,也是如临大敌。不过,齐无争向来跟他不同,无论何时,脸上的笑总不会减少半分。
“乡下野孩子,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齐无争一边嬉皮笑脸的回答,一边冲殷无情挤眉弄眼。这殷无情还真傻,敌众我寡的情势下还不懂得变通。不过,这比他平日也好了许多,至少知道垂头掩饰一番。他偷瞄眼前人,心底窃喜,这些人大概真将殷无情当做害怕了,笑的趾高气扬。
“理他们做甚,找人要紧!”一个埋在人群的男人忽的开口,声音粗噶尖锐。
齐无争不禁皱眉,这人还真吵,没想到这些阴森的人中竟也有这么个异类,竟还状似如鱼得水,分量颇重。
“难道五弟忘了长老们的安排?”
胁迫,这绝对是胁迫,齐无争心中暗叹。他偷看身前男人,果真在他眼中看出不耐,下颌紧绷的模样令他头皮发麻,仿佛恨不得撕咬那人才肯罢休。
方才那人的话虽冒犯,可作为同伴也本不必有这等反应,如他齐无争,岂不是早就要拿柴刀劈了殷家兄弟!想到这,他又不赞同的暗自叹气。
齐无争正猜测这人该如何应对时,蓦地发现自己被一个巨大的黑影遮住。他仰头,方才还距离他五六米远的人,竟瞬间悄无声息的走到他跟前。“小兄弟,你们在这里做什么?”那人沉声道,嘴角勾笑,齐无争看起来刻薄极了。
他恼恨的低头,这人竟是拍了他两下,若在平常,他定是一拳挥去。与殷家两兄弟毋须计较什么,吃点小亏也便罢了,可这外人,盛气凌人的外人,可没这份薄面。
侧首间,齐无争忽的发现殷无情竟在一旁暗自发愣,心底闷气横生。“自然在这里玩,还能做什么。”齐无争向前跑了两步,为了退离这人,更为了避开殷无情冷眼。他平举双手,状似拥抱天地,朗声,“这么漂亮的地方,最适合跟人一起玩笑!”
那人似乎对他的回答不甚满意,脸色更为凝重,片刻后又道:“小兄弟可知这附近有殷姓人家?”
齐无争一愣,殷无情也是如此。本以为是什么不相干的人,断了他们前进意图撵走便是,没想到竟与其中一家有了联系。齐无争尚未回答,又一个声音从人群传出。
“没有姓殷的,有姓齐的也可以!”
喝,这下,有联系的可不止一个殷家而已。
齐无争循声望去,无奈个子不够,只能看到一匹匹高壮的骏马不耐烦的走来走去。“姓殷的?姓齐的?”他皱眉,装模作样想了片刻,冲殷无情叫道:“喂,你听没听过,我怎么记得没有?”
殷无情有些惊愕,顺着他意摇头,道:“从未听过,这两个姓并不多见。”
他虽说的认真,可这两个半句没有一个是真。前半句,自然是假到不能再假的话,而半句,从未出过谷的他们,又怎么知晓这两个姓氏的人多还是少。
齐无争心里一乐,原来他这样的人说起谎来,才最容易教人信服。若非他也是当局者之一,大概也是要被他正经的样子骗过。
“就说嘛,我记性一向很好!”齐无争得意叫道,见眼前人脸色更沉,又皱眉:“不知大叔找这些人做什么,若我们听说了也可以告诉您呀。”
男人冷睨齐无争,护在剑柄的手将长剑抽出半尺,嗤道:“你是好奇,还是想打听什么?”他面无表情的逼近齐无争,干脆吓呆的齐无争。但,到了近处,他阴鸷一笑,道:“不过,想知道也未尝不可,只怕会吓到你。”
“哈……哈哈!”齐无争不自在的大笑,向后移了几步,狂妄道:“我人虽不才,可最大的本事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他瞪着眼前不断逼近的众人,冷汗涔涔,“你……你想做什么……”
“没什么,怕吓到你,只好去找你家大人了!”又是另一个人了。阴冷的声音伴着马蹄朝他逼近,期间“唰唰”声不断,大概是抽出刀剑的声响。待齐无争反应过来,已是被一柄长剑指着。他一惊,暗叹不妙,此刻刚好殷无情掷来一块石子打偏剑尖,齐无争拔腿便跑。
可惜齐无争就算再怎么能跑,也不可能从骏马的四蹄之下逃出。他还未前进几步,便被一只大手捞上马背,麻袋一般被安放在鞍子前,挣扎的手脚也因那人在背后点了几下变得瘫软。
抬头忽的看到仍愣住的殷无情,双目赤红的齐无争正欲出口训斥,却见又有一骑飞跃至殷无情面前,与困住他的人如出一辙的捉住殷无情。
“我认得这双眼睛,五弟!”捉住殷无情的男人冷笑道:“是他的种没错!”他说着捏起殷无情的下颌,忽的泄愤般一巴掌打去。殷无情的左脸登时显出四指印,在白皙的面上显得怵目惊心。
捉着齐无争的男人脸色阴沉。他自然也认得这双眼,整个殷家根本不会有人忘了这么一双眼。男人冷酷的睇着殷无情,他也想上前给这双眼的主人几个巴掌,更想将其亲手挖出,只是,时候未到。背后尺多长的刀疤又开始隐隐作痛,灼热的感觉令他直欲撕碎自己。
那道几乎要了他性命的伤口,是那双眼的主人留下的,在他十四岁那年,这耻辱伴随了他已二十年之久,由他的堂弟烙下。从方才这小子抬头,男人便认出他身份,本以为这些年后可以坦然面对这双眼中的讥诮,没想到……
“哈,那里竟还有一个!”不知谁说出这话,殷无情与齐无争慌忙向山丘上方望去,原来是殷无心因担心他们也走出。本想着他与无尘可以安全离开,没想到竟也落在恶人之手。
一时间,马蹄杂沓与众人喊追的声音充斥了整个宁静的山谷。殷无情跑也没跑便被那人驱马赶着下坡,背上是一脸泪痕的殷无尘。
“别碰!”见那人伸手准备夺下殷无尘,殷无心冷道,更是捉紧在耳边抽噎的小妹。“她跟着我就好……”
那人因他声色俱厉的呵斥一愣,回神后恼羞成怒的一把夺过殷无尘,冷笑道:“小孩子还是乖乖听话的好,免得皮肉之苦!”说完驱马扬长而去,而后来了另一骑将殷无心搁在鞍前。
到了两家近处,这一行十数骑却为首那人号令下止步。押解齐无争的那人,也便是号令之人,冲押解殷无情之人使了个眼色,二人便在一阵嘲弄声中换了位置。之后,除了押解的四人前行,其余人均停下。
殷无尘大概是哭累了,正窝在一人胸前不安的睡去。三个男孩面如土色,方才的一段颠簸,已令五脏六腑翻搅缠绕。殷无情则更惨,左颊高高鼓起,双眼甚至比平时还要幽暗数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