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累了一天的孩子很快便陷入沉睡,轻微的喘息声带着令人心软的柔和。但,大人们却不可能轻易入睡了,尤其心思细密的韦君宁。今日午后莫名出现在谷中的几人,令她陷入对往事的惧怕。

来的共有四人。双方相遇时,只见其中一个男人抱着无尘,男孩们则是被另外三人横在马背。四人有说有笑的,见到他们还热心的打招呼,却令人无法不防备。待他们四人走到近处,男人们将孩子放下径直扬长离去。

正在烛光下看书的韦君宁,忽的又想起眼角挂泪光睡去的无尘,与三个男孩的强持的镇定,眼眶再度湿热。她是个不称职的娘亲,连自己孩子受了伤也不知如何处理。想着无情肿起的脸颊,与眼底的那抹她不熟悉的阴冷,汇在眼眶的泪终于滚下。

此刻,坐在她对面忙于木工的殷沐鬼使神差的抬头,刚好发现两行泪珠自娘子脸颊落下,顿时心生不忍,轻轻为她拭去。

“你怎么又哭了。”

低叹声带着埋怨,又带着心疼,正是韦君宁最熟悉的声音。她心头一热,泪珠更是滚滚落下。殷沐无言的为她拭净,移了个位置坐在韦君宁身边,伸臂环住,低笑佯嗔道:“怎么了?你还真是喜欢哭,都三个孩子的娘亲了,教坏他们可不好。”

韦君宁窝在殷沐怀里,渐渐止住低泣。她已经是个不称职的娘亲了,千万不能再成为一个不称职的娘子。“对不起。”她轻道,声音犹带着压抑的暗哑:“我不该这样。”

殷沐没有答话,他本不是个会安慰人的人。

映着烛光的二人带着说不出的哀伤,视线也逐渐迷茫起来。在那片朦胧之色下,是他们挥之不去的过往,也是他们目前一切的源头。眼前的幽暗逐渐散开,如混沌的天地被盘古的巨斧劈开,烟云散去之后尽是澄净的天下。

来到这里之前,他们夫妻二人都在东都洛阳,那个做了许多朝代都城如今稍显倾颓的古城,青石砖的城墙上尽是时光斑驳的痕迹,令远游者总忍不住策马伫足,试图在风中捕捉那些无缘一见的过往。

如同被西京压倒的东都,洛阳城内也有两个没落的家族,一个殷家一个韦氏,在商贾之风盛行的时代,成了蜷缩在暗处的老人,带着行将就木的悲凉。

殷家的源头要从隋朝末年开始,期间各势力连年征战,杨家王朝危在旦夕,殷家的先祖就在这时投在太原李家门下,从一个食不果腹的流民,逐渐成了百夫长。韦氏则是书香世家,虽从未出过什么声闻天下的圣贤,在洛阳倒也稳扎脚跟。

如人终老在洛阳的世家多不胜数,每个均不过是历史洪荒的牺牲者,成为一个有一个前仆后继的奠基者。这是个令人痛心的轮回,偏偏又是个亘古不变的真理。旧的城池倒塌,新的城池在废墟上诞生。洛阳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处房屋,下面均不是垒砌了多少夭折的梦想及追梦人的尸骨。

由无到有总是令人欣喜,由盛到衰却是另一番对立之相,殷沐便是出生在这时的殷家。早在他出世之前,殷家便已经衰败,便已经距离极盛时期近百年。这样的家族中,最少不了的便是明争暗斗,鲜少有人想着如何光大,倒又不少人寻思着如何在分家时获得最大的一杯羹。

殷沐在殷家的身份极低,殷家旁系不说,又是庶出,再加上未出生父已亡故、出生母亲又难产而死,他注定是个遭嘲讽的小孩。打从记事,殷沐便深谙自己处境,照顾他的嬷嬷也处处要求他谨言慎行,生怕一个不如人意便被抓住当群起围攻的靶子。

小时的他很乖巧,做事亦兢兢业业,生怕落人口实。可,天下绝非你不去招惹别人便相安无事,十二岁那年,他仍是被也不只是堂叔伯们找借口踢出殷家,跟随一个殷家故人到了太行山习武,同行的尚有一个姓韦的孩子,比他还要小上一两岁,不过在半途被追回。

美其名曰习艺,实则任由他死活,殷沐不足半月便明白那个将韦姓小孩带走的妇人,为何肿胀着双眼赶来,又哭又笑的离去。她是庆幸,庆幸自己的孩子可以回到身边。

太行山深处,他那所谓的师父弃他不顾,丢下几十卷书与几十把兵器便消失的无踪,令他不只一次的幻想着也被带回。

可是,结果是那样的注定。父母双亡的殷沐,虽有个心慈的嬷嬷,却绝不会有人将他追回。他的嬷嬷是殷家最老的嬷嬷了,大概是当年陪着太夫人一起来到,如今太夫人作古已久,嬷嬷年岁亦大,长老们便将嬷嬷给了他,一个地位卑下的孩子。

嬷嬷是找不到他的,殷沐明白,而他也走不出太行,这他也明白。七年之后,殷沐终于有机会离开,可不管不顾的殷家人却突然忆起他这个流落在外的子孙。

不过,当时的他已没有最初时的期盼。花了七年时间,他学会了如何摆脱失望。

起初的一两年,他每时每刻都盼望有人来接他,接他回家。而后的一两年,他则是转而希望有人可以给写信给他,既然不来这里,好歹也关心一下他音讯。最后那三年,他则是学会不再有任何期盼。

失望的感觉很残酷,所以干脆忘了期盼。也是这最后三年,殷沐的功夫突飞猛进,最后一次努力,终于令他脱离这个囚笼——他击败了自己的师父,一个极不称职又很合格的师父。

在他击败师父的第二天,殷沐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时,殷家的车马不期而至。当时他肩上挎了一个布包,里面除了他这些年削的各种兵器外,没有任何其它的。耽误这一晚,他也不过是为了将这些木刻的小玩意儿收起来,等有朝一日烧掉,权当祭奠这几年。

他没想到殷家人这便到来。

来的人是殷家长老,殷沐只知他穿着长老的灰袍,至于他在长老中排名第几则无从知晓。七年前他只是个地位卑下的孩子,根本无权拜见主持殷家的长老,这七年他与殷家则像是脱离干系,音信全无。

若不是这个已不是他师父的人的提醒,他大概也要头也不回的离开。

“有人找你。”负手站在马车前的中年男人开口,语气是他最习惯的嘲讽与冷酷。殷沐身子猛地一僵,手脚似乎也僵住,就那样不受控制的停下,缓慢转过身。

马车帘子撩开,须发皆白的长老走下马车,眉眼温和的看着殷沐,道:“我来接你回家。”

殷沐愣住,一颗本以为化作铁石的心猛地一颤,思念了七年的嬷嬷,看他时也总是这种神情,一种令人无言的温和与包容。殷沐哽住,回家,这句话迟来了七年。

他本该甩袖离去,凝伫良久却仍没有,反而眼角带了泪光。

“嬷嬷呢,她老人家可还好?”声音是极不自然的,带着连他也不熟悉的沙哑,还有沉痛。

送他离开的那一天,嬷嬷似乎一下子苍老的好几岁,还似乎染了风寒不住的咳嗽。殷沐心刺痛,真不知嬷嬷怎样了,他早该多溜回去几次看嬷嬷,而非学功夫争什么劳什子的面子名声。

“一切都好。”长老道:“只是年岁大了,身子骨不太好。我告诉她来接你时,她老人家还吵着要跟上,费了好一番唇舌总算是制止。”

见他良久不做声,长老微皱眉想了片刻,似是极不愿说出,“老人家身子不好,可不能来回颠簸。派侍女陪她出门走走,也是只消几步便喊累。”

殷沐眼神转暗,道:“我回去,即刻出发。”

就此,他回到了离开七年的家,面目全非的家。

一踏入殷家门,还未见到匆匆赶来的嬷嬷,殷沐便察觉了对手的存在,不是他因与山狼搏斗而生的戒心,而是那些人根本就是身带杀机。当中最恨他的一个,大概是七年前被他在背后拉出一道尺多长刀伤的某位堂兄。

如今想来,大概是这个堂兄的父亲联合其他兄弟将他送出,也怪不得师父对他如此冷酷,原来不过是受人指使。他总算明白师父对他的冷酷,既然他是遭殷家遗弃的子孙,一个受了殷家恩惠的人怎可能至恩人意愿于不顾!既然无法像对真正的师徒,那便成为不相干的陌路人,倒也比杀一个孩子来的容易。

他忽的又想回去太行,虽然师父对他冷酷,却也认真教了他许多生存之道,否则依一个少年的胆识,绝不会招惹大雪封山后的饿狼,更不会将他整个人都训练的犹如饿狼。

可惜的是,在殷家这种龙潭虎穴中,却是饿狼也不见得获胜。

不过,殷沐也不后悔这个决定,能陪嬷嬷走人生最后一年,看着最亲近的人安然离世,一切的不甘愿都是值得。但,嬷嬷走之前,长老们却是给他寻了一门亲事,而他也在被设计之下答应嬷嬷。

嬷嬷说想看他娶妻生子,那他便娶妻生子,嬷嬷想看他成为最令殷家得意的子孙,那他也照做。只是殷沐心里明白,之所以答应这些他本不甘愿的事,皆因他不知生活该怎么继续下去。

弱冠那年,殷沐娶了洛阳另一个没落世家的女儿,也便是现在陪她浪迹天涯的娘子韦君宁。

殷家与韦家虽均已落败,在这场联姻上却丝毫没有落在人后,反而大张旗鼓的将其办成洛阳十几年来最风光的婚礼。

韦君宁在嫁人之前,从不知天下竟如此复杂。她虽生在没落得如普通大户人家的韦家,却仍恪守着大家闺秀的原则,熟读前世流传的各类书籍,对于班婕妤蔡琰谢道韫更是奉若榜样。

识字开始,爷爷便教导她该精通那些书,熟读那些书,又有那些书仅当涉猎。她自小看过的书足以塞满一间房,懂得如何侍奉公婆相夫教子,熟知历朝奇闻异事,也明白待人处事如何定夺,这样的她到了殷家偏偏寸步难行,时时犯错。

嫁入之前,韦君宁便知殷家与韦氏不同,一个是武夫幕僚,一个是书香门第,她只是从未料到过殷家之事,竟比得过她看的史书上权臣的明争暗斗。

嫁去的第二天,在向长辈奉茶时,她这个在韦家近十年未犯过错的人,失手将热茶泼在自己手腕,而后若非夫君相助,她甚至要当众跌倒贻笑大方。

这一刻,就算再蠢笨的人也该认清自己的处境,毕竟在将茶水捧给某一位堂叔母,她的指尖明显感到刺痛。为了不将热茶浇在长辈身上,她只得拿自己为盾挡住,一杯热茶就硬生生的自袖子灌入里衣,而后紧贴在前臂。

待敬了一圈的茶结束后,她已是不知出了多少次丑,一双只碰过琴棋书画的手,也变得惨不忍睹。最后离开时,则面目委屈无力承受瘫倒在夫君身前。有关这一日的不幸,两人从未讨论过,只当是过去便是过去了。

韦君宁至今无法忘记的,只有最后一个关心她的人,最后一个为了她遭遇叹气的人,她的夫君。

她的夫君不是个能言善辩的人,亦不多话,读书的时间大概也不多,总不能像她引经据典。起初时,两人交流起来有些麻烦,韦君宁毕竟适应了这些,而她的听者偏偏可算做一无所知,习惯直言不讳。

起初时,她以为自己嫁入了最不愿的家庭,没有人跟她讲话,甚至还背腹受敌。然而,只过了三个月,她便开始庆幸起来,那些排挤她的姐姐们,大概没有一个能像她一样找到如此称职的良人,好在她被排挤,好在无人愿意嫁给他。

殷沐不懂诗书,他在太行山学到的只有如何活下去,在殷家更是学会如何杀人而不用染上血,用韦君宁的话就是如何在杀人时仍独善其身。

他杀人,为了殷家杀人,关于这点,殷沐从未瞒过韦君宁。就算是担心她会吓到,为她着想,殷沐亦不认为这件事可以瞒上一辈子——既然做不到永远的不透风,那他希望这等可怖之事由他亲自说,亲自解释,也好过其他人狼子野心的添油加醋。

他不是书生圣贤,没有学富五车的才气,却有着令韦君宁自愧不如的说法道理。有时,她也会任性的抛开诸子之书,想着自己这些年不过是纸上谈兵,想着她的良人才是真正的圣贤。

杀人没什么可怕的,关键时杀了什么人。除了第一次听说殷家有个暗杀组织,想到她的良人要每次出行大概都处置律法鞭长莫及的恶贼,担忧之余她又总能寻找许多的美好。

毕竟世道太乱,朝廷也靠不住,天下正需要这些能人异士变相的解救百姓。

在殷家的日子,其实算得上是安逸而平静的。

有关暗杀的种种,殷沐其实并没有如实告知韦君宁,毕竟那是与她无关而她也所不能了解的阴暗,最重要的则是他真的不愿吓到她。殷家的秘密,远比他所知道的更多,至于他讲出的,对于他的秘密而言也不过是九牛一毛。

两人都是不怎么知变通的人,从未想过离开殷家,偏偏形势逼得他们不得不离开。当他们成亲一年得到第一个孩子,长老们便打上他心思,到了第二个孩子出生,他们不得不离开——就算殷沐本身就是殷家不可多得的暗杀头子,他也不会愿意自己的孩子重蹈覆辙,随时成为刀下之鬼剑下之魂。

若非实在无法摆脱,他才不会任命参加——起初,有嬷嬷在长老们手上,如今,则是有个另一个他无法弃之不顾的人。

殷沐是殷家水字辈的子孙,与他同辈的人姓名均是与水相关,他的儿子则是木字辈。殷家子孙,向来是以五行之相生为辈分。殷无情,其实本名殷郴,而殷无心,则是还未来得及取名。

花了一年时间找到这个藏匿在天台山的山谷,一家四口才算安定。也在这时,他给自己的孩子改了名,以无为意,若能做到无情无心,便无需被殷家人牵扯,毋须为其所累。他的无情,在能走动时便被长老捉去摸了骨骼,说是练武奇才,他的无心,则是在刚出生便被长老定下。

在江湖,随便引起厮杀的不止是神兵秘笈,还有一个个天生的练武奇才。对于没落的世家而言,子孙中出现这样一个人,或许代表着这个家族的重新崛起。在殷家,没有什么是不残忍的,也没有什么是值得留恋的。

短短的一截蜡烛很快燃尽,整个房间也暗了下来,两个不眠之人的眼睛却渐渐炯亮,映着穿过窗口的月光,带着与它如出一辙的清冷。

有时候,就算两颗心相互依偎着,也难以抗拒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