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来的终归要来。
殷沐与齐燕行正在教授三个男孩功夫的时候,鼎沸的人马声陡然出现,殷沐虽交代齐燕行留下照应便迎了上去。
走到近处看着急勒缰绳的众人,殷沐拧眉道:“看来你们真是不打算放弃了。”才不过是宣战的第二天,他们便兴师动众的赶来,目的如何昭然若揭。
打头阵的不是殷沽,不是殷涿,也不是任何的殷家人之一。除去殷家人,剩下的便是那些数年前结怨之人了。殷沐冷睨前方,他并不认得这些人,却也能辨出这些人是他而非齐燕行的仇家。眼眶中那赤红的颜色,大有啖而后快的残暴。
这是他的敌人,殷沐想,但他结下的仇敌均是因当年为殷家卖命。这些人的仇人,更大成分上应该算是殷家而非他。但,这些人偏偏跟殷家结盟,与暗地里的仇人结盟来对付台面上的他。
是这些人的愚钝,还是殷家人太懂得权变,殷沐不愿多想。也入过江湖,为其中一份子的他,从不会愚蠢到怀疑仇恨在人心中翻腾的巨浪,纵然背负仇人之人仅能算作沧海中的一叶扁舟,却仍毫无顾忌的任仇恨在其间翻搅,即使落得死无葬身之地。
仇恨,连同感情,大概都是造物者给人的惩戒。
殷沐抬眼看了看殷沽,与在他身侧落后几步的其余殷家子弟,均是一副冷酷模样,正耐心等待他出丑的时刻。他清楚的记得,除了因嬷嬷之事得罪殷沽之外,同为殷家子孙的他不曾伤害过任何血亲。但,这些人却仍能如此待他。
殷沐痛心疾首的垂头,掩去呼之欲来的难堪,即便他只是按照自己本该的去做,却仍是碍到这些人,成了他们眼中、心底的障碍,他的作为阻挡了他们大放异彩,便是错,除去他,便是值得。
为了能更好的立足,必须要踩着上万人的尸骨,成山的尸骨,哪怕是自家人也在所不惜,否则,又怎会出现一将功成万骨之枯。
没落的家族总是更阴暗,尝过盛时的甜头,却偏偏要在永无止境的衰落中过活,人与人之间是不同的,偏偏想着相同的获得。这正犹如习惯航行顺水推舟的大船,被困在干涸无法挣脱的沼泽,困难永远不是最可怕的,而是经久弥深的猜忌与贪婪。
也正因此,世上没落的家族总鲜少能有重新崛起,就算能有逆转,也不过是回光返照的蛊惑。前进的路永远是广阔的,对于没落之家也是如此,偏偏它的轱辘之下有一个个自家子孙用性命刨出的坑窝,于是,成也萧何败萧何。
这几年归隐的生活,殷沐已经改变太多,尤其过惯平淡安逸的生活,悬在门后的长剑大概也跟鞘锈在一起。此次前来,殷沐自然没有带上兵器,抑或,他的兵器已经不能算作兵器。转念一想,只要执在手中,又有什么不能成为兵器,摘叶飞花尚可夺人性命!
此刻,他却恨不得带着它,即便从未打算出鞘,那把剑总归也是他最好的朋友。尽管离开殷家,尽管誓死不愿回去,殷沐仍是不愿剑指自家人,尤其还有一些曾是与他同时出入一个屋檐之下,与他并肩杀过敌,与他有着血缘之亲。
“告诉长老们,我不会回去,请他们忘了殷沐这个人。”殷沐道,无视已经将他团团围住的众人,殷家人正在包围之外,他言之所指的自然也是在外面。但,这些他的兄弟,只是冷眼看着,甚至比操控生死的长老更冷酷。
殷沐双眼紧密,眼眶却有着欲裂的疼痛,直到耳畔响起轰鸣的嘲笑,他才算真正接受。这些人,是不会在意他的,他们对他的感情,向来淡泊到冷眼相待。他是他们的绊脚石,只要有他在,长老们的视线便永远不会长久的落于他们之上。否则,长老也不会在几年后仍派人找他,找到他。
殷沐便也不再看殷家人,他早已经这些人烙在心底。毕竟是自家兄弟,无论曾经如嬉笑怒骂,总归是一家人。这些嘲笑他的人,却是与他无关的。殷沐心底冷笑,他的兵器或许生锈,但他这个人却不会。
他冷瞥众人一眼,刺目的阳光忽的渗透他心底。殷沐一愣,这些人,大概也是有家的,连狼子野心的殷家人都有个摇摇欲坠百年仍屹立不倒的家,这些人又岂会没有,他又岂能破坏世上这些人的幸福。
杀人,永远没有想象的简单,永远比想象的复杂。只要还算是个有良知的人,大概便不会恣意妄为。即便是当年的殷沐,在殷家算是杀手头子的他,其实也不愿杀人,总是或多或少的放过一些不在名单的人。也正因此,才有了此刻欲置他死地的众人。
这些人的生活已被他毁了一次,难道他还忍心第二次?
殷沐怅然,他看到了众人中的一名疤面少年,清秀的面庞带着扭曲的可怖,冷冽的双眼犹如被地狱之光洗礼的幽潭。这少年也不过大了了无情四五岁,偏偏陷入仇恨的泥淖。他心底刺痛,忽的想起多年前被他放走的男孩。当年的他或许是一厢情愿的,放过一个目睹恶杀的孩子,留孤身一人在有关那日的梦魇。
或许,他当时该杀了这些人,给他们也给自己一个清净。
他心中忽的颓然,待唏嘘声平息道:“我殷沐已经归隐,已经不会杀人了。”纵然明白这话用处不大,他却仍要指明,他殷沐已不是当年的殷沐,已经不再是他们烙在心底咬牙切齿的刽子手。
又是一阵唏嘘的喧嚣声。
方才的疤面少年策马前行几步,就在殷沐面前勒住缰绳,他几乎能感到骏马喷出的灼热的气息。殷沐动也不动,任凭那少年怒目相瞠。或许是因他已身为人父,对这少年,从第一眼辨出,他心中便有难以言喻的悲恸。
“归隐?”少年冷哼:“单凭归隐这个词,你先前的杀戮便可一笔勾销?或者,你令当年的流云庄重生,我可以考虑承认这个词,可以考虑不再复仇。”他眼光陡然转厉,“你以为我想,没日没夜的练功,没日没夜的思量这怎么找到你,怎么用你的鲜血祭奠无辜被牵连的家人。”
殷沐心冷。他从未经历过这种事,亦从未想过,如今从一个比无情大不了几岁的孩子口中说出,再念及这一切不过是他当年无所事事之下的选择,殷沐不禁热泪盈眶。再过几年,甚至十几年,他的无情无心也不会明白这些,偏偏他强迫人家的孩子学会。
“我……”殷沐哽住,若是一个成年人这样讲话,他或许能有理由反驳,偏偏这还是个孩子,当年什么也不懂的孩子!他暗自吸气,思量片刻,沉声道:“当年事当年已结,若诸位是翻旧账的,我殷沐无话可说,但要在下束手就擒,这也绝不可能。”
他瞥见了身后的光,不知何时,太阳已出现在他身后,安静的照射着,如记忆中身后那些人的笑一般,带着神奇而适宜的温度。无论过去如何,无论他是否在过去做了什么天地难容之事,今后却一定是保重自己的,为了至亲至爱。
“大哥,怎生耽搁这么久,大嫂都要着急了!”耳后忽的传来齐燕行爽朗的声音,尚未来得及转身,便见他已落在身侧,仍旧笑意盎然。殷沐拧眉,不安的看看身后,低声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要你在那里照应。”
齐燕行附耳道:“还不是因为大哥,离开这么久,想吓坏大嫂还是怎么!”他偷偷一笑,“若我再不来打探,怕是三个小鬼忍不住冲过来救人了!”见殷沐仍是拧眉,又附上一句,“那边有莺子还有那些个小鬼头,出不了事,倒是这边,该速战速决了。”
齐燕行笑着超一人走去,停下是忽的一把捞住马辔,冲鞍子上面色惨白的人笑道:“周老八,我没记错吧?”这人惴惴点头后,他板起脸,“怎么,不安于室了,我可记得当年告诉你要乖乖做个好人,否则我可是要你在洞庭湖里泡上个三天三夜来着!”
此人慌乱的四下打量,发现没有一人肯施以援手便赔笑道:“哪里话哪里话,齐大侠的教诲小人可是铭记于心。”他不安的瞥了瞥对面的殷家人,一脸为难的看着齐燕行,生怕惹火这个当年一不高兴灭了水寨的小祖宗。在水里泡上三天三夜,就算不被浪潮溺死,也要饿死或在这深秋天冻死。
齐燕行满意的向后退了两步,眯眼笑道:“既然如此,还不快走?”
这话一出,策马离开的绝不止绰号周老八的一人,围着二人的众人,顷刻不过剩了几个。众人走远后,齐燕行放开掩住的口鼻,又装模作样整了整衣衫,挥去面前飞扬的枯叶草茎,回身朗道:“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是大嫂教那三个小子时我偷听到的,没想到还真是管用!”
走的人多半是齐燕行的仇家,一方面他们本就有错在先,其次便是因此行为殷家人威逼而来,毕竟天下大多人并不喜好厮杀,误入歧途也不过为了生存。当然,这些内幕殷沐与齐燕行不会知道,他们更不会知道这些人根本回不去继续生活——殷家人早在后面等待处理这些他们以为的懦夫。
留下的几人均是殷沐所眼熟的,自然也就与齐燕行的仇家无关。看着正前方满目怒火的少年,殷沐不禁懊悔的垂下双眼。整个过程中,这少年均是面不改色的视线紧锁于他。一方面,他佩服少年的坚韧,为着扎根心中的目标厮杀,另一方面,他却希望少年离开,毕竟只有这样才能展开他年轻的生命。仇恨永远不该少年背负,少年也永远不该背负仇恨。
骤然失去援助的殷家人,显得有些措手不及,尤其前来的殷家人并不多,与剩下人的七人相加也不过十一人。片刻后,殷沽扭转马辔扬鞭离去,其余人也不动声色的跟上,除了那疤面少年,因不甘心的恶瞪落于最后。
齐燕行眯眼笑看众人,懒洋洋的讪笑道:“没想到呀,这样就结束了,小弟该早来才是,解救大哥于水火之中!”他忽的眼前一亮。瞧着殷沐身后,“看谁来了!”
抱着殷无尘的韦君宁落在最后,殷沐却是一眼便看到她,与她身边的幼子,心头巨石陡然落地,引得身体一颤。这四个人,他殷沐是一辈子放不下了,遂紧走几步。
沈莺语为人向来爽快,连脚步也是快了其他人几步,匆匆走到齐燕行身前给了他肩上一拳。“没事吧?”她笑问,眉宇间也见担忧。齐燕行揉揉肩膀,松动一下被打的酸痛的骨头,朗笑道:“自然没事,也不想我齐燕行是谁!”岂料他又忽的皱眉。“怎么了,你受伤了?”沈莺语惊呼,齐燕行见状忙道:“被你打的!”话音刚落,便又是一阵捶打,他却只能心底暗叹这玩笑开不得。
“死性不改,活该!”齐无争冷言插嘴,这也怨不得他,类似的状况在眼前上演一遍又一遍,偏偏他家爹不长记性,每次都要触到娘亲这点死穴。
“娘亲,打够了没?”良久后齐无争再度开口,已不是方才无所事事模样,而是极度不耐烦,目睹着殷伯父一家和睦离开,他不禁再度怨恨自己家为何不能相安无事。“再这样下去,我看我爹可真得受伤了!”他说完便离去,反正这话说完也就没他事了,反正他不想看娘亲蓦然惊醒后花容失色的样子。
他齐无争,真是受够了这种情况,倒不如与殷家两兄弟一起练功,或陪着无尘妹妹抓奇奇怪怪的虫子来的有趣!
“喂,我说齐燕行,你究竟有没有事!”
在殷家玩了半天回家的齐无争,未进门便听到这话,不禁心生恶寒又退开几步。正想着去别处晃荡一会儿,偏偏肚子不争气的叫了起来,又不好意思去跟殷家兄弟抢食,便也只得走进饥饿嘴巴般大张的木门。
饭菜早已摆上桌,他也是在殷家见到炊烟后寻思着晚饭开始才折回,没想到想避开的还没有结束,真该应了伯母的邀请跟他们吃。进门后的情形令齐无争大为咋舌,原来他的娘亲竟吃饭时仍不忘咄咄逼问,而他爹的背影看去还真是可怜无奈极了。
见齐无争赶来,沈莺语一愣,忙为他空空如也的碗添饭,齐燕行则是大松了一口气。看着眼前丰盛的饭菜,齐无争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还好他回来吃饭,否则可是要错过他爹的手艺了。面对如此色香味俱全的晚饭,他的娘亲竟只顾着逼问,还真是暴殄天物。
伯母说过,暴殄天物圣所哀,齐无争愉悦的想,趁两人说话之际挥动筷子将喜欢的东西一并丢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