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来晚了。”
齐无争远远的便看到师祖在躺椅上等候,心底当下一紧,便加急脚步赶回。“师祖。”他自知有愧,便停在老人身前,躬身接受训斥。
老人犹未开眼,只道:“现将柴禾放下,用过晚饭再说。”
“是。”
齐无争食不知味,胡乱吃了一些收好碗碟便折回面见师祖。师祖仍动也不动的躺着,俨如坐定的老僧,灰色的长袍在已降临的夜幕下不可分明。
他恭谨的站在一侧,等待师祖开口。可良久之后,老人仍动也不动,竟似睡去。齐无争便向前查看一番,转而绕回寝室取来张毯子覆在师祖身上,退了两步站着静候。
这一站,便是大半个时辰,月娘也由树枝到了树梢。
灰蓝色的天空澄明,淡黄色的凸月周围是淡淡的风晕。齐无争有些出神,这种感觉又令他想起小时与无情无心一起倒在草地上数星星看月亮,嘴角也不知不觉间勾起。
这些年过去,天空、星星、月亮却似从未变过,变得只有仰望它们的人,及人的心境。
老人忽的咳了一声,齐无争忙向前一步。老人睁眼便见到齐无争担忧的神色,只暗叹一句也便没再训斥什么。“天色已晚,早些歇息。”他说完便裹着毯子离开,齐无争应了一声也离去。
躺在榻上,齐无争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师祖虽没说什么,反感的态度却再明显不过,他不可能不明白。可,他又怎能真如师祖所愿,一辈子呆在这片山林做个隐者!
他一大早便起来练功,眼下是一夜未眠的痕迹,头也昏沉沉的。想了一整夜,齐无争终于打算将一切和盘托出。
“师祖。”正吃着早饭,齐无争忽道,戒慎的放下碗筷。
这顿饭已持续过久。
老人微怔,却也准备已久。他也是辗转到了半夜才安眠,心中盘算着徒孙异样的种种可能。“讲。”他沉道,竟还是不能很好的接受——齐无争毕竟是齐燕行唯一的孩子,齐燕行亡于山下恩怨,他又岂能轻而易举的放齐无争下山。
但,若齐无争当真提出,他也绝不会反对。
“昨天我碰到一行走镖的镖师。”齐无争淡道,心中却是忐忑不已。
“如何?”老人开口,与齐无争的话紧紧衔接,显得迫不及待。
“他们迷路了,我去引路。”齐无争道:“昨夜因此晚归。将他们送过那段危险的地方,我便与他们无关了。”
老人心底一惊,脸色和缓下来,片刻后道:“你与他们约好?”
齐无争点头。
老人淡笑:“那便快去,失约失信。”
齐无争惊喜,“多谢师祖。”
老人含笑目送齐无争惊掠而去的身影,脸色却渐渐沉下。
镖师,镖师到这里做什么?他起身收了东西转回寝室,不久后换了身黑色长袍离开。
“你来了!”坐在树枝的古兰最先看到齐无争,也最先招呼。齐无争停住脚步时,她一跃恰好落在齐无争身前。
齐无争点头,也冲古振山示意。古振山却是微惊,这少年来了便可启程,不过他却比约定时间早了近半个时辰。
与齐无争走的最近的仍旧是古兰,周身带着露宿的沁凉潮湿。
“你来早了!”古兰小声笑道。
齐无争则是不答继续前进。
偌大的一片林子,自然不可能只有祖孙二人,自然也不可能除了祖孙二人只有盗匪。
蜀山,向来是九州最神秘的一处天地,向来孕育着千奇百态的生命。
老人一跃便到了树梢,矫健的身形一点也不像老人。在半空行了大约十里,他收势踩在地上。此刻的地面,已没有之前的崎岖,有些地方甚至隐约能找到人为开采的痕迹。
他又向前走了几步,忽的自道旁闪出二人,背负着长剑横在老人身前,作势相击。
老人遂挺了脚步,卷起长袖负手身后,喝道:“连我也不认得!”
那二人已经,忙躬身作揖:“不敢!”说完便让开一条道,恭送老人离去后隐身道旁。
连续又过了几十道类似阻碍,出现在老人面前的是一道隐藏起来的小径——不认得的人看来仍是密林的一部分,但对与识得的人而言,则是一道秘径。
同色的植物,不同的枝叶,这便是丛林里最胆大的秘密了。
小径延伸百多米,尽处是高数丈直上直下的悬崖,上头密布藤条。老人走进端详片刻,挥手拨开纠缠不清的藤蔓,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入口便出现眼前。
入口阴森无比,长度更是不可测。老人摸索着前进,手指抚在壁上确定方向——真正的通道,在成人胸口高度有隐约可辨的浮刻,或卷云或明火,乍一触摸杂乱无章,实则是井然有序。
为了增大进入的难度,这山体内部的通道蛛网般纵横,一旦不注意误入歧途,走出的可能性近无。
摸索了近半个时辰,转了十几个弯,眼前蓦地出现光线。微黄色,甚至比不上十五的月色明亮。但,这点光线,对于才走出漆黑的人而言,已然足够。
乍见光亮,老人有些接受不及,忙拿袖子挡了一下。
不同于方才秘径,这里的山壁上嵌了几颗鸡蛋大小的明珠,光线正是由其发出。随着老人脚步的前进,光线也循序渐进着明亮,待眼前出现一道敞开的木门,内外光线已算均衡。
“先生。”老人尚未踏出,便听清泠泠的一句恭谨的召唤。
老人微怔,叹道:“你来了。”他未见话语的主人,却也能辨出谁人,与奉谁之命。“消息倒迅速!”
来人是名着素白衣裙背负长剑的女子,正微欠身站立,看不出情绪的脸上一副冷漠。老人睨她片刻,叹道:“看来这几年你们过得不错,他人呢?”
“禀先生,正在阁中祭拜。”女子答道。
阁指的是剑阁,放剑之处,所能祭拜的也只有剑。
老人不以为意的轻哼。“叫他见我,老地方。”他说着便拂袖离去,走了两步却又忽的停下,“记住一点,绯雪,我已算不上这里的人了,毋须用这里的那套。”
女子哽了哽,道:“是。”
看着远去的背影,女子不禁怔然,该是有怎样平淡的心境,才能放弃这里的一切拂袖离去。但,她眼神微眯——既已离开,为何还要回来?
那个他,是这里的主子,也是她的主子,却是远去的那个他的曾经的弟子。那个他,姓云名无争,十多年前老人学尧舜让位天下后这里的主子。
云祀风,老人的称呼,也是沉寂多年后出现的最有才华的集大成者。可惜他志不在此,从三十年前带了一个外人来此开始,一步步成了云氏近年最大的损失,偏偏挽回不得。
这里所有人共有一个姓氏,也便是江湖人只敢搁在心底的云氏一族。
云绯雪迅速赶往剑阁,云无争犹在祭拜着。当她推门而入时,拧眉嗤道:“绯雪,你逾矩了。”
云绯雪脸色微变,向后退了两步,躬身拜见:“绯雪知错。”
云无争默然片刻,将手中的三炷香插在香炉,道:“说罢,他怎么了,又为难你了?”
云绯雪一愣。这对师徒十多年前决裂,至今竟是连当年的称呼也不愿提及。这便是他,那边也是他,生硬的宛若陌路。
她又哪里知道,当年分别,两人已斩尽一切关系。
“没,先生叫主子见他,老地方。”她如实说来,纵然心中疑惑那老地方是何处,却也明白这对二人定了若指掌。
云无争笑了笑,“你也跟上。”
云绯雪又是一怔,有片刻的失神。
停下脚步,她万万没想到二人约定之处竟是在那里,往生界的悬崖边上。剑阁正是建于往生界的入口,那个老地方则是往生界边缘的一处僻静地,由几块巨石围绕,自成一片天。
在往生界匆匆走了良久,云绯雪才意识到一个极严重的问题——身份如她只是护卫,绝没有在此处行走的权利。除了云氏族长,隐剑门主与光夜二使,这里算作禁地。
她忽的战兢起来,心底的不安令脊背发寒,若是出了岔子,或被人发现而没有合适的说法,她定然落得往生下场。
云绯雪冰雪般清冷的眸心沉下,变得幽暗深邃。她抬头看了看眼前修长干净的背影,愈演愈烈的惊慌竟在到了顶点处陡然溃散。
远远看着只有老人一个人,到了近处,却是又多了两个,光夜二使。隐剑的光夜二使向来是对姐妹花,这届则是不同,一男一女的两兄妹稳坐隐剑第二把交椅。
见她跟来,那对正朝云无争行李的兄妹不悦的皱眉,云绯雪心有惶惶的紧跟云无争身后,找寻安慰般紧捉短剑,一时忘了此举不合时宜。见二人排斥便打算拜见后离去,岂料云无争捉住她手腕,当着二使之面。
云绯雪疑惑,云无争却不做任何解释,连这不该的举动都像无意之举。她动了动没有挣脱,便作罢,云无争却在下一刻放手。
“您来了,师兄呢?”云无争向前几步越过如临大敌的光夜二使,与老人并肩而立。
“师兄?”云祀风身躯微颤,片刻后冷言。
“是。”云无争恭谨道:“我与师兄的关系至死不改,这点师兄承诺过我。”
云祀风不语,良久扬声道:“你二人退下。”
二使脸色骤变,云祀风既为前任,自然不该对他们发号施令。二人迟疑的看着云无争,他苦笑着回首示意,也只好压着满腔愤懑离去。
云绯雪心冷。既然将二使斥退,为何留下她这个最不该在此之人。她本也该离去的,可她却是最没自主权的那个,只能故作镇定的等。
先生并不喜欢二使,这是云绯雪自他冷漠的声音读出的。不过也罢,先生不喜欢所有喜好权势汲汲营营之人,他所不喜欢甚至讨厌的,又何止是二使,包括云无争也入不得他眼。
能令他赞赏的,或许只有三十年前被他带入的少年,也便是云无争的师兄。
蔓延开的沉默并没有想象中的沉滞,云无争反而在这种情况下能尽心欣赏往生界的景色。往生界大概算作隐剑最美之处,绝壁、烟霭、藤蔓……
“他死了。”良久过后,云祀风沉痛道。
云无争脸色猝变。他,这个能被这个已不是他师父的人主动提出的他,放眼天下也不过一人。“师兄他……”他想问原因,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大概是怎么也无法接受这句话。
最后一次见师兄,他九岁,师兄的记忆中已经没有他。九岁的他还只是个孩子,隐剑地位最高的孤儿。他的师父是隐剑之主,也是云氏族长,尽管他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那一年,他已经接受师兄不会归来的事实。
尽管只有九岁,云无争仍有许多事做,其中一件便是每日穿梭两处,连接两处。又有许多人暗中盘算着取代师父地位了,他必须尽早告诉师父让他准备好,省的被攻击个措手不及。
他已经连着出现三天了,却仍不见师父踪影。
又一次踏着夕阳出现,他见到前来寻师的师兄。
纵然二十年过去,云无争记忆犹新。
猝不及防的他吓了一大跳,并非因四年未见的师兄,而是师兄身边多了名火焰般的女子。二人笑闹着吵嘴,时而那女子使力捶打师兄,好多次他按捺不住准备冲出替师兄教训,却又一次又一次的忍住。纵然是他,年纪尚幼,他也能看出师兄与女子之间并非表面那样。如他小时,总调皮的撕扯师兄耳朵面皮,无论怎么用力师兄也只是笑着乎痛。
四年过去,唯一未变的是师兄的笑,不,连他的笑也变了,比他所知的更飞扬。
过了一刻,云无争从藏身的灌木后跳出,装作不经意绕过师兄眼前。师父不止一次告诫他不许现身,他也藏在暗处错过师兄三次,而这次,他不愿,只要师父不知。
“小兄弟!”
师兄见他便笑着招呼,声音也与他记忆有了差别,轻快不改。
师兄果真不记得他了,云无争想,心底黯然。师兄却已经阔步走到他面前,大手在他头顶摩挲,如他还记得一般。他低头,不想将虚弱的坚强置于人前,纵然是待他最好的师兄。
“小兄弟认不认得住这里的爷爷?”
爷爷?云无争难过,不过师父的年纪真足以当他爷爷。他点头,师兄则笑的更开心,还冲那女子挤眉弄眼。
“他去哪里了?”
云无争摇头,却听到师兄自语:“果真又出去了,说他候鸟一样还果真不假,秋天一到便见不着身影。”
秋天?云无争看看脚下,果真已有不少枯叶。既然秋天到了,他也没必要每天来回奔波。
“小兄弟是否住在这里?”
云无争指指身后,正是隐剑所在。
“可否请小兄弟帮个忙?”
云无争点头。
“真乖!”师兄笑叹:“请小兄弟告诉他,就说他不肖弟子就要成亲了,喜酒没他喝的了。”
云无争一愣,原来师兄要成亲了。他又看了一眼女子,果真颊上泛起红晕,定是师嫂莫属了。
“何不亲自说?”云无争一开口便后悔,他果真如师兄断言的,说着师兄不习惯的话,用师兄不习惯的语气。
“我找到一个好地方,自然不来这里。”他皱着眉,对云无争最喜欢的密林“大放厥词”。师父云游到了夏初才归,他将师兄所托告知师父,默默接受长达半月的禁闭之苦。
音容风貌犹停在当年,没想到师兄竟英年早逝!
“师兄他……”
“七年了,没什么好讲!”云祀风忽的冷言截断:“不过有一个人你倒可以认识一下。”
“谁?”
“齐无争,燕行小子的独子。”
云无争僵住,并非因曾经的师父提及师兄的亲切,而是那个与他同名的齐无争。师兄竟给他的孩子取了这个名!
云无争记性再怎么差,也不可能忘记听过一遍又一遍的话。他的名,其实也是师兄所取,将他带回的师父本不愿理他,无论当年还是如今。
云绯雪也愕然,震惊的看着一动不动的云无争,心头没来由的一阵刺痛。
“他日前与一行镖师一起,”云祀风忽的顿住,沉吟片刻道:“总之,我不许任何人伤害无争,那孩子够苦的了,你为人师叔的也该助一臂之力。”
云无争默然,良久道:“是。”
云绯雪眼前一热,先生前来竟还是为了那个他,先生似乎永远不记得这个他同样是他一手扶持的弟子。她忽的想开口,也准备开口,可理智却在这一刻不合宜的觉醒。
“我该走了。”良久后云祀风长叹,拂袖转身,阔步走开。
云无争未应声,仍面临千仞之高的悬崖。云绯雪则微欠身,刚好瞥见云祀风痛心疾首的表情。
先生怎么了?她疑惑,再抬头云祀风已停住脚步。
“你年纪也不小,该成家了。”云祀风沉道:“不要耽误人家姑娘太久。”
云无争愕然,数着身后的脚步,直到再听不清。这些年,他终于等到了一句关心。他不敢回头,明知此刻该与那人庆祝,却怎么也不敢面见身后的云绯雪,怎么也不敢教她看到自己。
热泪盈眶的感觉竟是极好!
云绯雪也动容落泪,却也无法忘记先生出的难题,为难的看着不知喜怒的云无争——那个难题,甚至会坏了隐剑这些年相安无事的根基。
良久之后。
“走吧。”云无争忽道。
云绯雪脸色微沉:“哪里?”
云无争转身笑斥:“明知故问。”
云绯雪明知不该动,不该由他任性,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只能亦步亦趋的跟着。她这个向来称职的护卫,竟只为了他的笑,便枉顾职责眼睁睁的看着涉险。
云氏之主与隐剑之主,谁将是这场角力的胜者?
抑或无论谁胜,结果都一样,难免又一场翻天覆地的更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