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祀风踩着原路返回,一路再未见上一人。那些守卫已识得是他,根本没有再现身阻拦的必要——隐剑向来如此,从不肯出多余的力气。
踽踽独行的身影忽的出现他眼前,那正是十多年前的云无争,他的二弟子。
云这个姓是他赠予的,为了叫他好好活在蜀山云氏族中,无争这个名,则是燕行取的,而那时的燕行,也不姓齐。云,是这个地方唯一的姓氏。
云燕行、云无争,他两个弟子,当时的他则是身兼隐剑之主与云氏之主。隐剑主战,是云氏的最主要的分支,守护的云氏的安宁,并矢志完成云氏先祖明火的意愿。云氏的存在,超过历任朝代,也超过他所能想象的时间——云氏一族并没有纪年,自然无法算具体时间,却拥有装满三个大木箱的族谱。
云祀风真正离开那年,云无争不过十七岁,在隐剑孤身一人,却被他推到了隐剑之主这个风头浪尖的位置。隐剑虽只是云氏的分支,重大事务均须族长受命,却也是云氏自主性最高的地方,出入云氏,甚至出入蜀山。他便是因出入蜀山,才会最终出走。
云无争与云燕行一般,均是他所收养的孤儿,不同的是云燕行在他收养时已十二岁,云无争尚在襁褓。确切说来,云无争更像是云燕行收养,而非他。
活在隐剑的人与别处不同,与其他的云氏族人也不同,用外面的一种身份形容,便是见不得光的杀手刺客。隐剑的存在只为几把上古遗留的剑,及剑心。五行为万物之生,他们的任务便是寻找上古溃散的五行之魄,与它们所附身的介质。
但,对于那些所谓上古之事,有多少可信度,又有多少云家人信。隐剑便是被这些捆住,一代又一代的进行不知所谓的搜寻,出山入山生死难测。
安于现状的云家人或许不知,隐剑已经牺牲太多热血与激情,那些为此付出生命代价的人及其生平,早在他未离开时便已塞满四个木箱。
云祀风之所以出走,便是看够了这种愚昧,之所以永远忘不掉那个影子,便是因他的出走,因他仅能带出一个被他带入的无辜的生命。
“该收手了。”
身后陡然一句低叹,齐无争蓦地回神——是师祖,他竟找来。
师祖还是找来了。齐无争发现时,再要掩饰已为时太晚,任何动作都只能起欲盖弥彰的效果。
师祖就站在他身后十米处,且距离随着长袍拂过灌木的声音缩短。他与身前众人的距离也不过数十米,却远的恍若隔着天涯。
该收手,这是他几天前已明白的事实,但他却不知怎么做、如何收手。
五天前,他将这些人引离匪类盘踞的窝点,也帮他们指出回归原路的方向,却怎么也不愿离开。是不愿放手还是不忍放手,他不得而知,如今师祖这一句话,大概可以当做一语道破。
该收手,无论不愿还是不忍,总归是该。
他会收手,这毕竟不是他目前该有的生活。刀法未竟,他不能食言,外面的天地无论再怎么绚丽,终究与当前的他无关。
师祖已经走到他身后,齐无争感觉的出,整个人也微微绷住。
“在想什么?”师祖问。
齐无争皱眉沉思,他其实也不知,若知晓的话,便也早已脱身——他向来对既定的事物不屑一顾,一旦通晓也就不再费时费力。过了片刻,他胸中陡然升起一个恶劣的想法。
“想她还能再这样高兴多久。”他淡道,脱口而出。
师祖似是被惊到,又似当真回味他这话,良久不发一语。
那个她,自然是古兰。
这个时候的古兰仍如第一天见面是一身男装,不过既然得知她身份,齐无争便也不会将她当做少年对待,就连那些怎么看都不似少女举动的行为,也在他眼里有合理的解释。
古兰似乎很喜欢笑,且是大笑。齐无争将那句话时,她便是在笑,笑声清脆响彻山林。那句话之前,她也在笑。
每逢看到古兰的笑,他心头总难免涌出不甘,甚至是憎恶。他并不讨厌古兰,只是讨厌她的笑。这种笑无论落在谁人身上,齐无争都难免憎恶,乃至怨恨。
这种纯粹欢喜的笑,在他看来不该出现这个年纪的人身上,它该止于孩提。无论少年还是少女,都不该这样笑,不该在初识天下后,还能维持这种笑。人活在世上总该按部就班的,一点点的长大,一点点的学习,一点点的消失。不合适的就该消失,合适的则有条件的消失。比如这不合理的笑,早该销声匿迹。
他嫌恶的看着古兰,看着她张扬的笑脸,下颌紧绷。
师祖沉默良久后竟没有开口训斥,这倒是令齐无争难堪了——他讲这话的同时,已经做好这项准备。
“该走了。”
师祖只是如此简洁的开口,字里行间连叹息也不见。齐无争脸色微沉,紧跟上师祖脚步,走了几十步后也随着师祖跃上枝头离去。
与古兰告别,其实已经过了一天半。
原打算一天才能走出的林子,竟在半天安稳的走完,他便跟众人告辞,连同古兰。待他完成心中所乐意承担的职责,古兰也便成了众人的一部分,许是说成泯然众人也不为过。
当他一句告辞转身,古兰也没追上,一点也不像她性格,连最后的别语都懒得说。他走后不久,一众人便停下休息,古兰也是,仍旧坐在枝头上,双足在半空荡来荡去。
齐无争之所以知晓这些,一切都来源于他并未真正走开。有那么一刻,他的确是走开了,双脚带动一颗心渐渐远离。但,过了那一刻,他的脚与心便都又回来。至于原因,没有原因。果便是果,反正又不是什么大事,自然毋须深究捉回不知躲到何处的因。
就这样,他跟在后面了一天半,也终于引来师祖的查探。
回去后,师祖未多问,他也未多言,日子照旧,除了偶尔闯入脑海的一张肆无忌惮的笑脸。而师祖,也似有转变,整日忧心忡忡的不知思考什么。
祖孙二人,变得更沉默,更无话可说。
八天后,犹是一天大早,齐无争仍是去练功,却鬼使神差的沿着几天前本该忘记的路线寻去,更不巧的遇上两名镖师。
齐无争愕然停住脚步。那二人也发现他,行色匆匆的追来。这两名是混在众人最年轻的镖师,也是与古兰玩的最好的镖师,依脸上青涩断定年纪尚不足二十。他有些诧异,相处近一天,他竟是没发现镖师中除古兰还有这么年轻之人。
身上与一众镖师相同的穿着,与举手投足间的熟悉之感,容不得他怀疑。
这二人有些狼狈,手脸皆不知为何被树枝拉了好几道口子,沁着血丝。二人一走进齐无争便忙躬身作揖,脸色惶然。其中一人道:“大小姐被掳,请齐公子助一臂之力!”
齐无争心底凛然,喉头猛的瑟缩。他双目恍若利刃,冷冷的削上这二人微俯的头顶。良久后,他放开心头不安,淡道:“既然被掳的只有他,为何不去找你们镖头,何必找我。”
二人一愣,错愕的相视,换了一人开口,狐疑道:“大小姐说不能惊动镖头与刘叔,否则她吃不了兜着走。”
齐无争拧眉,冷道:“兜着走便兜着走,与我无关。我只是答应你们引路,可没有承诺做随扈。”他说罢拂袖转身,藏在身后的手紧握冰冷的短刀。
他走了几步便跃上树枝,脚下的路太难行,他不得不另寻他法。
二人大概被他这举动唬的愣住,竟只是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在齐无争已跃离三十多米处才如梦初醒的大喊:“这人忒没良心,大小姐可是因你才被掳!”
齐无争充耳不闻,另一人劝道:“罢了罢了,反正他与我们也只一面之缘,救小兰子的事,还是交给我们自己。”
一人道:“也好,求人不如求己,实在不行,也只得请镖头前来了。”
齐无争这才真正离去。
他已将这几人送出贼势,依照地图上走绝不可能重返此地。除非,她是故意。齐无争心惊,却仍不愿强迫停下脚步——他既已答应师祖,万万不可食言,不可再与这些人接触。
但,到了第二天,齐无争却是克制不住了,遇上二人归来后,他眼里便只剩了一个人,一个人的音容笑貌。
仍是未知会师祖,他借着外出练功的时间决定一探究竟,但这已是到了午后。
这片山林,会掳人的也只有一家。齐无争不过花了半个时辰便到了山寨前,泠然面对守卫的盘问。他既不愿开口,自然也便一言不发。
山寨一如他记忆的大,也如他记忆的破败,唯独没有他记忆的友善。近些年他也听说过这里的事迹,件件令人发指。
齐无争初来乍到之时曾落于这些人手中,当日是老寨主当家,对他一个若小以宾客之礼相待,见他谈吐不凡更是力邀加入。如今几年过去,对老寨主的印象已模糊不堪,却怎么也忘不掉其中一个小胡子青年,也便是今时的当家。
老寨主当家时的山寨并非恃强凌弱的匪类,毕竟这里是密林之间,过往之人少之又少,强取豪夺根本无法满足生息。不过这里的人却也是匪类,为躲避朝廷追杀,无奈之下躲入深山老林,早期匪性不改,对住处也便以寨相称,实际却更像个村子,老寨主实际也相当于一村之长,而非一寨之主。想他也是因见到炊烟才误闯。
三年前老寨主辞世,寨里事务均落在与他一同前来的副手,寨子这才改了本质,由村子重新堕入贼窝,也开始重操旧业干起抢劫的勾当,就连师祖与他也深受其害。
视线梭巡半晌,齐无争猝然见到两个便鞭笞的不成人形的人,顿生惧意,挥开阻挡的二人闯入。“是你们!”他骇然大呼,正是昨日才与他见过面的镖师,竟在一夜之间被折磨成不人不鬼!
二人被吊在木架上,双脚悬空,苦不堪言,皮开肉绽,嘴唇龟裂,衣衫褴褛的黏在身上。他忙挥刀将这二人放下,正准备向前接住,却被突如其来的几把刀剑团团围住。
“大胆狂徒,敢在这里撒野,不要命了不是!”
“砰”的一声二人同是坠地,也终于有了睁眼的神智。强烈的光线,与身体的虚弱令二人只能半眯着眼,只看到模模糊糊的几个人影,似乎一人正被围困中心。
齐无争只是冷眼相待,这些人不敢向前,却也不甘示弱的抖着兵器,似乎随时扑杀而上。二人大喘片刻,看到来人是齐无争,一人怒喝:“你来做什么,不是不来!”
他厉斥,齐无争却已辨不清是谁,这声音嘶哑的恍如整个喉咙均干涸,带着严冬时北风嘶吼的暗哑。他忽生懊悔,道:“她人……”
“问他们!”换了一人怒道,早先那人已颓然半躺在地上喘息,凝聚已被用尽的力气。
齐无争冷眸一转,厉道:“人在何处!”
几人吓得噤声,片刻才有一人回神叫嚣:“你是谁,敢在这里撒……”
忽的白光一现,便是杀猪般的哀嚎。这人一句话未完,竟是被划了道寸长的口子,从嘴角道耳根,鲜血淋淋。哀嚎只两三声便戛然而止,原来已痛昏了过去。
众人骇然,恃强凌弱,见了更强之人便如受惊的鸟兽,若非实在不得,早一哄而散。见一干人等嗫嚅不言,齐无争指着一人冷道:“你带我前去。”被点出之人正准备开口推脱,却见齐无争横扫将身边人击倒在地,吭也不吭的倒地不起,便忙不迭的点头称是。
齐无争吩咐他喂二人些茶水后便离去,行进路上虽跳出不少人阻拦,皆被他一击在地,哀嚎不起。不多时,二人便到了一处较为整洁僻静的阁楼前停下。齐无争厉眸冷睨,那人忙道:“就在这里。”
“叫他出来!”见此人嗫嚅不敢言,冷斥:“快!”
那人被吓得四肢乱颤,却不敢不从,带着哭腔号道:“寨主,寨主……”
良久后才传来一个中年汉子的粗鄙的谩骂,怒气冲冲的踢开门:“你小子不想活了!”一句话结束,他才发现肃然站在一侧的齐无争,拧眉,“你小子又是谁?来人,拉出去砍了!”良久没人回应,虬髯汉子咆哮:“人都死哪里去了!”
一直在齐无争身侧瑟缩之人终于看不过去,唯诺道:“全倒了,没人了。”他双脚更为战栗,忽的不稳倒了下去,忙退着远离。
“贼胆都没还敢做贼!”他冷斥,直面被叫做寨主的汉子:“我来要人,你只消将她完好无损的交出,我可网开一面不追究此事。”
“笑话!”汉子气急败坏的大吼:“岂容你小子撒野,看刀!”
说罢便舞动这一把三尺多长的朴刀看来,齐无争眼神微眯闪过,向后掠了两米停住。
“我说了,你只要将她交出,毋须动手。”他冷睨淡道。这人正是当年的小胡子,只是小胡子变作大胡子,他险些认不出。此人是当年寨主伯伯的兄弟,许是因此并无子嗣的伯伯将寨子交付他手。不过,看样子是所托非人。
为了当年的一饭之恩,他可以放过这个当年便欲杀他的小胡子。
“痴心妄想,先问过我手中的刀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