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殷家人,既然下了战帖,就决不再给对手任何准备的空间。殷家人,喜欢踏着夕阳而来,喜欢沾着比夕阳更妖艳的血离开。当太阳开始西下,血色开始在天地肆虐,殷沐便已经猜出殷家人不多时便要赶来——血色而至,血尽则归。

他无意识的低眸,视线忽的落在腰间,空空如也。殷沐心底怅然,那原本该悬着长剑的地方,如今则是被一只锦绣香囊代替。香囊自然是韦君宁绣的,跟了他已有十多年,许多地方都险些磨穿,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替换下。

君宁给他戴上时,二人犹在洛阳,犹在殷家,无情也未出世,如今却是连无尘都已经三岁。仔细回想这十多年,除了在殷家那段日子的惴惴难安,其余均是白水一般平淡。光阴就那样过去,年岁也就这样长起来。或许因生活**逸,连回忆都因安逸而无踪。

他又摊开双手,拇指上练剑的厚茧也几乎退去,掌心倒是因握农具添了不少死皮。殷沐叹气,耳畔陡然响起的隐约的马蹄声,令他不敢停留的匆匆向回走。

殷家人做事向来迅速,连他这个在殷家待过十多年的人,也险些被杀的措手不及。

当他赶回,甚至距离尚有百米时,殷家人已经先他一步抵达,并与独自上阵的齐燕行打了起来。齐燕行不愧是当年名动江湖的少年侠客,纵然放下兵器这些年,一招一式均虎虎生风,威力惊人。

“大哥你可来了,这群殷家人还真难缠!”游刃有余的齐燕行兴致勃勃的大呼,在这短短瞬间刀背又磕上并掀倒好几人,在地抽搐着良久不能起身。

殷沐紧跑几步跃至,跳至包围中与齐燕行并肩。他伸手夺过一人朝他小腹刺来的长剑,顺势将那人撂倒在地。不熟悉的长剑,已显生疏的剑法,殷沐却是前所未有的镇定,仿若面临的不是百多人的阵仗,而只是闲时的切磋。

君宁抱着无尘与莺子及三个男孩站在原处,除了不懂功夫的君宁、年纪尚幼的无尘,其余均是手拿兵器。莺子大概也翻出了多年不用的弯刀,刀尾系着的蓝色穗子也褪了色。至于三个从未碰过真正兵器的男孩,此刻仍没能碰到兵器,手中拿着的均是殷沐削成用以日常练习的木刀木剑,凛然的神色倒也有模有样。

上阵的人大约有六七十,多半并非殷姓,尤其在殷家比较有声望的,均是安坐马背之上静观其变。既然有了外姓人前仆后继,他们也便没有必要上阵,毕竟殷家人再怎么不肖,除了对付自家的共同敌人外,其余时间还算协作。

这些被他们找来寻仇的,便是殷家人的垫脚石了,就算不能依靠他们完成任务,却也可以为他们减少损伤。殷沐不忍遂了他们愿,也不愿再随处杀人,一句退化成多年前的殷沐,更不愿吓到这些他所关心在意的人。或许也是有此考量,齐燕行也只是一径的伤人而非杀人,这持续了近半个时辰的战场,除了嘶喊声令它还像个决战之地,连点刺鼻的血腥气也无。

但,只是伤人并不能成事。倒下的人重新站起,则又成了绊脚石。而六七十人的体力,无论如何都远胜于被围困的两个人。

“大哥,怎么办?”

齐燕行猛力拨开阻挡身前的对手,过于倾斜的短刀在那人脸上划出红痕,血色迅速漫开他半张脸,与痛呼的哀嚎组成凌迟人心的诡谲。殷沐先是一愣,见齐燕行明显的粗喘,也不好说什么。本该速战速决之事,竟被硬生生的拖了近半个时辰,饶是他也感难耐。他便不语,齐燕行则是即刻明白。

齐燕行欢呼一声,刻意松动一番筋骨,灵猿般敏捷的身形迅速朝敌手扑去。他也并非杀人,只是将刀背换成刀刃,令被击中的敌人无法继续参战。

远处的沈莺语,却是因他这惊险的动作冷汗涔涔,握着弯刀护在胸前的手,也忍不住动上一番。或许因二人逼迫得更紧,对方人手的反应也是猝然激烈起来,如同走投无路的野兽。

沈莺语心底发怵,见身边人也个个面带土色,便狠心吩咐道:“你们三个在这里,我去帮忙!”

男孩们被她这话一惊,相互看了看便不约而同的点头,齐无争则道:“交给我们便是,”他笑的诡诈,“若有人突破那边,我三人定杀他个悻悻而归!”

沈莺语又征询似的望着韦君宁,本因齐无争的话而灰心淡笑的她,则是忧色又现,张望了片刻只嘱托道:“务必小心!”

沈莺语朗笑:“大嫂真是小看我,想我沈莺语十多年前也是鼎鼎大名的江湖女侠哩!”她说着便怒气冲冲的前去,话音刚落便深入战场,视线也便改了方向。“燕子,我来帮你!”

齐燕行大约有些吃惊,横扫击退刺来的刀剑,挑眉不满的睇着沈莺语忙碌周旋的身影。“你来做什么,不是要你在旁保护大嫂?”他有些愤怒,又有些气闷,口气自然没好到哪里去。

所幸嘈杂声掩去他大半声音,沈莺语也脱不开身,便也没在意,否则又是一阵嘴上斗法。沈莺语的功夫本也算高,毕竟也十多年未曾练习过,加之殷家找来的哪个不是有些功夫,才不过参战片刻,便惊险连连,害的在一旁钻空子看她的齐燕行心情七上八下。

“自然是来帮忙的!”沈莺语回吼,生怕齐燕行听不到她正大光明的缘由:“他们人手太多,你与大哥也需要个帮手,反正……”她挥开眼前阻碍,“我沈莺语也不是吃素的!”

齐燕行见她粗鲁模样,果真像是回到当年,一点儿也不像十多岁孩子的娘亲。他失笑,他家无争,见娘亲这番模样,大概又克制不住痛心疾首了。“小心些!”他抽空嘱托,又道:“靠我近些,不是来照应的,离的这么远怎么照应!”

沈莺语心底一乐,若在平时大概要笑的花枝招展,所幸现在她应接不暇。倒是齐燕行,在说出那些话,嘴角隐约抽搐了几下,表示心底的气恨。

两人距离果真缩短了些,却是齐燕行主动拉近。围困他的人虽多,足足有二十几,倒也没怎么给他带来太多麻烦,除了辗转移动上的不方便。他的娘子沈莺语,却是将他的不方便突显。

视线瞥见沈莺语游刃有余的身形,齐燕行心底也开始骄傲起来——毕竟是他齐燕行的娘子,连抵御敌人都悠游自在。手下的动作更快,原先积攒的疲惫也被击溃,齐燕行只想着重温当年并肩御敌的人生乐事。

但,手边愈来愈轻松的抵御,令他心底惴惴,也不禁静心思量。旋身间,他竟是发现沈莺语周围多了不止三四个人,银亮的兵器在她身边穿梭个不停。齐燕行心底大呼不妙,怪不得他身边的人减少,原来竟是转移到莺子处!

“莺子小心!”

齐燕行刚开口提醒他心神不宁的沈莺语,骇然发现一柄长刀向着她后背削去。而正疲于应付身前的沈莺语,则根本无暇顾及,甚至连觉察也未。他嘶声大吼,得到的却只是在话音落时见到沈莺语的血随着抽离的刀溅出。

他一愣,也忘了应付,手臂登时涌出剧痛,短刀也险些脱手。齐燕行蓦地再看不清眼前,双目只能看到赤红血色,连身前的人,也成了一团红。他接连几个招式荡平身边围困之人,又杀了围困沈莺语之人,连忙抱住她已经坠落的身子。

“莺子,莺子!”齐燕行大吼,眼前登时氤氲,慌忙为她点了伤处几处大穴,却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昏迷。见又有人欺身前来,他只当对方是罪不可恕的恶贼,刀起刀落之间尽是飞溅的鲜血,及戛然而止的性命。

殷沐见状也急来相助,下手也不若方才留情,只消一剑便震飞身边围困于他的众人,凌空掠至齐燕行身边。他为二人荡去紧逼的威胁,三人却是被困在同一个圈子,即便他狠心开了杀戒,也奈何不得潮水般的众人。前人还未倒下,便又有人补上,杀红眼的人根本顾不得生死。

唤不醒人反被唤醒的齐燕行,恨恨的看着众人,此刻的他已算是浴血,连被他护在身前的沈莺语,脸上发上也被溅到不少血渍。他抱着沈莺语一跃跳出包围,将她放在干净的空地,便又一跃返回帮助殷沐。这次他取了沈莺语的弯刀,与自己的短刀相配,俨然新生的妖魔。

齐燕行在方才失神时被钻了空子添了不少伤口,殷沐也因方才孤军奋战被划伤多道。纵然配合亲密无间,却已经失了先机尽落下风。

战场不住的推进,正朝着齐燕行搁置沈莺语的方向,距离由五米不断缩进,顷刻便缩短到了三米一米,乃至将其围住。齐燕行从未如此无力过,他打下一波又一波的人,仍是一波又一波的接连而至。

齐燕行眨了眨眼睛,驱逐里面泛起的血色,欣慰的发现已有人前去增援,便也渐渐安下心,即便明知他们还只是孩子。

抱着殷无尘在三个男孩保护下焦急观战的韦君宁,见沈莺语受伤,整颗心都宛若被揪住,连忙放下殷无尘,紧随男孩们的脚步而去。一时间,她耳畔尽是痛心疾首的惊呼怒吼。

她亦是因泪珠看不清前路,只是跟着身前三抹熟悉的影子向前,脚下踉跄着险些坠地。“莺子……”她悲恸的惊呼,眼看便要冲入人群,引路的三个男孩却是被人搀住,弱小的身影也与对方抵抗起来。

韦君宁更恨自己了,心底的不甘瞬间攫住她整个心神,便也无心顾及周遭虽是欺身的危险,兀自朝着沈莺语跑去。那一刀,劈上了沈莺语的背,同时也劈开了她的心。从未见过任何厮杀场面的韦君宁,仿佛被施了法术,每一分血肉都痛苦的叫嚣。

红殷殷的刀剑就在她身侧晃来晃去,偏偏竟没有一个斫上。待韦君宁奔至沈莺语身边,洁白的衣衫上沾了血迹点点,犹如圣洁的白莲生病长出殷红的斑点,怵目惊心。

若非那三个男孩,若非仍余有几分力气的殷沐,与那个马背之上面色冷冽的人,冒冒失失的她大概也要成了刀下鬼剑下魂。

沈莺语匍匐在地上,白皙的面颊在倾倒时触地,沾了不少泥污。韦君宁抖着手将她半抱再怀中,以衣袖干净的部分小心拭去。血污、泥污、擦伤,韦君宁的手每移动一下,眼泪便落下几颗,有些更是落在沈莺语面颊,宛若有了意识般为她清理。

待韦君宁清理干净,也恢复心神,泪也止住。鲜血仍是不断的飞溅,正在她周围,鼻端尽是令她作呕的血腥。韦君宁绝望的抬头,她自己活着离开这战场中心已属妄想,何况带着昏迷的沈莺语,而她又怎能害她受伤。

她的绝望,引起一个人的痛心。

殷沐忙着与人决斗,自然无法顾及安然无恙的她,就算朝着这个方向寻来,视线也只会如其他四人,更多的落在不知情况如何的沈莺语身上。对她,对她这个暂时没有任何危险的她,无论心底怎么看重,这时总无法分心。

心底的焦急令她再度落泪,韦君宁从未有如此刻这般恨着自己。六艺何用,到了生死关头还不如一截木枝!

又有一人在眼前倒地,向来嬉笑的齐燕行以短刀划过他咽喉,凌空划过的鲜血飞溅在她脚边,而那人脱手的长剑,也是与她近在咫尺。韦君宁双目刺痛的看着它,直勾勾的,刺眼的血色与雪色,只如挽歌。

韦君宁胆战心惊的用手勾住,触到剑柄粘稠的血后整个人失控的颤抖,长剑也锵的坠地。

血、剑,她韦君宁竟也要学着杀人?她韦君宁竟也要屈服放弃这些年的圣人言?

她心一横放下沈莺语,飞快的捡起长剑,双手紧握于胸前,却怎么也不能刺出。片刻后,她有颓然放弃,将长剑丢的远远的,重新揽起沈莺语。

“莺子……莺子……”

韦君宁不住低唤着,慌乱中撕开裙摆为她包扎,可惜任她怎么用力也扯不开。她竟是没用如斯,连善后的工作都做不好!

嘈杂,除了嘈杂韦君宁感受不到任何,耳畔眼底的嘈杂,内心的嘈杂,万马奔腾一般。

韦君宁怅然跌坐地上,双目空洞不知看向何处。耳畔的声音渐渐也弱了起来,直到尖锐的蜂鸣过后,天下重归原样。她终于回神,直勾勾的瞪着前方,是一个兵器脱手了的疤面少年,比无情大不了几岁。

韦君宁困惑的看他,从头到脚,从左到右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视线没入他眼睛时见到恨。少年长得有些苍白,她想,比无情显瘦削。她不知怎么将视线落在少年半举空中的手,伤痕累累的手,骨节分明苍劲有力。大概受了不少磨砺,她又想。

少年不算看她,除了她看到恨的那一眼。少年的目光落在她身后,大概不远处,也是恨,又带着质问,似乎很不甘心。

马背上的人仍铁青着一张脸,下颌紧绷双目如炬,似要将天下硬生生的烧开两个窟窿。他是殷沽,殷家人除了殷沐,便只有他有这种不甘愿的愤世嫉俗,也只有他在杀人是犹表现如此。

他并没有开口,他暂时还不需开口。他看着少年,少年也看着他,如两头抢食的猛虎,寸步不让。少年或许不明白他,他却不会不明白少年。

他想杀了韦君宁,最好也能杀了三兄妹,让殷沐如他一样孤零零的一人在世上踽踽而行。殷沽不想他杀韦君宁,所以用随身携带的银针阻止,并击飞他长剑。殷沽也不明白自己为何,纵然他明白少年。他只知韦君宁还不能死,至少目前不能死,不能死在他眼前。而至于寻根究底的原因,则是他也不明白的。

二人的举动终于惊动其他人,置身事外观战的殷家人,也有了一个代表向前与他交涉,自然是辈分最高的殷涿。

殷涿驱马向前,殷沽只消听马蹄声便能分辨出那是他。来的这些殷家子孙中,只有一个殷涿的马是经过专门挑选的。个性鲜明的坐骑,最能无声宣示着他的不一般——最危险的一项选择。

殷沽本在等他,等他开口。但听了几声哒哒的马蹄声后,他忽的改变主意,不给他这个机会。他殷沽目前做事,从来只需向长老们交代,其他人都不过无关紧要。

“今日休战,到此为止!”殷沽驱马向前走了两步,铮铮的兵刃相接戛然而止。质疑、斥责、愤恨,顷刻潮水般向他涌来,殷沽也只当是熟视无睹。他的话可以被质疑,甚至被反诘,但不能被违抗。这点,他懂,他们亦懂。

殷沽调转马头驰骋着离开,阴鸷的双目只盯了殷沐片刻。而其他人,甚至殷沽不可违抗的其他人,也收了兵器悻悻然离去。

震天的马蹄声再度响起,却是再走不安与杀戮。

因殷沽一句“休战”得以脱身的齐燕行,早冲上来抱起沈莺语,伤心欲绝的脸上血泪纵横。韦君宁仍是颓然坐在地上,没人顾得上她,如同危险时刻她顾不上任何人。生逢此事不是她的错,连自己也顾不了却是她的罪恶。

众人离开后,齐燕行抱着沈莺语迅速飞身离开,三个男孩也一并跟上,半途殷无心抱起吓得跌坐在地上的殷无心,向后看了一眼便又紧随。

偌大的空地,只余韦君宁与殷沐。

殷沐看着殷家人离去的方向,不知思量什么,韦君宁则是怅然苦笑。片刻后,她站起,整整衣裙,轻轻勾住殷沐僵住的手臂。

“该走了……”

是该走了,她还要照顾莺子,及四个孩子,还有这个两个布满伤口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