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沐在齐家门外徘徊良久,仍不知进去后要怎么说。几个时辰前,他亲眼看到莺子倒下,倒在齐燕行面前,也倒在齐无争眼前,也亲眼看到齐燕行力竭的嘶声与齐无争泉水般的泪。
君宁正在里面照料,他手中抱着**,两名幼子也在陪着无争,偏偏只有他不知该如何。连进门也不敢,更不敢面对燕行。若不是他,燕行与莺子大概是江湖最洒脱的侠侣,与无争一起是天下最令人欣羡的家庭。
但,他们偏偏与他扯上,偏偏他是殷沐,是殷家人!
若他不是殷沐,不姓殷或者没有这身功夫,那该多好,是不是他便能安然过完此生?与君宁,与三个孩子,与燕行一家?两户人家平平淡淡的,没什么名气,没什么牵绊,自然也就没什么麻烦。
殷沐忽的苦笑,垂头看了看仍在酣睡的无尘。若他没有生在殷家,没有经历这些事,哪能遇见君宁,又岂能在逃亡之时遇上燕行。或许,之前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能更好的继续。
“大哥?”身后的一声低唤惊醒殷沐,正是齐燕行,疲惫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沙哑。“你在做什么?”他走出,顺着殷沐视线望去,除了满目令人伤心的碧色再无其他。
方才的厮杀,犹如一场过眼云烟,若是莺子不受伤该多好!回首再看一眼趴在榻上的莺子,齐燕行仍没能看到她惨白的脸色——她向来如此,就算真的忍不住痛苦也一个人默默的,甚至也要瞒着他。
这几个时辰,他甚至都看不到莺子的表情。倔强的咬唇,强忍着泪,又或者干脆昏迷,他一切都不知。想着想着,齐燕行也忍不住热泪盈眶,若他反应慢上几分,莺子大概成了倒下亡魂。
“想什么?”齐燕行道,站在殷沐一侧,引颈笑看仍熟睡的殷无尘,“果真是我齐燕行的干女儿,睡得这样香甜!”
见他这般,殷沐却是更不忍。认识齐燕行不是一年两年,他自然分辨得出他那些举止是真是假。齐燕行或许可以瞒过天下人,却瞒不过这里所有人的眼睛。
殷沐不知如何回答,双目更为暗沉。天空逐渐起了阴沉,不知是天色将暗还是骤雨将至。他已经分辨不出时间。
从午时那一战停歇,他便一直守在这里,脚步不曾一动。“莺子怎样了?”又不知过了多久,殷沐哑声,刚好看到端了盆血水走出的韦君宁。他一愣,连声音都带了颤抖。
君宁惨白的妆容,行走间脚步显而易见的虚浮,及脸上不知干涸多久的水渍,令殷沐无法不多想,却又不敢多想。
齐燕行自然也发现韦君宁,他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心中纵有百般不忍,却又必须忍住。他见过莺子背后的伤,从肩胛蔓延而下一尺多长,深可见骨。他想开口,想听到莺子安然无恙的消息,偏偏骨鲠在喉一般,许久不曾开口的喉咙似乎忘了如何发声。
他不愿开口,不想听到任何不如意的结果。
“没事了,她没事了。”韦君宁迅速开口,将水倒掉后重回二人身边。她心酸的看着齐燕行,这个处事向来漫不经心的游侠大概是愣住,忘了如何反应。又或者,只顾着安下心头担忧,忘了行动。
齐燕行就这样呆愣着,与莺子的一切往事历历在目,仿佛又回到十年前被他戏称为莺莺燕燕的时期,一个莺莺,一个燕燕……
一双温柔的手抚在他肩上,齐燕行蓦然愣住,却又猛的回身。这不是莺子的手,她说过做不来温柔的人,也不可能温柔——多年练剑的生活,令她的手几乎与他一般粗糙,自然不是一般女子的细腻,却最能给他安心。
“大嫂……”齐燕行哽然,热泪险些落下。他默默回头,道:“我去看她。”他话音刚落,身影还未移动,便见三个小子走出。齐燕行还从未见过三人相处如此和睦的时候,无情无心默默陪着一脸泪痕的无争。
见他迎面而来,殷无情与殷无心均是安然让开,齐无争却是一笑,不多见的泪珠挂在苍白的脸上。齐燕行也释然一笑,他家无争果真是承袭了莺子的性格,到了这种时候仍是最坚强的。
错过时,他淡笑着拍了拍无争的头,也是他第一次没有反击的接受,随后便被殷家兄弟叫到一旁。男孩的事还是交由男孩自己解决,他错愕的看了看快步移开的无争,也迅速消失在室内。
但,他却不敢看沈莺语,不敢看她的伤。
沈莺语仍是趴在榻上,动也不动的不知是熟睡还是昏迷,齐燕行连上前查看的勇气也没有。鼻端充斥的均是血腥与药粉的气息,空气中带着令他窒息的凝滞,呼吸也渐渐缓慢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大约齐燕行也感到疲累,便搬了只木凳坐在他身边,小心的牵住沈莺语裸露在被外的手。冰冷惨白又粗糙的手,偏偏也最令他安心的手。
“莺子……”他哽然,盈眶多时的热泪终于落下,无声的消失在他脚下的泥土。这一声低唤后,齐燕行又不知如何开口。行走江湖人的确免不了受伤,与他一起后沈莺语从未受过伤,他自然也不用面对她的伤口,尤其怵目惊心险些令她丧命的伤。这种伤痛本该由他背的,偏偏不长眼的老天将它放在莺子身上。难道是他惩罚他多年来的大不敬?那未免太不值得他敬!
“莺子……小莺子……”齐燕行喃道,目光不舍的在她身上流连:“傻丫头……”
“我都伤成这副德性,你就不能说句好话!”沈莺语忽的轻斥,带着令人心惊的孱弱,听在齐燕行耳中,更是犹如瞬间千万利剑同时戳进心口。他的小莺子不该是这种声音的,不该像个弱不禁风的大小姐。
“小莺子……”他的小莺子该朝气蓬勃,甚至杀气腾腾才对,才不该像这样犹如掉了半条命。齐燕行整个人僵住,连握着沈莺语的手也不自觉的加大力道,更不知她在强忍背后的伤痛时还要默默承担他加之的痛苦。
“齐燕行……”良久的沉默后,沈莺语再度开口,带着质问的冰冷:“你是不嫌弃我了,嫌我太不识好歹,明知你跟大哥可以应付,非要插上一脚,才不来看我的……”
齐燕行一慌:“小莺子……”他哽咽,“你的确是不识好歹,我的确该嫌弃,想我齐燕行怎么就逃到这么傻这么笨的娘子!”他又哭又笑,连声音也变了腔调,“我该嫌弃,该嫌弃的呀!”
沈莺语懊恼的打算抽回手,这齐燕行真是太过分了,竟连她受了这么重的伤都不懂得安慰。她的确是傻,傻的不该当初答应他一起闯荡,更不该嫁给他。她赌气的想,背后的伤不禁更疼了,引得她无声的龇牙咧嘴。
齐燕行忙捉紧她,顺势在她手背烙下一吻。“小莺子,你……你明明懂我……”他放低声音:“明明也知道只有你嫌弃我的份儿……”见沈莺语放松手底力道,他失笑,“傻丫头,我怎么会嫌弃你。就算我齐燕行嫌弃整个天下,也不会嫌弃你……”
沈莺语动作缓慢的转过头,并未惊动仍不知陷在何处的齐燕行,兀自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活泼双眸瞅着他。她心底暗笑,没想到认识了十多年都坦然自若的齐燕行,竟也会担心,竟也会失神。
不知不觉间,她低笑出声,自然惊动齐燕行。
齐燕行双眸微眯,也扯开一抹牵强的笑。要他看着这样不像他的小莺子的小莺子笑,还真是为难。不过,他的小莺子,就算再怎么虚弱,一双眼睛总是传神动人的。
见齐燕行脸上的黯然,沈莺语也不禁自责的垂眉。“我太冒失了,不该害你担心,可……可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不管。”她垂眉轻道:“反正我知道错了,你想生气就生气好了,反正只要不教我看到就成。”
齐燕行无奈的睇着,苦笑着为她顺了顺散了额前的乌发。这才是他的小莺子,说话做事总理直气壮的,无论对错。“先好好休息,你不是一直觊觎我刀法,等伤好了我一并教给你。”他笑道:“包括打算留给无争的传家功夫。”
沈莺语双眼一亮,苍白的脸色也在呼应之下明朗起来。不过,她随即不好意思的垂眉,双颊也带上红晕。“你怎么知道?”她小声嘟囔:“我记得没什么露什么出马脚呀!”
“你呀!”齐燕行为她掖好被角,轻斥:“就你那点心思,连无争都看得出,还妄想瞒过我?还是有人不知羞的自视过高?”
沈莺语恼怒的低哼,便扭过头不理他。齐燕行则是笑盈盈的看着娘子多年未变的孩子气,眸光却逐渐冷了起来。是时候教小莺子一些周密的功夫了,否则她再受一次这样的伤,他的命大概也要被吓走一半。
入门时师父虽命他宣誓绝不外传师从,他也是照做这些年。但如今一想,小莺子才不是什么外人,师父自然也明白,有个小莺子这样的人在旁孝敬,他老人家也该是乐不可支才对。
想着想着,齐燕行浓眉紧锁。出师伊始,他也有足足十多年没见过师父了,等这事风头过去,也该带着小莺子与无争前去探望才是,也该教他见识一下唯一弟子的家了。
到时,师父白花花的胡子,又要被气得一抖一抖的,大概也就不会嫌弃生活无趣了,更不会闲的到处云游,连他这个徒弟也找不到,而仅能询问遭遣飞来的信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