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涯来到知府衙门的时候,张孝纯已经等他多时了。他甚至像个等候夫君回家的妇人,倚门而盼。焦急之情,溢于言表。
看到楚天涯随行带了五百骑,张孝纯还有点紧张,刚刚坐下就劝楚天涯要收敛脾气,莫要感情用事坏了国家大事。
“张知府你放心,怎么说楚某人也是朝廷封授的上将军,心中自有分数。”楚天涯轻松自如的道,“更重要的是,我不会让张知府难做。咱们可是出生入死的交情了,对不?”
“那是,那是。”张孝纯放心不少,呵呵的笑道,“上将军智计过人器量如海,下官本就不该如此啰嗦的。不过这次来的金国使者可不一般。非是下官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此次金国派来的使者……应该是个能与上将军旗鼓相当的人物。去年的耶律余睹跟他比起来,可就是个纯粹的草包了。”
“哦,难不成还是完颜宗翰亲自来了?”楚天涯笑道。
“那倒不至于。”张孝纯说完,话锋立马一转,“但,也就相当于是完颜宗翰亲自来了!”
“何必卖关子?”
“金国西朝廷谋主、完颜宗翰麾下的第一智囊,时立爱!”
“是他?早有耳闻。”楚天涯淡然的笑了一笑,说道,“听说,时立爱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萧郡主都不止一次的对我提起过他。此人是辽国旧臣,出身富贵之家,年少之时就以足智多谋、博学多才而扬名在外。后来他考取了进士,官至辽兴军节度使兼汉军都统,是个上马治军、下马治民的全才。”
“看来上将军可是花了一些心思来研究金国啊!”张孝纯说道,“下官已经见过时立爱一回了,但还没有正式展开国事磋商。时立爱喜怒不形于色,言行滴水不漏,下官感觉,他是个极富内才、城府深远的厉害角色。完颜宗翰派他前来出使太原,可谓用心叵测。说不得,就是为了再次入侵打下铺垫。时立爱此来的目的,恐怕更多的是要刺探我方虚实。”
“我们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一层,完颜宗翰与时立爱怎么可能想不到?”楚天涯笑道,“所以我觉得,时立爱此来不全是为了刺探军情。”
“那是为什么?”
“等见了他,不就自然明白了?”
“好。”张孝纯站起身来,“下官尽快安排上将军与之会面。”
“不用。”楚天涯神秘的一笑,起身说道,“虽然楚某身上挂着一个上将军的虚衔,但毕竟不是封疆大吏,手上没有朝廷授予的任何权力。真要商讨两国国事,由我出面的话毕竟是名不正而言不顺。为免蛮国使者笑话,还是由张知府前去知会时立爱,与之商讨国事吧!”
“上将军都已经来了,何不一同相商?”
楚天涯笑道:“我倒有个想法——时立爱没见过我,并不认识我。我就扮作张知府身边的贴身侍卫,陪你一同前去会晤。有句话叫做旁观者清,说不定到时候,我能有什么特别的发现呢?”
“这样……好吧!”张孝纯摇头苦笑,“楚老弟,也就只有你还有心情在这种至关重要的场合,干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今日天色已晚,楚老弟远来辛苦,先请歇息。明日,下官就安排与金国使者的会晤!”
“好。”
晚饭罢后,楚天涯没有住进张孝纯安排的馆驿,而是回了楚家老宅。
这里虽然没有住人了,但一点也没有荒芜,相反保养得很好。左邻右舍一有时间就来这里打扫收拾,非但是家具房屋干净爽洁,就连屋顶上的瓦片都是整齐干净的,庭院里没有一根的杂草。那株桂花树显然得到了特殊的照顾,四周一圈围了篱笆,枝叶修剪得整整齐齐。
楚天涯来的时候只带了阿奴和小飞等几名近卫,刚推开门进去不久,家里就来了几个近邻探望。看到是楚天涯,他们喜出望外,极是热情的迎了上来。
楚天涯认识他们,的确是老楚家的邻居。上一次太原之战的幸存者!
同生死,共患难,又是多年的老邻居,没有比这更亲热的了。受他们的邀请,已经在知府衙门里吃过盛宴了的楚天涯,去了邻居家做客。喝几碗浑酒吃几块点心,听他们唠唠家常聊聊闲话,心情颇为放松,也感觉到了久违的温暖。
回家歇息时,弦月已是当空。身材高大的阿奴像个门神似的站在门口等楚天涯,告诉他说,有客来访。
看到阿奴的表情有些古怪,楚天涯也没多问就进了院。一眼就看到,就在当初萧玲珑经常驻足的桂花树下,站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她的肩头,还立着一只双眼湛亮的猛禽,海东青。
“珠儿?你怎么来了。”楚天涯还是感觉有些意外。
珠儿转过了身来看着楚天涯,此前那种泼辣无羁与没心没肺的神情已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复杂与迷茫。
“干什么这样看着我?”楚天涯越发感觉到奇异。仿佛今天站在他面前的珠儿,从未认识过。
珠儿仍是不说话,只是朝楚天涯走近了两步,站在他的跟前,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阿奴上前一步喝道:“妖女,退后!”
楚天涯扬了一下手,对珠儿道:“你是有话对我讲?”
珠儿点了点头。
“跟我来。”
楚天涯把她带到了后堂的正厅,第一次和白诩萧玲珑商讨如何搭救薛玉的那个地方。
坐下来后,珠儿双手捧着一盏茶静静的坐着,眼睛盯着氤氲的热汽,良久无语。
楚天涯越发感觉到诧异,说道:“有什么你就直说。现在这个样子,不是我认识的珠儿。”
“我也这么觉得。”珠儿总算开腔了,抬眼看向楚天涯,她说道,“我好像有很多话要跟你说,但当我见到你,却不知从何说起。以前我不是这样的,从来就没有我不敢做的事、不敢说的话。”
“那你就说呗,怕什么?”
“我不是怕。”珠儿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凄迷,“我是……”
“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珠儿叹了一声,扭过了头去。
楚天涯心里似乎明白了。能让一个人性情大变的,除了重大的挫折与打击,再就是感情的困扰。
思及此处,楚天涯不由得心中叫苦——白诩啊,你个狗头军师,真是害惨我了!珠儿恐怕真的以为,我是爱上她了!……然后,她也对我动心了!
“其实我知道,你们多半只是在合伙骗我,想要利用我。”珠儿突然说了这句话,倒让楚天涯不大不小的吃了一惊,但她马上又道,“但我还是想要问清楚,你是否……”
“你不用问了。”楚天涯果断的打断了她,“既然你都知道了,那还问什么?”
“现在狼主(完颜宗翰)已经派了时立爱前来,亲自验证军情的真伪。我这个细作,对狼主、对你们来说也就失去了利用的价值。”珠儿说道,“我已经变得可有可无了,回去,还有可能因为谎报军情的失职之罪而被狼主处死。狼牙的规矩,向来是极为森严的。在我被处死之前,我只想知道,你是否喜欢过我,哪怕是一丝一毫,哪怕是在某一个短暂的瞬间?”
楚天涯在心中轻叹了一声,说道:“重要么?”
“重要。”珠儿不偏不移的盯着楚天涯的眼睛,“因为我长这么大,还没有爱过一个人,也没有被人爱过。我很想知道,传说中的爱情是个什么样的滋味。”
“你和裘伤不是师兄妹么?你曾说过,他一直都很喜欢你。”楚天涯说道。
“他对我,纯粹是兄长对妹妹的关怀与纵容,从来就不是男女之情。”珠儿淡淡的说道,“在所有人的眼里,我只是个没心没肺、任性粗野甚至还有几分放}荡无耻的妖女。但是这些年来,我还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男人有过任何亲密的接触,更没有为谁动过心。如果这次回去我会被处死,那我会很不甘心。因为我活了一生都还不知道爱情是什么,这难道不是莫大的悲哀么?”
楚天涯完全听出来了,珠儿的潜台词就是——我却为你动心了。
“你来找我,就只有这一个目的?”楚天涯问道。
“是的。莫非你还以为,我又来找你刺探什么军情了?”珠儿点头,“我是跟时立爱一起来太原的。虽然狼牙只听从狼主一个人的差谴,但时立爱是狼主最亲信的心腹和智囊,他便得到了狼主的授权,敢对我们进行约束和制裁。我看出来了,时立爱对我很不满,他不停的逼问我们三个人进了七星寨以后的所有情况。很多事情我都答不出来,因为你们早有防备所以我真的不知道。但是他觉得我在刻意隐瞒,所以,他不再信任我了。”
“看来白诩的离间计奏效了,尤其是他说完颜黛柯怀了我的孩子……这个真是毒辣!完颜宗翰的确是信不过你们了。否则,他也不会派时立爱亲自来跑这一趟。”楚天涯说道,“既然知道回去后没什么好结果,你还要去送死么?”
“不回狼牙,我能去哪儿?……”珠儿轻声的说道,声音里透出少有的幽怨与无奈,“也许今天晚上我刚一回去,就再也出不来了。时立爱信不过我,刚刚我是偷偷从驿馆溜出来的。”
楚天涯知道,珠儿这是在向他求助。她不想回金国,不想回去送死,甚至不想再回到太原的馆驿,回到时立爱那里。
她其实是在等待,一个留在楚天涯身边的理由。
此刻,楚天涯的心中有些纠结起来:我该信任她么?时立爱是个很有心机的人,难说珠儿是不是他将计就计派来的一个“二次卧底”。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大,但越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往往就意味着越大的风险。此外,如果现在留下她,那就等于是以爱情的名义继续欺骗她;如果放她回去不留下她,那她又是死路一条。
经历过多番生死,楚天涯也曾亲手杀过人。原本一两个人的死活他不会太放在心上。但是珠儿如果被完颜宗翰给杀了,他的心里不会好过。毕竟她对楚天涯并没有什么恶意,也没有真正做出什么伤害他、破坏七星寨的事情。相反的,她好像把一场自己亲手导演的闹剧当了真;至从白诩那个狗头军师出了个馊主意骗她之后,她好像还越来入戏、甚至想要越假戏真做了。
这世上最不能欠的债,就是情债。虽然楚天涯没想过真要去欺骗珠儿的感情,但事实就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为我而死!
“妈的,那死狐狸,回去我非扒了他的皮!”楚天涯越想越纠结,忍不住骂出了声来。
“你说什么?”珠儿诧异。
“没什么。”楚天涯苦笑了一声,“珠儿,你完全可以不回狼牙。逃得远远的,去过崭新的生活,不好么?”
珠儿的神情瞬间黯淡了下来。
楚天涯顿时心里一堵:我这张臭嘴啊!……感情用事的女人最是敏感,我这么说,不就等于是拒绝让她重回七星寨么?
“我知道了,你不用说了。”珠儿站起了身来就往外走,声音冷到了冰点,“至于我今后怎么生活,那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
“你等等。”楚天涯起身了。
珠儿停了下来,背对着楚天涯,“还有事么?”
楚天涯走到了珠儿面前,脸上显露出一丝愧色,“抱歉,我不是有意欺骗你。我之所以做出了一些让你误解的事情,是因为你是金国派来的间细。对待间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仅此而已。”
“我明白的,你不用解释。”珠儿淡然的一笑,笑容之中满是苍白,“虽然我早就想到了答案,但我还是要感谢你,至少,你明明白白的让我死心了。我也就可以,了无牵挂的去做我该做的事情了。”
“你也可以回七星寨。”楚天涯说道,“既然完颜宗翰要杀你,那你就是七星寨的朋友。不管你以前是什么身份,我们都可以敞开胸怀的接纳你。”
“不用了。”珠儿低下了头,声音很轻,“我宁愿回北方受死,也不想再回到那里。”
“为什么……”楚天涯很是不解。
“因为那里,是我生平第一次心动的地方,也是我真正受伤的地方。”珠儿低着头,宛如自言自语的说道,“我不怕丢人现眼不怕历尽艰辛,甚至不怕死。但是我怕……心痛!”
楚天涯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刺扎了一下。愧疚,怜悯和微疼的感觉,一起涌了上来。
“我走了……你就当,我从来没有来过。”说罢这句,珠儿大步走出了厅堂,逃一般的朝外飞奔而去。
楚天涯愣了一瞬,大喝一声:“阿奴,拦住她!”
阿奴与众护卫还以为是抓刺客,一拥而上就将珠儿给拿下了。
“放手!”楚天涯大喝上前,阿奴等人急忙松手。
珠儿站在原地,咬着嘴唇看着楚天涯,在倔强的强忍眼泪。
“阿奴,你们退下。”
阿奴点了点头,警惕且犹豫的深看了珠儿几眼,带着护卫们退出了院子。
“我是不是很傻?一个好简单的谎言,我却非要把它当真。”珠儿一字字的说道。
“要不然,你还是跟我回七星寨吧!”楚天涯尽量装作轻松,面带笑意的说道,“我们其实,挺喜欢看你用大腿审案的,很逗,很好玩。”
“还有呢?”珠儿的眼睛里闪出一抹希望的星芒。
“还有就是……完颜黛柯和你师兄也在。他们,都已经投靠了七星寨,不再是狼牙。”楚天涯说道,“你难道不想跟他们在一起么?”
“还有么?”珠儿死盯着楚天涯,眼神渐渐变得炽热。
“你可以在那里开始新的生活,以你真实的面目在那里生活。”楚天涯说道,“虽然今后,那里会有征伐与杀戮,也会有忧喜与爱恨,但这些都是真正属于你个人的东西。你可以真正为你自己而活,而不再是做为谁的工具与鹰犬。”
“就没有别的了么?”珠儿静静的看着楚天涯,眼神之中似有一团火苗在跳跃。
楚天涯不是没有看出她在期待什么。但他心里早就被萧玲珑塞得满满的了,最近又猝不及防的摊上了一个用情痴狂的朱雀……还能找个什么样的位置,来安放珠儿?
深吸了一口气,楚天涯只好说道:“那你还想要什么?”
“我可以说么?”珠儿道。口吻几近哀求。
“说吧!”
“你可不可以,继续骗我?”珠儿说道,“就像你在军机堂刑房前,转身扔笔时的那样骗我,骗得久一点?”
楚天涯怔住了。
这是他听过的,最无厘头、也最让人感觉到哀伤与无奈的请求。
“可不可以?”珠儿微仰起头认真的看着楚天涯,双眼之中各有一串泪珠慢慢的滑落。
纵然是有勇气面对泰山压顶与千军万马,这一刻,楚天涯却无法直视珠儿的这双眼睛。
他仰起头,看到了悬于墨色苍穹中的那一轮如弦冷月。
“你为什么不说话?”珠儿任由眼泪慢慢的滑落,静静的说道,“我就真的那么让你讨厌么,你甚至都不屑骗我?”
“我是在想……”楚天涯深吸一口气,看向珠儿,“我们,或许可以试一试!”
珠儿的表情,瞬间定格。
楚天涯看着她,嘴角微微一挑,露出一抹微笑。
珠儿猛然扑进楚天涯的怀里,肆无忌惮的大哭起来。
……
此刻,院外的阿奴也仰头看着那轮弦月,发出了一声由衷的叹息。
“郡主,你说得没错。他的身边,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既然早知如此,你又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