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郁章园的观星台,台高十丈,石阶向上活像要通向天宫。据郁章园的宫女所说,这是新修的,因为淑妃娘娘喜欢天上的星星。但这星星,怕是连当今皇帝也没办法将它们摘下放过娘娘的兜里,所以便造了这观星台。
没有灯光,却有繁星作伴,这样的风景倒十分适合白尹,可见九丫的确花心思了。延着石阶向上,走得两人快断气时,终于到了台顶。这刚上来,一眼便看见一个由四龙托着的铁环,这东西几乎占了三分之一的地儿。白尹虽然精通的是花道,可这东西倒也晓得。但见九丫一脸的得意,大概是觉得他不识得此物。
“这是什么?”为迎合这丫头,白尹问道。
九丫听到他的问题,果然很高兴,脸上立马露出了一副“我是文化人”的模样,边说还边用手转了转那铁球中的圆,“浑天仪,不知公子可有听过。”
白尹微露惊讶,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好似听过,原本是这样子。”
九丫点头,“就是这样子,公子你靠近一点,从这里看。”
白尹随即近了一步,来到铁环之下,就着九丫所指的管子向外望去。管中的星空不那么广阔,却似乎更为清晰。大概世间事物皆如此吧,此处亏损,另一处便补及。想到这些,他不由得一笑。九丫的声音还在他耳边唠叨,说的都是关于这浑天仪的知识,什么“四游仪”、“赤道环”,全是他没听过的,看来这丫头不只是见过这东西,还深谙此物。
“你倒懂得许多。”他一边说一边将管子移向另一处,如此能看到北极星。
九丫腆着脸笑,“从前没事儿就喜欢看一些闲书,让公子见笑了。”
白尹摇头,“这可不是什么闲书。”
“我爹说是。”九丫这随口一说,才发现漏了嘴,忙止住了声,故意装做没看见白尹的一脸诧异。
可是她不看,却不代表他没听见。于是就在她沉默时,却传来白尹的声音,“你从来没提过他。”
“不想提便不提。”九丫知道答得越简单,便越容易蒙混过去。
“那你记得你娘亲吗?”
九丫从来不知道白尹话也能这么多,但她却清楚,他口中的“娘亲”并非那位邹夫人。在她印象中,那位姨太太是被邹夫人赶出邹府的。但对于那位姨太太,她记得的只是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眼泪!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记忆,一个几乎遥远得没了轮廓画面。也许这些都称不上记得吧,她琢磨了片刻,答道:“不记了,可能是当时我太小了。”
白尹似乎又想起什么一般,先前还扬着的嘴角已经抹平。他不再说话,转头继续向管中窥去,管中依然是那片天。都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也不知道这茫茫星河中,会不会有某个身影。
他平日本不多言,如今的沉默也没能让九丫察觉出情绪的变化,正当她兴高采烈地想要再叨唠那浑天仪的用法时,一个女子的声音,却由远及近。
“这台修得太高了,快累死了。”
随着这声音,一个女子出现在了石阶处,接着又是一人。一个男子,一个额前耷着几缕发丝嘴角似笑非笑的男子。等到对面两人走上了台子,气氛立马变得有些诡异。
如今的观星台顶站着的四个人,除了白尹淡定地没什么反应之外,其他三人全都睁大了双眼。九丫紧盯着的是对面的女子拉着男子袖口的一双嫩白五指,女子瞪着的是九丫的脸,而男子看着的却是九丫身后的白尹。
“阿九。”最先开口的自然是最自若的白尹,因为双眼忽然失明让他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
随他这一唤,九丫便先回了神,她将那刚刚走上来的一男一女扫了一眼,挑起嘴角笑了起来,“原来是师姐呀,好久不见了,这段时间都没见你,你这假可真长呀。”
这面前的女子正是前不久才离开迦南坊的那位官家小姐,而那男子自然是杨宇桓。这一对儿凑在九丫的眼前,多少有些碍她的眼,所以这口中的话也不那么客气。
官家小姐听了她这话,脸上的表情立马从惊愕变成了恼怒。她被赶走一事正是因这丫头而起,本早想向迦南坊寻个说话,却一直被杨宇桓劝着,而且此事闹大对她的名声也没啥好处,所以便咽下了这亏。可今日在此遇见,又听了她这一番话,哪儿还有好脾气。
官家小姐的确很生气,但她的表达方式却有些特别。当她脸上的怒色由红转至白青时,她竟然是笑着开了口,“哪儿来的乡野春姑,竟敢在此大放厥词,见了本公主也不下跪行礼,当心你自个的脑袋。”
一番话说得那叫一个气势恢宏,差那么一点,九丫就被她蒙混过去。可九丫不傻,还知道这公主不是可以随便出宫的,更何况还是深夜。想到此,她不禁一笑,“你是公主,你要是公主那我就是……”
“阿九,不可胡言。”白尹大概是料到她会胡说,便及时将她的话打断。
白尹喝止总算让九丫咽下了后半句话,但她认定那官家小姐只是狂言,因此摆出了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还将手叉在了腰间。
没讨到好处的官家小姐,顿时咬了咬牙,见硬的不行,那便来点软糯的。随即,她转过头望向身旁的杨宇桓,刚刚还算平静的脸如今已是一副可怜兮兮的面容,“宇哥哥, 这就是在迦南坊欺负我的死丫头,你得帮我出气。“
一直没有开口的杨宇桓被她这话一点,总算将双眼从九丫与白尹的脸上挪开。他知道白尹的存在,本以为是怎么样的优秀人才,如今看来就那张脸长得好看了些,也不过如此。想到此,他不禁来了兴致,刚才官家小姐所说的话自然就被他无情地忽视了。
“阿九。”杨宇桓笑着开口,双眼随之轻扫了一眼旁边的白尹,“你我也算有婚约在身,你这大半夜与一男子私会,似乎不合礼数。况且你要会也应当会一个像样儿一点的,若是这位病殃殃的公子,那我实在有些……胜之不武。”
这话一出,其余三人脸上的神色各有变化。方才还剑拔弩张的两位女子,一个惊得阖不拢嘴,带着哭腔道了声“这不可能”,而另一个已近暴发的边缘,然而气得什么话都说不出。
最平静的却数那位“病殃殃的公子”白尹,他只是在听到“婚约”两字时皱了下眉,随即就在杨宇桓自认效果达到时,他抹了一缕笑,看也没看对面那两人,只将手落在了她肩头上,启口缓道:“阿九,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白尹的声音一如往常的清凉,似软弱无力,可九丫最抵不住这样的柔和。本还在气头上的她,心里的火似乎瞬间熄灭。她点了点头,给了杨宇桓一记白眼,跟在了白尹身后。
这是与九丫相识以来,杨宇桓第一次生出落败的挫折感。他知道九丫的性子,脾气忍不住,有亏绝不吃,有仇一定报。正是因为这特点,所以他才能做到为所欲为地“对付”她。然而这白尹的出现,却让九丫变了脾性。若她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那还有什么意思。看着两人已经走下石阶,他不由得皱了皱眉,觉得有白尹在,似乎就讨不了九丫的便宜,此事应当尽快了解才好。
杨宇桓这一走神,却将身边的女子忘得一干二净。再回过头来时,已见她哭了起来。
“宇哥哥,你和她真的婚约?那……那我以后怎么办?”
杨宇桓向来见不得女人的泪,被她这一激,顿时脑袋一热,开口便道:“你既当我是‘哥哥’,那以后自然叫她一声‘嫂嫂’。”
女子一听,眼泪掉得更厉害,且转身跑下了观星台。杨宇桓回神后,才发现自己太过直接,不免唤了她一声:“公主,你当心脚下。”
这不喊还好,一喊女子脚下一个踉跄,扑了出去,好在十多阶后便抓住了阑干才没直直地摔下高台。
杨宇桓的嗓门还算大,但已经走远的九丫却没听到他那一声“公主”,而知道自己得罪的那位师姐正是当今信阳公主一事,已是第二日。
今上因子息单薄,没有生下一个儿子,所以对膝下仅有的几位公主格外疼爱。这位信阳公主是皇后所出,且是长公主,据说当初皇后生产时,皇帝在中宫守了整整一日。一日后,一声极其洪亮的啼哭划破长夜。皇帝一听这声音便觉得不得了,一定是个儿子,可最终接生的嬷嬷却将一个女娃抱到了他面前。是个公主,皇帝虽然稍有失望,可立马觉得这也是件大喜事,毕竟他有了女儿,再不会有人拿“生不出”这话来作文章了。看着冉冉升起的日头,皇帝笑着给女娃取了个响亮的名字“信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