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震, 看住华清,沉声道:“此话当真?”
华清悠悠一笑:“西陵擅养虫蟾,有些奇毒无比, 有些能愈百病。其中一种, 叫做千年云蟾, 专疗筋脉受损, 内功尽失, 甚至能接骨续络,起死回生。”
我心头一跳,华清看看我, 伸手一止:“先别高兴地太早。”他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千年云蟾之所以称为千年云蟾, 只因千年才能得一, 真正稀世珍宝。这样的稀世珍宝, 你以为,可以随意觅得么?”
我牵牵嘴角, 等他继续说下去。
华清托住脑袋,微笑道:“这样的稀世珍宝,自然只有西陵最尊贵最有身份的人,才配拥有。”
我顿时了然:“华晴公主?”
华清颔首,眼内似有流星划过, 轻轻一挑眉, 道:“你可知, 为何千年云蟾的事, 我不去说给容大公子听, 反而来告诉你么?”
我不答反问:“你可曾见过千年云蟾?”
“不曾。”
“那便是了。”我微微一笑,道:“连你这个清郡王都不曾待见, 可想而知是何等珍稀之物。如此珍稀之物,若名扬四海,不知会引起多少纷争扰乱?你能告诉我,自然是因为华晴公主要你告诉我,至于容大公子。。。”,我不由低低叹口气:“想来总有什么事,是我做地到而容大公子做不到地。”
华清拊掌笑道:“儇儿就是儇儿,聪明绝顶,善解人意。”
我淡笑,起身道:“我们走吧,莫让华晴公主久等了。”
华清收了笑,凝视我:“你当真,愿意去求她?”
我望向窗外。雨水渐停,云雾散去,清风阵阵,伴着泥土芬芳,迎面而来。我深深吸一口,缓了缓心神,朝华清回眸笑道:
“你有否听过‘狂心顿歇,歇即菩提’?”
西月楼,湖心亭,扁叶轻舟,碧波粼粼,月长如华。
华晴一身鹅黄绣纹云锦宫装,肤色胜雪,眉目如画。她为我斟了一杯碧螺春,曼声道:“今儿才到的新茶,采摘的是枝叶最嫩处,纯香四溢,清爽宜人。”
我轻啜一口,笑道:“公主知茶赏茶,不若沈儇,只道附庸风雅。”
华晴搁起茶盏,浅浅一笑:“郡主谦虚了。这喝茶本就是一件附庸风雅的事,世人品茶,也不过,就图那一分附庸风雅。”
我朗笑:“如此说来,普天之下,只有两种人了。”
“哪两种?”
“俗不可耐的俗人,与附庸风雅的俗人。”
华晴笑声娇俏:“与郡主说话,当真有趣。这样有趣的时候,实不该喝茶,当饮酒才对。”说罢伸手往桌底一探,立时取出一小小翠玉酒壶,壶盖微揭,馥郁飘香已扑鼻而至。
华晴纤手一抬,举起酒杯,先干为敬。
我微笑,亦一饮到底,只觉满口甘甜,醇厚诱人,滋味无穷,不由一声赞道:“十八年陈的女儿红,果然好酒。”
华晴笑吟吟道:“郡主豪爽无拘,深得我心。”说罢起身,手执竹篙,用力一撑,轻舟立即从湖心荡开了去。她手下不停,技术娴熟,没过一会儿,我们已远离湖心,往湖泊外围飘去。
我看她一眼,并不问去处,只悠悠地自斟自饮,品酒赏月。
华晴又划了一段,回眸朝我笑道:“记得少时,我与清儿,常常甩了随侍溜出来泛舟,两人比赛撑船,看谁能去到更远。”
我放下酒杯,微微笑道:“天大地大,山高地远,何处能是尽头?”
华晴仰头望天,幽幽一叹:“我的天地,原也就是这样一处方圆。”她转头看着我,淡淡地笑:“不像郡主,天矫如虹,来去如风。”
我摇头一笑:“公主金枝玉叶,位高权重,何以言若有憾?”
华晴反问道:“郡主心中,难道从无憾事?”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我朝她举杯:“沈儇已在扁舟之上,又有美酒相伴,不应有憾。”
“好一句‘不应有憾’!”华晴朗声笑道:“所以说,郡主深得我心。”她忽然抛下竹篙,纤手一抬,指向远方:“郡主请看。”
我遥遥望去,只见灰蓝云层处,数道尖峰耸然屹立。目之所及,山脉延绵,峰峦迭起,层出不穷。
华晴一一数道:“青剑峰,金蟾岭,将晋坡,瑾秋台。四峰之后,便是我西陵疆土。”她回首一笑,眸光莹亮:“百年前,先祖开国立业,以四峰为据,金戈铁马,气壮山河,一统西域,从此定国号为西陵,代代昌盛,世世峥嵘。”
我静静地听着,淡笑不语。
“这儿是皇城之内,唯一能瞧见西陵的地方。”华晴看我一眼:“郡主可知,华晴为何带你来此么?”
我沉吟半晌,摇头道:“请恕沈儇鲁钝。”
华晴咯咯一笑:“郡主若是鲁钝,那世上自诩聪敏之辈都该下堂求去了。”
我微笑道:“沈儇一介女流,如何懂得这些天下大事?”
华晴不以为然:“西陵将才济济,有一半是女子,却能与男子平起平坐,巾帼不让须眉。郡主何必妄自菲薄。”
我赞道:“西陵女子文武双全,胆识过人,沈儇由衷钦佩。”
华晴注视我,缓缓道:“郡主又何尝不是文武双全,胆识过人?华晴手下统共一十八名女将,却没有一人,能比得过郡主。”
我付之一笑:“公主谬赞,沈儇愧不敢当。”
华晴看了我半晌,复又坐下,一甩云袖,手中忽然多了一方玲珑精巧的水晶琉璃盒。她小心翼翼地将其置于桌上,朝我笑道:“郡主请看。”
我凝目望去,只见剔透盒中静静趴着一只蟾,身形极小,通体雪白,几近透明,一对紫珠间或转动,隐隐泛起星点紫光。
华晴指着盒子,道:“这便是我西陵宝物,‘千年云蟾’。”
我看看华晴,笑道:“公主慷慨,竟肯示宝于人前。莫不怕有人见蟾起意,暗中下手?”
华晴的笑声犹如月琴一般动人心魄,露出一口洁白贝齿:“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云蟾可以救人,自然也可以害人。”
“害人?”
华晴轻弹手指:“西陵虫蟾,多有毒性,云蟾亦不例外,若不知如何下药,用不了一刻,必定回天乏术。”
我一悚,继而笑道:“看来光有灵丹也无用,少了公主的妙方,这千年云蟾也不过只是一件毒物罢了。”
华晴笑道:“如此宝贝用来害人,实在暴殄天物,倒不如悬壶济世,积德积福。”
“公主善心,必有善报。”
“千年云蟾,千年得一,绝无仅有,乃我赫连一族至宝,代代相传。十八岁生辰那日,父王将云蟾转赐予我,以示无上尊荣。”华晴轻轻抚摸琉璃盒,不紧不慢道:“这云蟾于我,是何等意义重大,不消多言。倘若郡主想要云蟾,势必需给我一个十足充分的理由。”
我静静地等她说下去。
华晴看着我:“如今,有三件东西,是华晴想要的。”
“哦?”
“郡主若能替华晴求得其中任何一件,千年云蟾,华晴即刻拱手相让。”
我颔首:“愿闻其详。”
“第一件”,华晴略抬眉,一双明眸波光潋滟不可方物,缓缓道:“便是郡主的忠心。”
我指着自己,难掩讶异:“我?”
华晴眼波流转,微微笑道:“郡主足智多谋,可抵华晴手下百将。华晴若能得郡主相随,合你我二人之力,必能辟出一番新天地来。”
我摇头笑道:“可惜,沈儇对建功立业,丝毫不感兴趣。”
华晴不依不饶:“郡主要什么?荣华富贵?万人之上?只要郡主跟着我,我有的,郡主也有。”
“沈儇与公主不同。公主豪气干云,沈儇却胸无大志。”我微微一笑:“此生不求荣华富贵,惟盼宁静致远,自得其乐。”
华晴又待开口,我已抢先道:“公主不妨说说,这第二件,又是什么?”
华晴望着我不说话,半晌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徐徐道:“既然华晴无缘得郡主跟随,那就请郡主将兵书交出来吧。”
我结结实实吃了一惊,实没想到她竟知道兵书的事,然面上不露半点声色,疑惑道:“兵书?什么兵书?”
华晴瞥我一眼,似笑非笑:“明人眼前不说暗话。郡主,人你不肯跟我走,这书,不会也吝于相让吧?”
我挑眉一笑:“区区一本兵书,前前后后竟惹了这么多人来寻,还偏偏都寻到我的头上来,当真奇怪地紧。不知这兵书究竟有何蹊跷,令华晴公主也起了兴致?”
华晴盯住我的脸:“这兵书究竟有何蹊跷,又还有谁,能比郡主更心知肚明呢?”
我心中不由一沉。她是知道内情的。连她都知道,那太子不会不知,司马容不会不知,只是他们一直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华晴慢慢转动酒杯,纤纤玉指在月光下晶莹白皙,唇角浮起一抹轻笑:“华晴以为,郡主如今最关心的,不是一本兵书,而是烈二公子的伤势。”
我重重叹口气:“公主说地甚是。如今,可没有什么比烈二公子的伤更叫沈儇挂心的了。然而公主要的这兵书,偏沈儇没有,沈儇也不知从何处能得,该如何是好?””
华晴摇头笑道:“郡主不是自诩闲云野鹤么?何需对尹辉如此忠心耿耿。”
我的口气轻描淡写:“忠心二字倒谈不上,只不过既身在尹辉,背信弃义之事,沈儇不敢也不屑为之。”
华晴扬眉:“那烈二公子的伤,郡主也不顾了么?”
我淡声道:“人生在世,岂能事事如意?只要能保住性命,其余的,皆属锦上添花,无谓贪心。”
华晴一诧,目光闪烁不定地瞅着我。我知她不信我会为了一本兵书放弃救治司马烈,但谁又知道此刻我心中苦过黄连?不错,这世上除了那失踪的蔡老先生,恐只有我,最清楚兵书的内容,也就是因为清楚,才决计不能交了出去。
这个赫连华晴,心思极大,又擅运筹帷幄,兵书要是落在她手上,不知将给尹辉、突厥带来什么灾祸?司马烈呀司马烈,若换你在此,你可会因一己之私,陷整个家国于险境?
我不由从心底长长叹出一口气。
华晴瞅了我半晌,淡淡一笑:“看来,郡主是要逼着华晴说出第三件了。”
我心中一动,沉默不语。
说话间,轻舟已荡至一片丛林,两岸种满芙蓉,密密麻麻,争相盛放,色彩斑斓。华晴略探身,折一花枝在手,悠悠轻叹道:“这第三件,不消我说,郡主想必也能猜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