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静静地看着她, 仍是不说话。
华晴也不开口,只身跃上船头,背对我迎风而立。轻舟之上, 一时沉寂, 四周静谧地只闻蝉鸣鸪啼, 碧波泠泠。
“此夜星辰非昨夜, 为谁风露立中宵。”
良久, 华晴低吟一句,随即轻笑:“这样的句子,真正窝囊。”
我一怔:“窝囊?”
华晴不屑:“固步自封, 垂影自怜,岂不窝囊。”
我微笑:“如此说来, 大多苦情绝句, 都是窝囊的。”
“非但窝囊, 且无用之极。只懂得长吁短叹,于事何益?”
“动人心魄的, 从来就不是这些长吁短叹的句子。而是句子后面,一颗颗千疮百孔,悲天悯人的心。”
华晴回眸一笑:“人心,当真是天底下,最最难懂的东西。”
我淡淡道:“不仅难懂, 更是难测。”
华晴斜斜地瞟我一眼, 娇笑道:“越是难懂难测, 就越是难能可贵。华晴, 愿放手一试。”
我恍若未闻, 兀自盯着水光潋滟的湖面,沉默不语。
华晴静静地望着我半晌, 忽然身形一动,衣袂连风,飒飒而至,未抬眼,她的云袖,已缠上我的手腕。
我不惊不恼,淡定自若,腕如无骨弱柳,自丛丛藤蔓中轻巧滑脱,掌心往下一按,人如飞燕,翩跹跃起,落在船头。
只是瞬间,两人已互换位置。华晴盈盈立于桌上,拊掌笑道:“郡主真人不露相。”
我扬袖,亦折一花枝在手,微笑道:“公主承让。”
华晴一声朗笑,笑音未落,手中花枝刹那划出数道银光,堪堪向我逼来。我轻蹙眉,心中已有计量,枝头淡扫湖面,溅起一帘珠水,不偏不倚朝华晴迎面扑去。
朵朵银色浪花,于融融雪月之下,瑰丽绽放,直惊地鸳鸯四散,鹧鸪齐飞。
华晴湿了半身衣裳,我也湿了半身衣裳,两人分头而峙,仍都面不改色,谈笑风生。
“入了中原,见着许多中原女子,除了郡主,没有哪个能叫华晴如此舒畅恣意。”
“沈儇自出道以来,架打地不多却也不少,然也未曾有一回,可比今夜这般爽脆痛快。”
华晴凝视我,笑靥如花:“华晴当真越来越舍不得放郡主走了。”
我微微一笑:“怎奈人各有志,公主纵心大如海,亦不能样样都要。”
华晴嘴角弯起,神情颇有些倨傲:“此话未免言之过早。正所谓天高地远,来日方长。”又斜睨我一眼:“郡主倒底还是没拿出真本事来。”
我浅笑:“公主又何尝全力以赴。”
“如此,你我胜负未分。”
“胜负为何,当真重要?”
华晴不以为然:“重不重要,惟胜者,方有资格定论。”
我看住她:“然于沈儇而言,胜负无谓。沈儇也从未想过,与谁争锋。”
华晴似笑非笑:“郡主自无需与谁争长夺短,只因郡主一早已坐上庄家,无论旁人押大押小,骰子始终握在郡主手中。”
我垂下眼睑,淡淡道:“沈儇并无坐庄的本事。公主高看了。”
华晴的目光在我脸上流连许久,嘴角忽然浮上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若非华晴高看了郡主,便是郡主低估了容大公子。”
这是今夜第一次,她正式提到他的名字。
我一震,面沉如水。
华晴看我一眼,悠悠道:“郡主可知华晴为何带着玉蟾来找你,而不索性直接向容大公子双手奉上么?”见我不语,水眸一转,俏笑道:“只因,容大公子一句话,尚不如郡主一句话,来的有效。”
“哦?什么话?”
“一句能叫人生,也能叫人死的话。”华晴轻弹手指,眼角生风:“一句,能让烈二公子活,却让容大公子死的话。”
我静静地看着她,看着那比春花还要娇艳的面容,比秋水还要柔媚的双眸,缓缓道:“我原不知,一句话,也能杀人;更不懂,公主何以要容大公子死?”
华晴的笑声远远荡开了去:“有道是:置之死地而后生,郡主难道不懂么?”她淡淡瞥我一眼:“他若不先为你而死,如何能为我重生?”
我冷冷笑道:“可惜沈儇从不杀人,也不会杀人。这第三件事,看来沈儇也是做不到的了。”
华晴微微一笑,忽然文不对题道:“王爷赴西陵之时,除了一副惊世绝伦的画卷,还为华晴带来另一样稀罕宝贝。”说罢纤手一抬,露出颈间一片雪白。
我不禁面色大变,倒退一步,刹那全身血液涌到头顶,堵得胸口满溢。
眼前女子,巧笑倩兮,细腻脖颈处垂了根白玉镶银的链子,链坠上,挂着一块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东西。
半掌大小,雕成锁状,通透莹润,赤如鲜血。
‘王爷,早替他选好了人!’司马烈的话言犹在耳,此际更如晴天霹雳,震翻了五脏六腑。
我呆呆地看着华晴,一颗心,沉至谷底。
原来如此。
每一步,都是算计好的,华晴的到来,也是算计好的。
他要布一个局,于是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局中的一颗棋子。
留下假玉,骗了所有人,而那真玉,却早已神不知鬼不觉送往西陵。
沈儇阿沈儇,你好不天真蠢笨,他何曾。。。打算将玉锁给你?!
指甲深深嵌入肉里,却丝毫不觉得疼,仿佛有什么黏腻的东西从掌心渗出,轻轻一拭,一道暗红顿时飘落在洁白的衣袖上,似一根鲜明的刺,扎进了眼,扎进了心,那一瞬,记忆如飞絮般片片涌出。
相府内,他温柔相望,和熙笑道:“这玉,只能给我未来的妻子。”
怀蓉楼,他的目光坚定而缠绵:“我答应你的,必不食言。”
畅湘苑,他紧紧握住我的手,眼底一片黯然憔悴:“我想你。”
情何以堪?!
那曾经假装遗忘的,刻意沉淀的,狠心却始终无法割舍的,刹那如排山倒海般翻腾而至,整片天地忽然变得如此微不足道,微不足道地甚至无法容纳下最后残存的一缕牵绊。
华晴一直审视着我的表情,此刻渐渐露出笑意,曼声道:“听闻这赤血玉锁极其珍贵,意义之非凡不下千年云蟾,容大公子竟肯割爱,倒也出乎华晴的意料。”
“确实如此。”我开口,声音淡漠地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是以沈儇不解。”
“哦?郡主有何不解?”
“公主可知,玉锁乃皇上御赐信物。”
“自然知道。”
“容大公子有言,赤血玉锁,惟传嫡妻。”
华晴唇角隐隐荡起一抹浅笑:“亦有所耳闻。”
我沉声道:“既然容大公子金诚之至,公主何需沈儇效劳?”
华晴微微侧首,如云秀发垂落胸前,一双剪剪水眸在皎月辉映下,泛着深邃而冷艳的光泽,她长袖一挥,随手将花枝抛下湖去,轻笑道:
“容大公子的心,岂是区区一块赤血玉锁,能够比拟的?”
上岸时,华清仍等在那里。看见我俩,瞠目道:“怎么湿淋淋的?跳湖了不成?”
华晴踏前一步:“清儿,你送郡主回府吧。”她朝我一笑:“更深露寒,郡主保重。”说罢先行离去。
“姐姐。。。”华清走近我,我恍若未见,径直越过他,走出宫门。
马车上,华清频频看我,眼光闪烁。我只管闭目养神,不去理他。半晌听他长长一叹,道:“早知惹得姐姐如此不快,清儿断不会将云蟾之事相告。”
我睁眼瞧他,似笑非笑:“哦?你竟肯为了我,忤逆你皇表姐?”
华清苦着脸:“清儿知道,如今在姐姐心里,清儿也就是恶人一个了。”
我侧头不语,待车一停便纵身跳下,回眸朝他淡淡一笑,道:“华晴公主有清郡王相助,已胜千军万马,实无须沈儇微薄之力。”
回到沈园,我立即唤来小兰,吩咐道:“找三个香炉,一只蒸笼,半碗花蜜,三钱黄芪。”小兰饶是一愣,看我的脸色却也不敢多问,忙领命而去。
我换下湿衣,自袖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方水晶琉璃盒,轻启机关,盒子上方顿时露出一指甲大小的圆孔,我拔下银釵握在手中,微凝神,对准圆孔直直一刺到底。
白色浆液,从云蟾耳后缓缓溢出,小小身子一开始剧烈抽搐,接着轻轻颤抖,最终随着那对晶莹紫珠的暗淡无光渐渐归于平息。我这才打开盒盖,取出云蟾,将白色浆液徐徐倒入药碗,然后,一一取出云蟾的肝、胆、心,及一对紫珠。待小兰返来,我已尽数清理妥当,接过器具药材,令道:“你们都下去,没我吩咐,不必进来。”小兰看我一眼,欲言又止,终还是咽下话头,退了出去。
我将装有白色浆液的药碗置于蒸笼上,每隔半个时辰,依次放入肝、胆、心及一对紫珠,最后加上黄芪。约莫两个时辰之后,待浆液凝结成块,我才将其取出,平铺于香炉之内,燃起慢火,过一刻便清筛一遍,同时换一个香炉,筛至最后,只剩下一小把暗灰粉末,再洒上花蜜,晒干,制成药丸。
我长长舒出一口气,捶腰而起,方才发觉早已日上三竿。彻夜未眠,却不觉困顿,扬声唤小兰,进来的却是小琴:“兰姐上街去了。郡主有何吩咐?”
“备车,跟我去一趟相府。”
路上,贩夫走卒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小琴匝匝嘴巴,笑道:“郡主稍等,我去去就来。”说罢一骨碌溜下车去。
我掀起车帘,街对面横挂的大字金匾‘沁阳第一茶楼’映入眼帘,神思一刻恍惚,不由淡淡地叹了口气。方欲回头,忽见一少女从茶楼中走出,背影熟悉。我直觉抬头看向二楼,窗户边,似有一片月白一晃而过。
怔仲间,小琴跃入车内,摊开手中一油纸包,眨眼笑道:“郡主最爱吃的桂花糕哩!”说罢扳开一大块递来。
我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记忆遥遥飘去那一场花灯节,一块同样热气腾腾十里飘香的桂花糕,衬着一张暖如清泉澈如明镜的清润笑颜:“只要能让你开心的东西,都是最好的。”
“哇。。。好棒。。。”思绪被小琴的笑声打断,她已吃地一嘴沫子,大拇指直竖:“师傅的手艺越发出彩了呢!”我笑,轻轻咬下一口,慢慢咀嚼,却是如同白开水一般毫无味道。
甫入相府,张总管便迎上来,一脸陪笑:“郡主,您找容大公子?”
小琴道:“我们家郡主是来找烈二公子的。”
张总管瞅瞅我,面露难色。
小琴两眼一瞪:“怎么了?”
张总管苦着脸:“小的该死。。。烈二公子吩咐了,不见客。”
“你。。。”小琴柳眉倒竖,正待发脾气,被我拉到一边。
我淡淡一笑:“张总管放心。我就只见他这一回,往后,都不会再来了。”说罢径直往司马烈院落而去,小琴跟上来,跺脚道:“这个二少爷,好不糊涂!”
我沉默不语,晌午日头渐盛,小琴鼻尖已密密出汗,我却是一身清凉,连手心,都是冰的。
院落门口,听得一声暴喝:
“滚!全给我滚出去!”
“郡主。。。”小琴低呼。我脚步不停,踏进院去,一眼看见司马烈满面怒火,地上跪了一群奴才,两个年纪小的已嘤嘤哭了起来。
“谁?”他猛抬头,灼灼燃烧的目火刹那闪过一道光芒,随即沉下脸,喝道:“你来做什么?!”
“给你送药。”我简单道。
“给我送药?”他嗤笑,指着地上一片狼藉:“你看,我现在还吃药么?”
我目不斜视,只看着他:“他们的药你吃不吃我管不着,我的药,你却非吃不可。”
他挑眉,冷冷道:“你是我什么人,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凭什么?”我平静道:“就凭我能治好你的伤。”
他一愣,随即仰天大笑:“你还想哄骗我到几时?”他收笑,面如寒霜:“心领不受!”说罢转身就走。小琴见状,急忙拦在身前,拉住他的袖子,央道:“二少爷,您就听小姐一回吧,小姐是真心为你好呀。。。”
司马烈双眉紧锁,喝道:“滚开!”大袖一挥,小琴站立不稳,眼看就要摔出去,我冲上前接住她,正逢司马烈的掌风擦面而过,一个避之不及,‘啪’一声脆响,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小琴吓地张大嘴,司马烈也呆住,怔怔地望着我,脸色阴晴不定。
此刻,门口有人厉声道:“烈,你闹够了!”
一片月白,飘然而至,他极其小心地托起我的脸,满眼惊惶心疼:“儇儿。。。”
右脸是火辣辣的痛,却痛不过心底深处的撞击。我抬头,冷冷地看他,那冷,刺地他不由倒退一步,温润如玉的面孔刹那染上一层苍白:“儇儿。。。”
我越过司马容,走到司马烈跟前,掏出药丸:
“如果你不想见我,就吃了它,我保证再也不来烦你。”
司马烈看看我,又看看司马容,忽然夺过药丸一口吞下,转身背对我,沉声道:“如此,你我之间,恩债两讫,一笔勾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