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香净苑,夏轻尘在京中的府邸。原本只是南王赠送的一座别墅,随着他不断加官进爵,这宅院也几经扩建成匹配他身份的规模。
身为当今炽手可热的宠臣,夏轻尘虽无过多的封号,然而身怀爵印、战功加身,又手握司隶校尉的实权,麾下独拥一方武将,俨然已成了朝中新起的一方势力。有求于他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夏轻尘向来是愿意帮的就帮,不愿帮的就将礼物退回。在他看来,那些拒不收礼的人,固然廉洁,却未免不近人情。这种人,他朝若有求于人,只怕也没有几个人愿意帮他。
不过,访客想见少傅一面,首先要过夏轻尘身边的女侍——翠娘这一关。
历练多年,翠娘俨然已成为独当一面的管家。外人不清楚,但府中下人都知道,翠娘和其他女侍是不同的。她是侯爷最信任的人,在侯爷面前平等相称。侯爷不管府中事,因此家中的一切都由她做主。事无巨细,一切都要她说过关了,才能递呈到夏轻尘面前。她就像是这家里的女主人,打点着夏轻尘身后的一切杂务。据传夏轻尘一直不娶亲,多少是顾及着她的感受。
“翠姑姑,您看,这点翠可是东南雨地的特产,一年最多只能养出一百来只雏鸟,能用做首饰的纯蓝颈子毛,也就那么几十只的。做成首饰上贡到宫里,也只赐给那些一品娘娘,我这可是,专程给您准备的。”
楚大善人笑眯眯地把一个精致的檀香木匣放到几上,肥短的手指,打开盒盖,掀开里面的绸缎,露出里面的点翠小钗来。翠娘伸手拿起那根钗,看了看钗头的点翠蝴蝶,然后喜欢地拿在手里把玩起来:
“这东西,楚老板怕是花了不少力气才找到的吧?”
“诶,嘿嘿,不敢不敢,只要翠姑姑喜欢就好……”楚大笑得眼睛都没有了“还有,这是给大人带的……”
说着,楚大呈上一枚拇指大小的空心白玉瓶,瓶身光滑如羊脂,上面浅浅地刻着些花纹。
“这是……”
“这叫扩香瓶。此玉质地特殊,温暖柔润,比乌木瓶更能散香。而且无需浸泡,只需数滴香油自小口灌入,便可缓慢蒸香,弥久不散。”
“你倒想得周到,知道大人身体不好,平日要用熏瓶。行,这东西我就收下了。”翠娘放下那钗“说吧,这回又是什么事?”
“呃,这个……自从中州和西苗开了商路水道,我就一直从永州往西苗跑那布匹和木材的生意。可是,最近潮堂河上,多了一个船帮,扬言有州牧大人撑腰。凡是往返潮河的货船,个无论大小,每个月都得交纳月银。我楚大好歹也是永州的大户,背后有我家兄弟一山庄的水手,当然不肯受他的气。可没想到……打了几次之后,硬是让州府把我的商证给收了去。我跑了几趟州府人家也不理我,你说这……”
“我说楚大,你一个商贾的破事,找上大人这公卿府邸来了。让人家知道大人私底下替你办这个破事儿,还不让人笑死。”
“可……可我这不是走投无路了么。你看我来京城都半个多月了,下面的衙门我哪个没活动过?但永州陈大人,是九王爷的旧部,都怕得罪了他,在王爷面前不好看。”
“那你就让咱们大人去唱黑脸?”
“不是,不是……这不是,大人跟九王爷关系交好,他只要这么一开口,人家怎么也得给他个面子啊。”
“为了这么个小事儿要劳动大人,岂不失了尊贵。这事儿我找人给你说去。你也顺便替我在京里放放话,让那些排队等见的人能散的都散。大人这几天正在气头上呢,大半个月也消不了。赶在这个时候找他,好事也能给你办坏了……”
“是。那就多谢翠姑姑了。我这就告辞,姑姑多保重……”
“嗯……”翠娘摆摆手,示意家仆送客。
楚大圆滚滚地从西边角门出府,就看见一个女人跪在门外,面前放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卖身葬兄弟”几个大字。
他原本倒也觉得没什么稀奇,偏偏在他转身离开的时候,一种异样的感觉自心头掠过。
“咦……”他迈着小短腿儿走到那女人面前,弯下他浑圆的腰身,盯着她瞅了起来。那女人见他靠近,害羞地用袖子挡住了脸。
“哎……你把袖子拿下来,我怎么看你这么眼熟啊……”楚大不死心地要撩起她的袖子,不料那女人放下袖子,狠狠瞪了他一眼,吓得他全身抖了一下,夹着尾巴跑开了。
“又有人要卖身,要去告诉翠姑姑吗?”门口的两个家奴商量着。
“长得这么难看,怎么配进咱们府,还是赶走吧……”
“你说谁难看呢?”地上的女人暴跳起来,浓妆艳抹地瞪着那两个家奴。
шωш_ тт kǎn_ C○
“哎哟……这么凶,还一副公鸭嗓子。我说,你还是赶紧走吧,府里现在不缺人,要缺也不能要你这模样的人。大人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府里要奴婢,虽不是要求美若天仙,可至少得容貌端正啊。你看看你的脸,跟鬼一样,你进了府,还不吓死人的。”
“我……我挺好看的……再说了,又不是你说了算,你去叫管事的出来嘛……”
“就你这样,我的法眼你都入不了,你还想让府里那些姑姑们看上你?赶紧走赶紧走……”家仆说着上来赶人。
“我就不走,就不走……我今天一定要进府……”女人死跪在地上不走。
“哎,你这个人……”
“住手。”一声娇喝打断吵闹争执,两名家丁识相地退了开来。只见司棋和侍书正从外面,乘着轿子回来。
她下了轿,走到门前:
“怎么回事?”
“啊……啊——”卖身葬兄弟的女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突然捂着脸大哭起来“我好惨啊——我好惨啊——”
“放肆,你看看这是谁——”家丁在一旁喝道。
“姑娘啊你一定是这府里的人,你要救救我。我有一个兄弟,他趁我不在的时候勾三搭四,现在又不讲义气被人杀了,我没有钱埋他,我要卖身啊——你让我卖身进府吧,我要是不进府,我也会死的——”
“你……”侍书低头瞅着她躲闪的脸“好像在哪儿见过……”
“没有见过,没有见过,我是乡下来的可怜人啊,我好惨啊,你让我卖身,让我卖身进府啦——”
“侍书姑姑,您看是不是直接轰走?”
“不要赶我走,我好惨啊——你们收留我吧,我可以做牛做马——”
“唉,真是可怜呐,就留下她吧。”侍书捂着嘴一笑。
“诶?啊——谢谢姑娘——”
“侍书,要不要让翠娘看看再决定。”
“翠娘这会儿正忙着呢。这点小事不用去烦她” 侍书一摆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萧大姐”地上的女人用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汗,蹭得满脸胭脂水粉糊了一片“我那死掉的兄弟叫叫允儿~~~唉……我那早夭的允儿呀……”
“行了,你跟着他们进府立个字据,然后先领一个月月钱,回去葬了你兄弟就进府来听候差遣吧。”
“是——”
“嘿,这丑婆娘,走了狗屎运了……”家丁在一旁嘀咕着。
“侍书……”回廊下,司棋追了上来“刚才那个是……”
“嘘——你也看出来了?”
“这也太明显了。张大人他搞什么鬼呀。”
“我也不知道,咱爷又没说不让他进府,他干嘛不直接进来……”
“我也不知道,我猜他是不想让咱爷知道他进来了。”
“那该怎么办?他跟爷的关系好着呢,我可不想得罪他。”司棋小声嘀咕道。
“可也不能瞒着爷呀……”侍书想了想“我看还是先去告诉翠姐吧,这事总得让她知道……”
“嗯……”
午后的阳光下,翠娘捧着一个小小的托盘,缓缓走进后院上房。
夏轻尘正在屋里睡午觉。单薄的身躯猫一样蜷缩在柔软的榻上。他捂得粉扑扑的脸颊窝在枕头里。蹬开的被子落在身后,脚边落着皌连景袤送他的那对镂金熏香小球。显然是捂着睡去的时候滚出来的。
翠娘没出声,轻轻走到榻边坐下,拉过被子替他盖在腰上。
“唔……”
轻微的动静让夏轻尘皱了皱眉,睁开眼来,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吵醒公子了?”
夏轻尘向她伸出一只手,翠娘自然地扶着他坐了起来,然后走到屋里的炭盆架上,取下水壶倒了一杯水给他。
相随多年,她对他的一切习惯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睡觉喜欢缩成一团,还总喜欢把头埋进被子里。刚睡醒时不爱说话,起床后喜欢先喝一杯温水,喝完水了才真正算醒过来,开始说话。
“什么时候了?”夏轻尘有些沙哑地问道。
“快到巳时了。要再睡会儿吗?”
“不睡了……”夏轻尘张着手臂任她帮自己穿衣着鞋“咳……还是家里舒服,没有那让人喘气痒痒的柳絮。”
“我让人把宅子附近的柳树都给砍了,全换成月桂。绕墙的沟槽里都填了水,让他们时时打扫。实在不行,就跟南王府一样,拉他几里步障,看谁家的柳絮还飞得过来。”
“别……咳,他是一等皇亲,主上的亲叔,怎么奢侈都不为过。连司马相爷都没用过步障呢,我怎么能抢在他们前面,当心落人口实。”
“可这柳絮还得飞一个多月呢,你这么天天咳,听得人揪心……”翠娘拉着他站起来,给他套上素色外衣。然后拿过自己刚才带来的托盘,将里面那条新做的腰带给他围上。
“嗯?新做的?”夏轻尘低头看着上面金兰的绣纹和昆虫模样的红玛瑙带钩。
“是。昨晚就做好了,不过公子今早穿的朝服,跟这颜色不配。”翠娘弯腰替他将腰带扣好。
“不错,穿去给学生们看看……”
“又是那帮小鬼,今天又送来几个,再来东苑就该住不下了。”翠娘一把将他按在椅子上,开始给他梳头。那头发续了多年,终于由原来齐耳的长度,长到了腰上。
除了皌连景袤偶尔问起,这些年,没有人问起过他的过去。他的起居方式,他的外表,他的言谈举止,都已经完全和这个时空融合了。现在的他——夏轻尘——是一方领主,吃着皇家俸禄的公务员,养活着府中上上下下,上千口人。和皇朝之主皌连景袤的一场恋爱,谈得世人皆知。
为了缓解来自外界的压力,他聪明地选择了以谣辟谣的方法。就在有心人指责他是靠着色相上位的时候,他抛金眷养了一批风流在世的文人墨客,然后声势浩大地附庸风雅。那些年轻浪漫的文人,开始疯狂地迷上他的魅力,开始不惜笔墨地为他写诗作赋、歌功颂德。就连他和主上备受争议的关系,也成了一段佳话。
而这一切带来的副作用,便是三不五时地,有人送男孩给他。那些男孩,是豪门人家专门养来供人玩乐的男童。个个年幼貌美,娇小玲珑。
夏轻尘最初认为,自己若不收,他们只怕会被卖掉或是转送他人。那都是十岁出头的孩子,有些甚至更小,还没有养成。一个个受惊小鹿的模样,让夏轻尘联想到幼年丧亲的自己。于是心怀同情地将他们留下养在府里。闲时教他们读书算数,希望能教给他们一些谋生的手段。谁知这头一开,就没玩没了。别人都以为他好了这一口,于是有心巴结之人,费尽心思从各地搜集来俊美的童子,源源不断地送到他冷香净苑来。慢慢地,凑成了一间小学校的规模,于是夏轻尘聘了几个教书先生,自己当起了校长。
“再来几个,就凑够六个年级了。”夏轻尘将绾发的簪子递给翠娘。翠娘接过来,为他簪上白玉冠“我一会儿去看看,给他们编班……”
“公子先别管那事,今天府里还有另外一件事……”翠娘伏在他耳朵边上小声说了几句。
“啊?”
“嗯……”
“这样啊……”夏轻尘依旧有些朦胧地撑着脸,轻描淡写地说“小翠,我今天要开歌会。你让人在花园里摆上酒,要配花生米。”
“公子?”
“去吧,把今天新进府的那些孩子都给打扮漂亮了,一会儿酒宴上带来我瞧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