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家父女走后,钱进感觉若有所失。他与云三娘谈不上熟悉,自始自终连话都没说上几句,更谈不上思想交流,维系因果的便只有一只绣球。可是,云三娘临走的时候那一眼,却让他的内心泛起了涟漪。
到了晚间的时候,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草堆里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声。金台明带着李良兄妹俩在京城玩了大半天,回来便早早的睡下了。老曹上了年纪,一般日落便要睡觉。只有蚕娘还在油灯下忙些活计。
钱进搬了条靠椅放在院子里,半眯着眼睛躺在上面,凳脚还摆着一瓶烧酒。夜风拂面,一轮皓月照得院子里如洒了层银霜。
“还在想着云三娘的事吗?”身后响起蚕娘的声音。
钱进早已听到蚕娘的脚步声,见她这么晚还不睡,连忙宽慰道:
“左右无事,喝喝酒赏赏月也是不错的。”
“老爷的心事瞒得过别人,却是瞒不过我的。”蚕娘也搬了条矮凳,靠着钱进坐下。
“那花姐说道说道?”钱进侧脸望了蚕娘一眼,说道。
“我打小以来见过的男子,多将女子视为财货,稍有违逆便拳脚相加。老爷是状元之才,人中龙凤,对女子却格外心软。想必今日云三娘走的时候哭泣,老爷动了怜惜之心了。”蚕娘缓缓说道。
钱进也不辩可否,摸起酒壶喝了一大口,悠悠说道:
“从前有位痴人说过,‘女子都是水做的骨肉,男子都是泥做的骨肉,他见了女子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得浊臭不堪’,我深以为然。那云三娘也是个性情中人,她既然能够抛绣球选婿,想必也是有自己的主见。今日她亲自上门,我却那般对她,想必是伤了她的心了。”
“那老爷为何不收了云三娘,总好过她将来鲜花插在牛粪上。”蚕娘掩嘴笑道。
“那花姐为啥扔了根擀面杖给我?”钱进反问道。
“还不是怕她伤害于你。再说了,她以后若是进了老爷的门,还不得有个章程?动不动就拿刀拿剑的,太不像话。”蚕娘愤愤的说道。
“花姐什么时候学会这些市井话了?倒有点大妇的摸样了。”钱进扭头奇道。
“还不是跟你学的?”蚕娘嗔道。
“恩,不错,还学会犟嘴了。要不……我过几天便把那云三娘收作大妇,让她好好管教于你?”钱进笑骂道。
蚕娘听了这话,脸色不免有些黯然。她扶起钱进的一条胳膊靠着,良久后才说道:“老爷早点娶了亲也好,以后就有人照顾了,日后开枝散叶,我也就放心了。”
钱进听得蚕娘话中似有离别之意,心中的某根弦没来由的颤动了一下。蚕娘是个心事重的人,他生怕她由于云三娘的事而自责,便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打趣道:“花姐你是我的女人,以后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还要跟我生一群小崽子。”
蚕娘羞得拍了一下钱进的手臂,笑骂道:“谁要跟你生啊?没羞没臊的。”
钱进瞧着蚕娘微怒的样子,像极了一只被惹毛的小花猫,不由痴痴的说道:“这样才乖吗,以后不许动不动就伤心,容易老的。”
蚕娘站起身来坐到钱进怀里,然后呆呆的望着眼前人,似要将那张脸庞整个的映入脑海里。钱进也舒展了一下身体,让蚕娘躺的舒坦些。两人对视了一眼,目光便如磁石一般再也分不开来。
正当钱进忍不住便要吻住那双樱桃小嘴时,怀中玉人突然说道:“老爷,我觉得您还是去开解一下云三娘吧。抛了绣球的女子,想必是再难嫁出去的,再加上老爷羞辱过她,我怕她想不开……”
“正好我有事要去找云镖头商量一下……”钱进本来就要得逞,却被蚕娘出声打断,不由有些恼火。
“敢情老爷今晚坐在这里便是琢磨这事啊?”蚕娘从钱进身上爬起,悻悻地说道。
“哪里有……”
“就是……”
………………
第二天早上,钱进来到了弘远镖局。
隔老远就看到十几面红底黑边大旗,上面写着‘弘远镖局’几个苍劲的大字。中间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木制门楼,门洞两侧各站着一名穿红色短打的持刀大汉。
钱进冲那两名大汉抱了个拳,说道:“两位兄弟,烦请跟云老爷子通传一声,就说观海城钱进来访。”
两名大汉打量了钱进一眼,便分了一人进去禀报。不一会儿,云英急步从镖局里面走出,笑道:“原来是贤婿来了,快请进屋。”说罢,又冲门口那两名大汉吩咐道:“这是三姑爷,以后要小心伺候。”
两名大汉眼中露出惊异之色,忙点头答应。
钱进虽然不喜云老爷子总是以‘贤婿’相称,但此刻有下人在,为了不伤了他的脸面,便由得他去叫了。
进门后便是一个院子,里面很宽敞,东西两侧摆着各式兵器,还有一些大小不一的石锁。院子正前面,便是弘远镖局的堂口。
看茶之后,云英笑道:“贤婿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啊?”
“额……云老爷子,我今日是来托镖的。”钱进抿了口茶,说道。
云老爷子本以为钱进是为亲事而来,于是有些扫兴的说道:“既是托镖,那便按镖局的规矩来。不知是什么镖?”
钱进从怀里取出两封书信来,一封是安庆公主写给舅舅的,一封是写给老钱的家书。
安庆公主与舅舅一别十六载,她的信自然不能耽搁。舅舅因守孝期未满又不能来京城,估计这会正眼巴巴的等着这边回信了。
另外,他高中状元的消息家里还不知晓,皇帝又指不定什么时候召见他,因此他一时半会不能离京。再加上沿海一带闹倭寇,他担心父母的安全,便想把家人接到京城来住。
云英扫了眼那两封书信,说道:“镖局的规矩历来是按货值收取镖利,贤婿这两封书信……价值却是不好估量的。”
钱进从怀中摸出一锭金元宝放在桌上,说道:“这是定金。送信是一码事,还要帮我护送几个人到京城来。”
云英略微思忖一番,便说道:“那就请贤婿将需要护送的人口姓氏、所在地点一一说清。”
“需要护送的人便是家父和家母,另外还有我妹妹。至于地点,需要云老爷子先去江西平昌府文老爷子家里事先询问一番,便会知晓。”钱进解释道。
“令尊和令堂要到京城来?”文英喜出望外的说道。他对这个未来女婿是真心喜欢,若是钱进的父母到了京城,他便可以直接与之商量,到时候“父母之命”下来,钱进估计也只能从了。不过,他并不知晓老钱夫妇俩很少插手钱进的私事。
钱进见他心花怒放,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当下也不点破,只是正色说道:“确是家父和家母要来。这一路上不太平,还请云老爷子多派人手保护,而且不能走沿海一带。”
“这趟镖我接了,贤婿放心便是了。”文英不假思索的说道。
“既如此,那就有劳了。”钱进便欲起身告辞。
“稍等,不知你刚说的平昌府文老爷子姓甚名谁,万一遇到同名同姓的就弄混了。”文英问道。
“便是天正公文天正。”钱进也没打算隐瞒他与外公的关系,左右是要在京城混的,迟早会被有心之人查探出来。再者,镖局的规矩便是不能透露主顾的底细,这弘远镖局能够这么多年屹立不倒,想必也是讲信用的。
文英听得此话,呆立当场。
若是钱进只是个新科状元,他还有信心去促成这门婚事,好歹他在京城也有些背景。可是,人家是天正公的外孙,那就有点有心无力了。
钱进未作更多解释,将元宝及书信搁在桌上,朝文英抱了个拳,便出了弘远镖局的堂口。
走到院子里的时候,西边一座阁楼的窗户轻轻动了一下。
钱进从窗缝里面隐约瞧见一名女子的衣裙。前天,云三娘便是从这座阁楼里扔出了那个代表她一生幸福的绣球。于是,钱进朝阁楼遥遥抱了一拳,见窗户依然没动静,便出了镖局。
阁楼里面,一名妙龄丫鬟喊道:“小姐,小姐,姑爷朝你行礼了。”
“瞎喊个什么劲呀,谁是你姑爷呀。”云三娘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说道。那天回来之后,她便被云英锁在阁楼里面,足不出户。
“便是新科状元呀……姑爷果然是长相人品都不差的。”丫鬟痴痴的说道。
“不要跟我提那个负心汉……”云三娘气闷道,边说边朝那名丫鬟扔了个绣花枕头。
那名丫鬟默默的拾起枕头,又放回原处。屋子里一时有些沉闷。
过了一小会,云三娘似乎想起什么,三步并作两步就飞奔到窗口,却发现那人已经离去,于是有些失落的坐回到妆台前。
“小翠,要你买的胭脂水粉买了没有啊?”云三娘突然问道。
“还没得空,这两天便去买。”那名叫小翠的丫鬟答道。
“也不知道这些臭男人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云三娘愤愤的说道。
这时,阁楼的门开了,云三娘回头一看,发现父亲正站在门口,便委屈的叫了声“爹”。
云英在门口站了一小会,说道:“三娘,这门亲事我看还是算了吧。”
“发生了什么事了,爹?他上门来胁迫你不成?”云三娘不解的问道。
“莫要多问,听我的没错。”云英扔下这句话便黯然离去,任凭阁楼的门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