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曼的君臣匆匆而行,不多时就赶到了城外神庙。
战时留守帝都的多为文臣,这些贵族平日甚少运动,策马一路紧跑下来,已是累得气喘吁吁了。不过国王却没有留给他们多少休憩的时间,急急取了麦穗和春水到外头向民众敷衍了事地洒了几把,走完过场,便直接命众人到内殿议事。群臣看先前的情形,已经猜到必有大事发生,倒也没什么人为此抱怨。
一众君臣在殿堂上各就其位后,仁明王直切主题。
“刚才我收到一封加急密报,”国王略一停顿,严峻的目光让众人猜知密报的消息必不会是什么好消息,“派遣在各国的探子都传回消息,塔思克斯、以圣爱希恩特为首的海外势力还有那南方同盟三方已经缔结了共同对抗我国的盟约。料想再过不久,待他们各自做好战争准备就会正式爆发大规模战争,这三方的兵马将会相互配合着对我国前后夹攻!”
群臣中一时间尽是惊异的噫哦之声和倒抽凉气的嘶嘶声。每个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过去凯曼、塔思克斯和神圣联盟这三方势力之所以维持了数百年的和平,正是因为凯曼虽然实力远胜塔思克斯和神圣联盟任何一方,却还是难以招架住这二者的协力攻击。若这三方真能顺利合作,便等于是重现了历史!纵然眼下大陆的局势尽管已与三方鼎立之初始格局有了不小变化,被分化为圣爱希恩特海外势力和南方同盟两块的神圣联盟相较过往实力已经折损许多,但对凯曼仍将形成极大的威胁。至少,从开战到现在一面倒的主动局面,凯曼将不可能再维持下去!
大殿中继续鼓荡着仁明王的话声。
“……届时我国将面临什么样的情况,众卿应该心中有数。必须得抓紧时间,即刻制定应对之方。不知在座各位对此可有什么良策?”
话音方落,下头群臣立刻开始交头接耳,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声。猝然得知这重大军情,大臣们都有些乱了方寸,一时还没人能理清头绪提出什么有建设性的想法。
而在此时,一个年轻的男声压下了殿内的嘈杂。这男声一派清越沉稳,似乎全不受群臣间动摇混乱气氛的影响。
“臣以为,那三方既然找到办法绕过我方阻挠达成盟约,同盟之事已是无法阻止。为今之计,便只有先发制人,赶在他们合击之前主动发起攻击,打乱敌方的行动节奏。绝不能坐视他们部署妥当后从容出击!”
群臣循声望去,话声发自仁明王座前左列最前方,果然又是仁明王最为倚重的萨拉司坦法师长神色平静地提出他的见解。过往已有许多次实例,通常在法师长如此刻般冷静地进言后,国王的情绪都会很快安定下来,最后仁明王往往便安心地接受他的谏言。
“眼下的局面已经发展成时间的竞争了。分兵则力弱,必定拖延时日,不如集中力量专注于先击倒其中一方。”萨拉司坦继续朗声道,“从当下的情势来看,圣爱希恩特远据海外,难以确定其位置,海上军力也非我所长;参与南方同盟的国家众多,如非全数击破这些国家,南方同盟的威胁便始终存在,这二者都不是能速战速决的对象。惟一有可能在短时间内彻底击垮的……”
片刻停顿之后,年轻的法师长说出他的结论。
“……便只有塔思克斯帝国了!近两年的内战和我们的物资封锁,已经耗掉了它大部分国力。今日的塔思克斯,不过是只病虎而已。”
仁明王聚精会神地听到这里,似乎想到什么,神色一动似要发问。萨拉司坦侍君至今,观其色而知其意,不待国王发问就自行解说下去。
“诚然,塔思克斯的国土广袤,从我国边境到它的国都便需耗费约月余时间。但我方相对塔思克斯,军力上占绝对优势。只要由恰当的将领率兵,应能势如破竹地捣向统治塔思克斯的中枢所在。而且现在已是春祭时节,待真正开战时塔思克斯的大部分国土已经开春回暖,天气也不会对我们造成阻碍,所需时间总比对付另外两方要快上许多了。”
萨拉司坦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显已胸有成竹。
“依臣下估算,若将主要兵力调往西面全力攻打塔思克斯,只在东方战线上留下必要的防守力量,目前已经打下的土地足够我们在南方同盟和圣爱希恩特的反扑下支撑至少四个月。这就足够了!最迟两个月之内,我军便可击溃塔思克斯主力,控制住西方战局。没有了后顾之忧,我们便可回过头来,从容对付圣爱希恩特和南方同盟了。到那时候,我方与敌方的强弱差距被拉得大了,战局再无逆转可能,陛下掌握全大陆的日子已是指日可待!”
这番话条理分明,直切要害,正是应付凯曼眼下处境最恰当的策略。仁明王凝神听着,原本彷徨不宁的心神渐渐平稳下来,眉间沟壑顿消。
群臣眼看萨拉司坦又在国王跟前露了一回脸,少不得暗生出不少欣羡嫉妒,奈何竟是推敲不出他这番话有什么错漏或是尚可补足之处。国王见无人再进言,向萨拉司坦欣然道:“萨拉司坦卿所言甚是在理,便依你之计策行事。”
萨拉司坦神色虽平淡如常,并未因建言得到采纳而现出得意之色,心下还是不免为仁明王依旧重视自己的看法而略觉安慰。
此时,一个听上去就令人不大舒服的声音忽然尖锐地响起。
“萨拉司坦法师长不愧是支撑我国大局的重臣……连陛下也才是刚刚才收到这消息,法师长非但在听到消息时镇定如常,更是深谋远虑地备好了这一番周密的策略,真叫我不佩服都不行哪!”
原来又是林伯伦公爵在一旁放冷箭。萨拉司坦心下一凛,神色微变。这些话,明白是在暗示萨拉司坦拥有的私人情报网竟比王国的情报网更加快速通达,否则再睿智冷静的人物也一样要有消化思考那惊人消息的时间,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就思虑周详,组织出这番流利的说辞来解析清楚利害关系,决断出最妥当的对策。
身为把持凯曼大权的重臣,又是处于战乱之世,自然需要及时掌控大陆各地的情报。萨拉司坦当权并非一日两日,已经逐步建立起自己的一套完善高效的情报系统。有关大陆三方势力结盟的消息昨晚便到了他手上,他半夜没合眼才想出应对之策。今日开春祭典又繁忙,原本打算在祭典间隙再向仁明王禀明此事的,未曾想王国自身的情报系统正巧在祭典当中把消息送达国王,这就给了林伯伦公爵挑拨离间的机会!
本是认为一天半天的时间差对于宏观战局来说不会有多少影响,所以刚才在陈述己见时他对这便没去想太多,怎知林伯伦公爵刻意一挑拨,竟成了身为臣下权重于君的罪状?现在辩解就已落入了十分被动的境地。
这已不是林伯伦公爵第一次刻意寻衅,萨拉司坦心头油然生出一股恨意,冷冷扫了面露得意之色的对手一眼。而他能爬到今日的位置,当然也不会是任人搓扁揉圆的软弱人物。正待反唇相讥为自己辩解,目光转向座上的君王,却见他面无表情,只是沉默不语。萨拉司坦心中蓦地一凉,口唇动了动,竟发不出声来。
自古君王最是多疑,一旦他心底起了疑忌之心,辩驳之辞再怎么动人也难以挽回。
他带着几分失落地收回目光时,无意间掠过站在对面行列偏后位置的诤君脸上。那戴着小圆眼镜,叫杰伊的男人只不过样貌英俊,在帝都向来不怎么引人注意,萨拉司坦会知道这个人只因为他过去曾和师妹萝纱十分熟稔。而萝纱失踪后,听说这男人整天就只跟一大群不长进的贵族子弟一样忙着追求一个酒店老板娘,萨拉司坦一直没怎么把这人放在眼里。
然而此刻这位诤君投向这边的眼神,却莫名地令萨拉司坦暗暗生出一股不妥之感。虽然他的神色与其他权势低微、尚未够格介入自己与公爵之争的王臣贵族一般无二,但那藏在眼镜后的眼神却隐约闪动着什么让自己不大舒服的东西——太过深邃,太过超脱了,简直就像是在观赏一局他亲手导演的好戏……似乎是不能轻忽的人哪!萨拉司坦忍不住多看他一眼,暗暗生出了警惕之心。
被这么一打岔,胸口的愤懑却退了下去。不管感受如何,场面总是要撑下去。年轻的法师长深吸口气定了定神,勉力维持着礼数向林伯伦公爵道:“萨拉司坦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陛下和凯曼王国,手中掌握的些微力量,也同样尽是属于陛下和凯曼。公爵大人与萨拉司坦同是效忠于陛下的臣子,何须说什么佩服。”
“萨拉司坦卿说得好。”
林伯伦公爵悻悻地还待说什么,却被仁明王一句话抢先堵回了喉咙口。看来国王也打算了结僵持的气氛说正事。
“那些悖逆我凯曼的几国已经结成一伙,很快就要共同反击我们了,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抓紧时间,先商议好我们接下来该如何行动。萨拉司坦刚才的进言很有道理,就照这样办吧。”口气略缓,仁明王边思索边道,“西征之战必须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击溃塔思克斯的主力,令它没有再战之力!这对统军的将领要求很高……谁才是合适的人选呢?”
庭上一众君臣随后商议,林伯伦公爵和萨拉司坦各自推举属于自己派系的将领带兵出征塔思克斯,两边的人相互指摘对方人选的不是,争执了半日也未有个结果。最后却是仁明王听得不耐烦,终于自己报出个人选来——迪卡尔·冯将军。公爵和萨拉司坦两边的人虽有些失望,最终也没有异议。
凯曼对外宣战后,自然不会浪费无论是自身的战力还是用兵方略都出类拔萃的迪卡尔·冯,仁明王很快便解除他宫廷卫士长的职位,命他重返十年前曾经主动请辞的第一护国将军位子。冯知道凯曼到了需要自己为其效力的时刻,也不推辞,即刻接下了任命,领兵前往东线征战至今,立下了赫赫战功。
今日冯之所以被选为率兵西征的将领,固然在于他自身的将才和威望足以担当起在短时间内摧毁塔思克斯主要战力的重任,也因为冯是个极为忠义之人。他只单纯地效忠于王国和国王,始终不屑介入林伯伦和萨拉司坦间的争斗。
西征成功与否,事关凯曼生死,不容有失。这重任由一个只效忠自己的人来担负,当然最合仁明王心意,而且他不属任何派系,反倒能被双方勉强接受。另一方面,选他还可以避免朝中两个派系的任何一方势力过于扩张。
事实上,仁明王骨子里就没有打算完全信任任何一个臣子。他相信只有让手下的臣子相互制衡,才不会有人爬上来抢夺自己头上的王冠。
西征决议产生的经过虽然透露出凯曼内部几分不稳定的征兆,不过从实施效果来说,却可以说完全达到了凯曼人的期望。
才刚刚缔结盟约的塔思克斯等三方势力还来不及调动好物资军队,做好协同作战的战斗准备,凯曼已经先发制人,率先将驻守国内的大部分军力投入了与塔思克斯的战争中,东线除了留下牵制南方同盟和圣爱希恩特的兵力外,主力军队也在源源不断地调往塔思克斯。
僵持了两年多的均势,终于就此打破。
塔思克斯本已艰难的处境更加恶化,面对占绝对优势的凯曼与达鲁王领联军,已耗得筋疲力尽的塔思克斯军完全没有招架之力。联军一路势如破竹,尖刀般通过达鲁王领直刺入塔思克斯内部。这还是亏得艾里不久前促成冰原中的流放犯与王朝达成了协议,塔思克斯凭空得到那一大批能力高超的犯人效力,方没有溃败得更凄惨。
凯曼的意图很明显,就是拼着让南方同盟和圣爱希恩特夺回东面的大片土地,也要趁它们被拖住的这段时间摧垮塔思克斯!
南方同盟和圣爱希恩特人虽然很快看穿凯曼的企图,奈何实力的差距和客观形势的不利就明摆在那里,虽然都全速调集军队全力向凯曼发动进攻,仍无法在短期内对凯曼构成根本性的威胁,解不了塔思克斯的围。
艾里和萝纱回到黑旗军时,面临的就是这么个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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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战线还没有退回到凯曼国内,凯曼自身就不会有多大损失。之前它已经占据了原神圣联盟超过一半的土地,就算把主要兵力调去对付塔思克斯只留少部分兵力防守,凭着这大片的土地也足以和南方同盟军和圣爱希恩特军耗上大半年……而看塔思克斯败退的势头,怎么也撑不过半年时间!塔思克斯一倒,凭剩下的南方同盟和圣爱希恩特的力量,再不会是凯曼的对手。
而纵然明知道前景不妙,此刻反凯曼的国家除了拼尽全力向凯曼开战外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艾里等人还在海上漂着的时候,南方各国接获消息,已开始行动起来调集各自的军队。南方各国虽普遍较小,不过数量众多,黑旗军就有近五万人了,再加上各国精锐,倒也凑出了近三十万兵马。黑旗军神话般的崛起经过和至今未尝败绩的辉煌战史,令南方各位国君领主无不对黑旗军的领兵治军能力心悦诚服,再加上同盟之事一开始就是由圣剑士等人主导的,因而艾里人在海外还不知情就被各国公推为联军统帅,统一指挥联军。
于是艾里一行才刚返回黑旗军,连位子都还来不及坐热就马上投入了战斗,率领联军配合着圣爱希恩特的另一路兵马攻打凯曼军。
虽然凯曼东方的主力军陆续被调往西方,兵力大大削弱,但留下据守的凯曼军多是以全然防守的姿态盘踞城池中龟缩不出,存心借城墙的防卫跟联军耗时间。对这种对手很难用计谋快速取胜,任艾里他们绞尽脑汁,也只能在刚开始时发掘到一些城池的弱点破绽,或是利用少数守城将领的冒进占几回便宜,轻松取下几座城。
不过这类奇计用过一次,下回就难有人上当了,越打到后来用计的难度就越大,联军只能依靠兵力的优势因循兵法正道,老老实实地一座座城慢慢攻打。这么一来,速度自然快不到哪里去。
而说到兵法正道,就非只懂得怎么钻空子的艾里所长了。于是乎,某人便又理直气壮地把日常行军布阵之类的事务都扔给了纪贝姆负责,联军统帅这位子,坐得实在有些名不副实。
黑旗军内部的人一开始就知道自家老大是个什么德性,只可怜联军中不少他国将领整日疑惑重重,怀疑黑旗军内部是不是上演了什么谋权篡位的戏码。好在联军统帅统管的是军队行动而不涉及各国的具体利益,纪贝姆平日处事又十分公断,不致令他国部队的人生出自己被充作炮灰牺牲品的感觉,联军内部也没因此而出现什么动摇。
出谋划策既然出不上力,艾里只管充分发挥自身的强大战斗力,在最前线冲锋陷阵就是了。这是艾里和萝纱两人第一次改变过去保守回避的策略,主动地正面与凯曼军交战,凯曼人终于真正见识到了笼罩着颇多神秘色彩的黑旗军两位领袖的力量。短短一两个月间,圣剑士和圣女匪夷所思的强悍战斗力已深入无数凯曼将士心中,随着两人威名的急速高涨,他们的样貌也在凯曼军中日益传扬开来。
不过,上战场扁人虽说是用体力不用脑力的活儿,但联军赶着给塔思克斯解围,行程十分地紧,几乎才攻占一座城池便得马不停蹄地赶到下一个城进行战斗,长期持续下去也是可以累掉人半条命的。
这一日,已是南方联军向凯曼发起反攻后的两个月零八天。刚刚攻下一座城池,艾里只觉满身疲惫,红色战袍上的鲜血也开始凝固发干,硬刮刮地绑着手脚极不舒服,恨不得马上跳进水里洗个干净才舒坦。而萝纱虽是魔法师无须冲锋陷阵,不过在大战中早沾染了满身泥尘灰沙,心思也和艾里一般无二。联军一入城,两人驾轻就熟地把善后事宜都丢给纪贝姆等一众将领让他们充分发挥人生价值,携手匆匆地逃往各自暂居的宅院休养生息去了。
考虑到他们二人的关系密切,联军给他们安排了正好相邻的两座院落,倒是顺路,艾里也免了找不着自个儿住处的窘境。送萝纱到了她屋门,艾里回身进了自己的院子。穿过庭院时,正好看到屋前有一口水井,也顾不得现在还是春寒料峭的四月初便冲过去打上来一桶水,从头到脚地淋了自己全身。原本在院子里的几个黑旗军战士看首领的样子是要洗澡,不好在旁打扰,有的进屋有的出门纷纷走开了。
“呼呵!”艾里头猛向后仰起,甩起无数水珠,畅快地呼出一口长气,这才觉得重新活了回来。
垂头,望见衣袍下摆滴下的水流很快变得发红。他皱皱眉头,脱下外袍扔到一边。
这会儿想起来,身上的这些鲜血都是属于自己同胞的。身为凯曼人而与凯曼作战,自己岂不就是所谓的叛国贼了?
他脑中一时有些迷惑。不过那一桶凉水让身体渐渐清凉下来,疲惫也似乎随着淋漓而下的水流被冲带走了,艾里的脑袋很快清明起来,从短暂的疑惑中摆脱出来。
反省自身,自始至终都不曾生出过反叛故国的念头,而是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一步。与自己战斗的虽然是凯曼人,但自己现在所针对的敌人却非凯曼全体,而仅是驱策凯曼进行侵略战争,令大陆上众多国家的人民陷入水火之中,也令凯曼自身陷入非正义战争泥沼的仁明王等好战分子而已。虽然现在凯曼在仁明王的统治下,与凯曼军队的对立无可避免,但只要从根本上拔除仁明王为首的好战势力,消灭了战争的祸首,大陆便可重建起秩序与和平。外头不打仗,自己也可以过上向往已久的安闲日子了……
忽然想到,到那时候凯曼国王没了,那凯曼该怎么办?
只是一个黑旗军,当首领要管的事就已经一大把了,内政法制、物资补给、军需装备,还有各派关系协调等等,林林总总的大小事务若没有纪贝姆青叶等人负担了去,自己恐怕早就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了,更何况是一个占地将近大陆四分之一的大国?想到这点,他实在对王位这类东西提不起兴趣。
至于萝纱,想到凯曼落到她手上的情景……就觉得很有些恐怖,艾里没敢往这方向多想下去。
那么,难道要在王室中扶植一个安分点的傀儡王出来?诤君为了推翻仁明王费了许多心力,也很有一番治国抱负,或者由他来坐那王位?
二者都是可行的办法,可艾里心里总觉不大妥帖。过去他理所当然地觉得一国当由王者统领,而今却开始怀疑起来。大陆今日之战祸,可以说完全是因凯曼王个人的野心带来的。王座上的人的心性,就足以影响大陆千百万人的生死命运,而纵使一开始的王是贤明的,后来也难免会有不配为王的后代坐上王位。难道就任大陆的命运取决于一两个人?!
他一直认为应该趁凯曼改朝换代的时机从根本上改变这一点,但每每思及此事,到最后总是茫然不知该从何改起,要改成怎样。艾里皱了皱眉,这些政治上的事总让人头大如斗。他不耐烦地想着,实在没办法的话也只好推举诤君为新王了事。
想到诤君,他忽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喃喃骂了起来。
“那混蛋家伙!以前就是他最热心要对付仁明王,没事还尽派些鸟儿带信来催促我展开行动,只差没当面数落我阳奉阴违没诚意了!这会儿黑旗军也建起来了,也组织起大军向凯曼开战了,眼看塔思克斯快要完蛋,我忙得焦头烂额,他倒一点动静都没有了!这家伙,竟然比我还懒散……翘着腿坐在拉寇迪等我们打进帝都好坐享其成吗?”
絮絮叨叨地骂得正欢,忽听空中噗喇喇一阵振翅声,艾里抬头便见灰扑扑一只鸟儿朝他这边飞落,最后爪子抓着他的肩膀停下来。
“嘿!正说着呢,他倒自己送鸟儿来好让我写信过去骂个痛快?”
边嘀咕着边狐疑地取下鸟儿腿上的信筒倒出纸卷,展开一看,艾里猛然蹿起身来,眼睛瞪得连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这?这?这……”喜笑颜开地看着纸条,确认没有看错,他双眼闪亮,充满感激地低声自语,“对不起啊杰伊,真不该不相信你!你实在是个好得惨绝人寰的好家伙!”
急于把这消息和萝纱分享,他不假思索地奔往院门。才冲出两步,看看旁边不过两三人高的围墙,他改变主意掉转方向往围墙直直冲去。借着冲势在墙面上蹬了几脚,人就已经蹿过墙头跳进隔壁院子,嘴里迭声地唤着萝纱。
萝纱是女子,自然不可能像艾里那样自在地在井边就地冲洗,现在她才刚把浴缸的水放好,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听到艾里在屋外吼得急切,她疑惑地走到前厅打开屋门。
“怎么啦,干嘛叫得这么……”
话未说完,后半句就这么卡壳在喉咙里了。萝纱瞪大了眼望着飞奔而来的艾里,露出惊骇之色。
艾里心急要让萝纱看看那纸条,见她开门出来,欣喜地奔上前去,以至于忽略了少女神色的异常。“萝纱你看!这……”
才一个照面,还没来得及多说几个字,萝纱的拳头就正正捶中他颜面。少女情急之下,小小的拳头力道倒是大得出奇,将可怜的中年男人打得向后直飞而去。尖锐羞恼的惊呼随即响彻庭院。
“暴露狂啊——”
艾里没头没脑挨了这么一下,低头一看才醒悟过来。原来他刚才在井边冲洗时脱下外袍裸着上半身,全身又湿达达的,称不上体面的衣着好像确实不大适合与年轻女子会面……刚才一时心切,竟然忘了这茬直接跳过来找萝纱,难怪没见过什么阵仗的清纯少女要抓狂了。这一拳头,还真是挨得无话可说。
弄明白原委,艾里的脸不由也红了一下。不过坦荡的性子和时间磨砺出来的厚脸皮,让他深一呼吸便摆脱了赧意重又自在起来。反正男人露个上半身,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看到小姑娘又羞又恼的娇俏模样,他倒起了耍恶作剧之心。艾里从地上爬起身来,眼珠一转,摆出一副轻佻流氓相,张牙舞爪大摇大摆地凑近萝纱身前,存心趁着她害羞好好逗弄逗弄她。
而在此刻……
“高等魔族动辄有千百年的寿命,人类却苍老得太快……”
“在人类身上放得感情越深,等他死去的时候只会越痛苦而已……”
“几十年的欢乐换来之后千百年的孤寂悲伤,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对生命短暂的种族投入太多情感。”
艾里脑中忽然浮现在冰原上偷听到的维洛雷姆的几句话,玩闹的兴头顿时冷却下来。
若是凭努力便可以清除的障碍,他不吝于拼尽全力。可不同种族间的寿命差距却非个人之力所能改变。承担不起责任的事便做不得。不能害了她啊!
一念及此,艾里张开至一半的双臂立刻僵住了,凝固成一个不大自然的姿势,轻佻嬉戏的举动全没了下文。怔怔望着萝纱的面孔犹带着些许来不及转换的嬉笑之色,显得颇为古怪。
此时萝纱已想通这种程度的裸露根本不算什么,面上臊热稍退,抬头正望见艾里不及收敛的怪异神情,一愣问道:“你怎么了?”
“呃……没,没什么。”艾里讷讷地垂下手臂,整顿回一派端肃正经的容色,“对不起,我太失礼了。”他随即转头吩咐旁边一个卫兵给自己拿件外套来,一是掩盖自己的不自在,同时也是借此暂时避开萝纱疑惑的目光。
他合矩有礼的举止倒让萝纱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总觉得他的反应好像突然变得太客气了。“艾里你没发烧吧?”
“说什么哪?”艾里佯若无事地笑道,急急用手上的纸卷岔开萝纱的注意力,“说正事吧,有个好消息!你看看这个!”
萝纱接过纸卷一看,清澈的眼中立刻放出明亮的光芒,满脸的惊异简直与艾里刚看到这消息时的表情别无二致。惊喜之下,她克制不住低呼出声。
“杰伊哥哥要在帝都策动政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