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惘然人间路

夜里睡得晚了,第二天起得自然也迟,等顾言雪洗漱好了,太阳早悬在了头顶心,小丫鬟“笃、笃”地叩门,请他去用午饭。

到得前厅,裴鹤谦、罗氏、鹦儿,连同两个孩子,已团团圆圆坐了一桌。裴鹤谦只比顾言雪早到了一步,刚坐下,见顾言雪来了,忙将身边的空椅子拉开了,笑着招呼:“早!”

罗氏“噗哧”一声笑了:“我的傻兄弟,都吃午饭了,还早啊?”

裴鹤谦晓得嫂嫂的脾气,单是笑笑,并不计较,顾言雪却有些尴尬,恰好小丫鬟盛了饭来,忙端起碗来,遮住了脸。

鹦儿见状,便嗔她姐姐:“姐姐话真多。”

罗氏听了,把眉毛一抬:“我说错了吗?鹤谦越长越高了,可一点都不改小孩子心性,糊里糊涂、毛毛糙糙的,你看——”说着,拿筷子指了裴鹤谦的额头问:“这又是哪里磕的?昨天都没看到呢!”

顾言雪顺着她的筷子一瞧,这才发现裴鹤谦的额角青了一块,不用说,肯定是昨晚摔的。望着那人若无其实的样子,顾言雪心里,没来由地,竟是一软。

罗氏摇着头道:“鹤谦,你明年就满二十岁了,老是这样下去,可怎么好?你哥二十岁的时候,我都生下阿宝了……”嘴里说着话,手也不闲着,使劲撸儿子的脑袋。那孩子十一、二岁年纪,长相酷似母亲,也有张小圆脸,被他娘揉得烦了,便拿双豆豆眼可怜巴巴地瞧着裴鹤谦:“叔叔,你快娶个婶婶吧。”

鹦儿简直笑叉了气:“姐,你看,这句话,连阿宝都学会了。”

罗氏也跟着笑,接着,又是摇头:“阿宝都听进去了,鹤谦怎么听不进去呢?”

裴鹤谨咳嗽一声,望着他弟弟道:“成家立业,是男儿的本分。鹤谦,你也该收拾收拾玩心,好好做些事了。涌金门外开棺材店的那个陈三病了,我两个月前给他写了个方子,吃到现在,也不见好,你待会儿去看看吧。”

裴鹤谦一口答应,裴鹤谨点了点头:“这几个月,你不在家,所以也不知道,我们这城南一带,出了种怪病,已经死了九个人了,这陈三要再没了命,可就凑满十个了。”

罗氏也插上话来:“是啊,这些人,你哥都去看过,也都开了方子,可那药吃下去就跟泼在石头上一样,一点用都没有。得病的都是些壮年男子,原本好好的,突然之间面黄肌瘦,挨不过十天半个月,便一命呜呼。你说奇怪不奇怪?”

众人闻言,唏嘘不已,顾言雪微蹙了秀眉,若有所思。

吃过饭,裴鹤谦收拾了药箱,着裴忠拿着,刚要出门,却被鹦儿拦下了,小姑娘死缠烂打,非要跟了裴鹤谦去看病。

裴忠帮着劝解:“您这不是害二少爷挨骂么?再者,棺材店这种地方,不干不净,您去了不好!”

鹦儿却是不易不饶,抱定了裴鹤谦的胳膊:“我好久没上街了,带我去么!谦哥哥最好了!”

裴鹤谦给她缠得没办法,叹口气,对裴忠说:“不骑马了,你去套驾车吧。”

鹦儿一听,知道他松了口,开心得脸都红了,裴鹤谦点了她的额角道:“不许下车,不许一路撩开了车帘。”

鹦儿满口应承,裴鹤谦想了想:“一样套了车,再添个人吧,去把顾公子请来。”

马车出了清波门,沿西湖一路向北。

鹦儿挑开车帘,朝外望了望,“啪”地甩上了,嘟了个嘴:“做个女孩真没意思!我要是男孩就好了,可以跟顾公子一样,坐在谦哥哥身边,跟他一起驾车!”静了一会儿,她又坐不住了,掀开车帘,啧啧叹息:“顾公子长得真是好看,可惜不是女孩,不然他跟谦哥哥正好是一对儿。干脆,我跟他换换吧!”

她那满嘴的胡言,裴忠应也不好,不应也不好,只得抱了个药箱,闷闷地咳嗽一声。

行不多远,车便到了涌金门外、棺材铺前。裴鹤谦勒住马,从裴忠手里接过了药箱,吩咐他带了鹦儿、顾言雪去西湖边逛逛,甩蹬离鞍,便要进店。

谁想顾言雪也跳下了车来,微微一笑:“我跟你一起去。”

裴鹤谦见他坚持,略一沉吟,叫过裴忠:“等鹦儿玩够了,你便领她回家,不必再来接我们。看完诊,我跟顾公子还有些事,晚些个自会回去。”

裴忠略一迟疑,抬起眼来,正对上顾言雪那双精光湛然的眸子,心底一寒,那头不由自主,便点了下去。

进了棺材铺,扑面便是一股刺鼻的油漆味,店堂里一个挨一个排满了棺椁,再敞亮的房间,也显得阴森。

顾言雪这还是头一次进棺材店,他对生死原不存敬畏之心,只觉好奇,绕着口棺材,这里敲敲、那里看看,偏巧他又穿了身白衣,掌柜的年老昏花,只当他是买棺材的,蹒跚着挪了过来:“这位公子,真是有眼力。这口寿材是楠木造的,板厚身宽,光漆底便上了十五道,着实是好东西。”

顾言雪听了便笑:“既是好东西,给你东家留着罢,他用得着。”

一句话,差点把老头噎得背过气去,裴鹤谦赶忙上前,拱手道:“胡掌柜,我是葆春堂的裴鹤谦,特来给陈老爷看病。这位……是我的朋友……他开玩笑呢。您老人家海涵。”

老头捋了半天胡子,好不容易将一口气咽了下去,连声叨叨:“这年轻人怎么说话的?”

顾言雪冷笑,裴鹤谦忙把他拉到身后,百般的陪不是,老头这才引着二人,颤颤巍巍穿过店堂,进了内室。

胡掌柜撩开帐帘,裴鹤谦向内一张,不觉蹙紧了眉峰:“怎么瘦成这样?我去云南前,见过他一回,那时还挺壮实的。”

老掌柜抹了抹眼角:“是啊,说倒就倒。我东家是个勤快人,每天比谁都起得早,可两个月前,有天就没起来,我进来一看,这人已经糊涂了,请了大夫、吃了药,可这人却还是一天天瘦下去了。”

裴鹤谦给陈三搭过了脉,挪到桌边坐了,胡掌柜一边拿了裴鹤谨之前开的方子给他看,一边添水研墨,好叫他再写新方。

顾言雪趁两人不备,撩开帐子,坐到了床沿,沿着病人的脸颊,由颌及额细细摸索,指头滑到他耳后,有些异样,顾言雪忙扯起他耳朵,俯身看去,果然就陈三的耳根处藏了个极小的红点,那殷红的一点,衬了苍黄的肌肤,格外诡异。

顾言雪嘴角一扬,还没勾出个笑影,陈三却迷迷瞪瞪地睁开双血红的浊眼来,见了他,便似痴了一般,两只枯黄的爪子牢牢地攀住了他:“美人,我的美人,来,我们再来!”

裴鹤谦听到动静,掷下笔,刚冲过来,顾言雪已甩脱了陈三,掸一掸白衣,望着胡掌柜问:“他常这样胡言乱语?”

老头点点脑袋:“一天总要叫上几遍?夜里更离谱,便似……”老脸一红:“便似有个女人在屋里一样,可开了门一看,却只有他一个。”

顾言雪抿了薄唇,不再说话。

裴鹤谦写了张新的单方,把煎熬的方法细细地向胡掌柜说明了,这才跟顾言雪一起,出了棺材铺。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