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那银毫都散尽了,裴鹤谦仍望着天幕,舍不得调回眼来,眼前的夜空仿佛是一块巨大的黑琥珀,里面影影绰绰藏着什么,渐渐地、渐渐地,裴鹤谦看清了,那是一些半透明的影子,有些像人,有些像猫狗,还有的像蝙蝠、像飞鸟,零零落落、漂浮在空中。屋脊上,窗台边,巷子两侧,都有这样的影子在逡巡、徘徊。

裴鹤谦惊愕不已,回头去看顾言雪,目光碰着团刺目的白芒,逼得他闭起了双眼,两根温暖的指头划过眼皮,耳边是顾言雪淡淡的声音:“看够了吧?也该回来了。”

等顾言雪挪开了指头,世界又恢复了常态,诡异的影子消失了。

“那是什么?”

顾言雪嘴角轻扬:“小小法术,帮你开开眼罢了。裴大夫,这世上多的是你看不到的东西。”

裴鹤谦蹙起浓眉:“你是说,刚才偷袭我们的不是人,而是精怪。”他想了想,猛地抬起头来:“陈三病得蹊跷,我们替他看了病回来,便遇上这事,莫非……莫非他不是生病,而是遇邪?”

顾言雪拿折扇一点他的下巴:“咦,你一点都不傻么。”

这话似讽似嘲,裴鹤谦倒也不计较:“你既会法术,便伏了妖魔,救救陈三吧,已经第十条人命了!”

“他贪淫好色,自寻死路,与我何干?”顾言雪长眉一挑:“你也省些破草皮、烂树根吧,你那些药,喝爆了肚皮,该死的,也还是活不了。”

裴鹤谦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两人沿着窄巷,慢慢朝前走去。

“颜雪,”裴鹤谦略一沉吟,开了口:“其实我很小的时候,能看见那些影子,还常常跟他们玩……”

顾言雪猛一抬头,紧紧盯住了他。

裴鹤谦叹了口气:“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长大些,就再也看不见了。”

裴鹤谦神色坦荡,顾言雪相信他没有扯谎,可这人天赋异禀,儿时曾见鬼怪,长大能书灵符,又有神玉护身,只怕是有些来历,脑筋转到那玉上,顾言雪便问裴鹤谦:“你娘是怎样的人?很少听你提她。”

“据说很娴静,不爱打扮,也不喜说笑,她和玄真子是师兄妹,嫁进裴家之后,便一直闭门修道。我两岁时,她就过世了,这些事,我都是听家里人或是玄真子说的。”

顾言雪不免惊异:“玄真子多少年纪?竟是你母亲的师兄。”

裴鹤谦摇了摇头:“他的年纪,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看得出来,日后你见了他,自然明白。”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裴宅门前,裴鹤谦刚要去抓那门环,顾言雪按住了他的手:“我给你一句实话,作乱的精怪,就在你家。自今夜起,你每晚取一坛净水,上上下下,每扇门、每扇窗都书了符,单留我住的东厢,还有这扇角门别画。余下的事情,我自有计较。记住,做事干净些,别让旁人知道了。吓着你兄嫂,可不好。”

裴鹤谦听了这话,直惊出一身冷汗来,想要再问,顾言雪早叩响了门板,不多时,鹦儿迎了出来,裴鹤谦再想说些什么,也不方便开口了。

当天夜里,裴鹤谦依顾言雪所嘱,拿了坛清水,做贼一般,隐花丛、抄小径,偷偷地四处画符,直忙到更敲三遍,月上东山。好容易把合府内外,几十扇门窗都书完了,又不放心顾言雪,便潜到东厢客房外悄悄候着,守了一夜,也没见着一丝的异动,耳听得雄鸡唱过三遍,天倒亮了。

吃过了早饭,裴鹤谨去了药铺,鹦儿、罗氏回房绣花,裴鹤谦这才瞅了个空暇,将顾言雪拉到一边,问他昨夜降妖的景况。

顾言雪听了,将眉毛攒成一团:“那东西才跟我过了手、吃了亏,当晚怎敢乱动?昨夜我好好睡了一觉,什么都没干。”

“那你叫我画符?”

“有备无患么,”顾言雪长眉一扬:“你只书好你的符便是了。何时降妖,捉不捉妖,都得由我高兴。”

裴鹤谦拿顾言雪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眼睁睁看着那人扬长而去,他一夜未睡,也是累了,回房补眠了一会儿。午后醒转,但听窗外北风一阵紧似一阵,不多时,落下层融融的初雪来。

裴鹤谦念及顾言雪来时衣裳带得不多,且又都是些单衣,玄真子远游未归,顾言雪既是要等他,多半是要留下来过冬的,没几件厚实的冬装如何是好,便差小丫鬟请了顾言雪来,商量着要带他去买冬衣。顾言雪起先一再推辞,说自己就喜欢单衣薄履,不惯衣锦着缎,后来见裴鹤谦坚持,便也松了口。二人套了驾马车,迎着微风细雪,去了市集。

等到了地方,顾言雪迈下车来,抬头一瞧,偌大的一块店招,上书三个大字“宝裘居”,顾言雪当下便有三分不悦,原来裴鹤谦带他来的,既不是成衣铺,也不是绸缎庄,竟是一家皮货行。

裴鹤谦哪里知道他想些什么,一边引着他往店里走,一边笑着说:“宝裘居的皮货,全杭州都是数一数二的,软柔、光亮,颜色又多,我嫂子特别喜欢这里的狐裘呢。”

顾言雪听到“狐裘”两个字,心里的不快,从三分加到了七分,一张脸当时就沉了下来。

此时两人已进了店堂,掌柜的跟裴鹤谦显是故交,一拱手,迎上前来:“裴公子,听说你去了云南?我可惦记得紧呢。”又望着顾言雪,笑问:“这位公子是?”

裴鹤谦也拱手还礼:“这位是顾公子,我的朋友,想买件御寒的冬衣,有好的,尽管拿出来。”

掌柜的绕着顾言雪走了一圈,上上下下、细细打量过了,这才拈了三柳墨髯,笑了道:“顾公子身量颀长、风神俊秀、气度高洁,最宜穿锦着裘。”说着一招手,叫过个伙计,低声吩咐了两句。

不多时,那伙计双手托着个盘龙描凤的织锦包袱走到三人面前。掌柜的一边解那包袱,一边低声道:“这是本店的镇店之宝,若不是裴公子的朋友要,我轻易是不肯示人的。当然,也是顾公子人物齐整,气度出众,衬得起这袭宝裘。不是我自夸,我在这行干了二十余年,断不会看走了眼,这颜色,这款、这型,天生便是等着顾公子来穿的。”

顾言雪听他罗罗嗦嗦一堆话,早就不耐烦了,正要拂袖而去,却见那掌柜的解开了包袱,双手掂起那领裘皮,轻轻一抖。

众人眼前仿佛绽了千朵雪莲、倾了万斛珍珠,明晃晃迷了二目,不禁都“啊”地叫了出来。定睛再看,却见掌柜的手中,水银泻地般垂落着一领雪白的狐裘,当真是灿烂如星、轻柔似雾、丰润如云!

裴鹤谦接过那狐裘,给顾言雪披上,玉人雪裘,相得益彰,众人又是一叠声的喝彩。裴鹤谦心里高兴,顾不得人多,两手按着顾言雪的肩头,一时舍不得放,却觉着那人的双肩一阵阵发抖,再看顾言雪的脸,白得早没了人色,一双乌幽幽的眸子,似痴似迷、如怨如恨。

裴鹤谦连日跟他相处,对他那任性、乖张的脾气,也略知一二,看这样子,晓得他是着恼了,却不知他恼些什么,便放软了口气,轻声问他:“这狐裘,好不好?你要不要?”

顾言雪嘴唇颤了半天,才恨恨地吐出个“好”字来,眉毛一抬:“要!再贵也要。”

裴鹤谦原想跟掌柜地坐下来,慢慢儿议议价的,看他这副模样,却不敢耽搁了,冲掌柜的笑了道:“这狐裘我要下了。此乃宝物,价钱想必不呰,我身边这些银子怕是远远不够。跟你打个商量,东西我先拿走,银钱明日纳还,你看如何?”

掌柜连忙点头:“换了别人自然不成,可裴公子,我还信不过吗?您尽管拿去,来日我备下香茶,再等您叙话。”

裴鹤谦见掌柜的答应了,替顾言雪掖了掖狐裘,带着他出了店门,顾言雪出奇的乖顺,安安静静坐进了车中,裴鹤谦不放心,也跟了上去,贴近了,才发现他浑身都在发抖,牙齿咯楞楞地,一个劲地打架,裴鹤谦急了,忙问他:“你这是怎么了?”

顾言雪咬紧牙关,半晌,闷声道:“帮我把狐裘脱了……”

裴鹤谦赶忙替他解开了狐裘,叠好了,搁在一边。

顾言雪缩成了一团,裴鹤谦去抱他,却被他推开了:“快去赶车!我不要待在这儿!快走!”

裴鹤谦忙下了车,跃上马背,猛挥鞭子,一口气跑出十几里地去,这才慢慢地勒住了缰绳。天边暗云翻滚,雪愈下愈密,愈下愈大。裴鹤谦犹豫了半天,还是跳下了马来,撩起一角车帘:“外头雪很大……我……可以进来吗?”

顾言雪正定定地望着身旁的狐裘,半天才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