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槿折腾薛文奇的时候, 宿风在大明殿求见太后,褚文鸳听到禀报,手中茶盏掉落在地, 听着瓷器碎裂的声音, 向来不辨喜怒的脸上, 略略有些扭曲。得知宿槿回府的消息后, 她一直在等着宿风前来, 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四个多月。
齐遇死后,宫中换了内禁卫统领, 是一个红脸膛的虬髯大汉,褚文鸳一眼也不想多瞧, 让碧莹试探过几次, 竟是软硬不吃, 说不清是宿风的人,还是安王的人。
那次被安王揪着衣领, 褚文鸳头一个想到的,是宿风,虽然恨他,可只有他,才能保护自己和皇上, 对付虎视眈眈的安王。
起身梳妆更衣缓解着紧张, 施施然来到大明殿, 进去时宿风正翘腿坐着, 瞧见她也不起身迎接, 指指对面的椅子:“文鸳,坐吧。”
声音竟是十分和煦, 褚文鸳坐了下来,宿风瞧着她:“文鸳做这些,想要怎样?”
褚文鸳刚说我没有,宿风声音有些发冷:“玲珑的事,安西营啸,俞哙之子的乳娘,薛文奇,都是你做的,承认不承认,不重要。”
褚文鸳捏紧了拳头,宿风声音更冷:“就象尉迟勋和梅妃之死,我可以随便找出几个小太监小宫女,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只要安王和大臣们相信,文鸳的下场,和行宫里那几个人一样。雍朝必须有皇上,但太后,可有可无。”
褚文鸳咬了牙:“你究竟,安得什么心?”
宿风唇角一翘:“我不愿做皇帝,也不愿让我的子孙做皇帝,安王狭隘,是以,我选择尉迟攸。”
褚文鸳瞧着他:“我不信,没有人不愿意做皇帝,时刻有人在觊觎皇位。”
宿风笑了:“文鸳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任何时候,都将权势放在首位。”
褚文鸳深吸一口气:“只有一次,我想放下权势抛开一切……”
宿风摆摆手:“文鸳当日找到武灵关,我心中曾叹服,可如今,文鸳耍这些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的心机手段,全无一丝太后风范。”
褚文鸳恨声道:“我一个挂名太后,膝下幼帝不过傀儡,内宫之中到处是你和安王的眼线,我该怎样才有风范?我若不做些什么,早被世人遗忘了。”
“想要做个怎样的太后,是文鸳自己的事。”宿风说着话站起身,“宿槿昨日成亲了,这些日子,文鸳就称病吧,没事念念佛经修身养性,若实在寂寞,可以送几名假太监进来,皇上懂事前,你可以放肆些。”
褚文鸳操起身边几案上的茶盏扔了过来,宿风躲了过去正色道:“文鸳若恨我,可以对付我,暗杀、下毒都行,只是,别动我在意的人,这是最后一次警告。”
褚文鸳站了起来:“宿风,你欺人太甚。”
宿风瞧着她:“太后闲的时候,多读些史书。以往琴棋书画的花架子,让太后太过小家子气。”
褚文鸳气结,反唇相讥:“是啊,整个大雍朝,没有那个女子能象尊夫人……”
宿风笑笑:“我以我家夫人为荣。”
这时门外跑进一个小人儿来,跑到宿风面前揪住他衣袍下摆,奶声奶气唤声太傅,褚文鸳一惊:“攸儿叫他什么?”
后面跟着的女官笑道:“皇上十分喜爱英国公,问奴婢他的老师该叫什么,奴婢说是太傅,皇上就记住了。”
宿风蹲下身瞧着尉迟攸,笑道:“皇上长大了,明年该启蒙了,皇上想要个怎样的老师?”
攸儿指着宿风,宿风一笑:“皇上,臣才疏学浅,不足以为帝师,这样,臣为皇上找两位老师,一位是名士白霁岩,教皇上文治,另外一位就是内禁卫统领,当今天下第一侠士石摩勒,教授皇上武功,皇上以为如何?”
尉迟攸信赖点点头,挺起胸膛说道:“朕以为,很好。”
宿风哈哈大笑起来:“很好,这才是帝王风范。”
尉迟攸揪住宿风衣袖:“太傅,陪朕到御花园抓蚂蚱去。”
宿风笑道:“皇上有命,臣不敢不从。”
说着话站起身,拉住尉迟攸的小手,回头对褚文鸳道:“太后有闲暇动那些小心思,不如多在皇上身上用心,历史上的儿皇帝很多,有雄才大略的也有昏庸无能的,是以让太后读史书,博古可以通今。”
褚文鸳瞧着宿风牵着攸儿的手走了出去,扶着几案坐下来,身子一直在发抖,这样的情形,让她疑惑是在梦中,她当日冒着风雪跑到边境去找他,他那样绝情,毫不犹豫将短剑还了回来,她不能放弃尊严纠缠他,她回到京城,进宫做了皇妃,之前的几年,她一直守着自己的心,谁料在他眼里,一钱不值。
如今她成为太后,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可是她甚少喜悦,她咬牙苦笑,人的野心和欲望果真没有尽头,得到了就无视了,得不到的趋之若鹜,二十五岁的年轻太后,同时也是青春守寡的寡妇,自己这一生还很长,却已经一眼望到了头。
齐遇的事,宿风也是知道的吧,他是不是很鄙视自己?褚文鸳僵坐了好一会儿,站起身吩咐:“前往御书房。”
御书房的书很多,褚文鸳抽出几本史书翻看一会儿,就觉枯燥无味,她虽从小读书,却多半是诗词,转了转眼眸唤声来人吩咐道:“请大著作郎过来,每日为本宫讲史一个时辰。”
大著作郎的职责是编纂国史,讲了几日后苦着脸央求道:“太后容禀,秘书监新进了几名进士,褚相责成微臣仔细训教,微臣实在是忙碌,若太后准许,让著作佐郎每日前来。”
褚文鸳点头说可。
又过几日,御书房进来一位斯文俊秀的男子,瞧见褚文鸳就是一惊,继而微笑道:“臣以为,太后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家,不想如此年轻美丽。”
褚文鸳斥声放肆,男子依然微笑着:“臣是实话实说,并非有意冒犯太后,太后想听什么?”
褚文鸳沉吟道:“先讲些有意思的,贤后贤妃什么的,就算了。”
男子跪坐下来,温声道:“讲大周女皇武则天好了。”
褚文鸳来了兴致:“女皇?”
男子点点头:“对了,臣姓胡,名式邧,太后唤臣式邧吧。”
褚文鸳摆摆手:“开讲。”
胡式邧声音温和面带微笑舌绽莲花,又加讲的内容十分符合褚文鸳心意,褚文鸳让他一直讲到傍晚,并赏以重金。
胡式邧从皇宫出来,坐了轿子绕过两条街,来到一处小院,轻叩门扉里面开了门,他弯着腰进去讨好笑道:“启禀王妃,下官见着了太后,太后挺高兴的。”
郎歆点头:“很好,那么,你觉得太后美吗?”
胡式邧神往着:“美人很多,站在山巅的美人,只有太后一个。”
郎歆笑道:“很好,欲擒故纵,你比我懂。”
胡式邧沉吟道:“王妃谬赞了,下官确实久经花丛,不过太后不是一般女子。”
郎歆嗤笑道:“虽非一般女子,却比一般女子更可怜,懂吗?”
胡式邧摇头,郎歆道:“不急,慢慢琢磨去吧,别轻易爬到凤榻上去,要让太后动情,知道吗?”
胡式邧作揖道:“多谢王妃指点。”
郎歆笑一声昂然向外,这胡式邧有些学问,不甘呆在秘书监撰写正史,一心往上爬,那日前去安王府拜见安王,不巧安王出门狩猎,正好王妃从里走出,听见他央求门官,说声等等,胡式邧瞧见她,一揖下去笑道:“嗟乎,美人如花隔云端。”
郎歆捂嘴一笑,胡式邧微笑瞧着她,毫不掩饰欣赏赞叹的目光,郎歆问过他姓名官职笑道:“记住你了,回去吧。”
然后进宫夜宴,太后多喝两杯,说起和宿风的旧事,郎歆心想,原来太后喜欢这样的,诗画传情箫声达意。
过去好几个月,郎歆都快忘了这个人的时候,近日几次进宫都被告知,太后正在御书房听大著作郎讲史书,郎歆突然就想到了胡式邧,相貌不错,哄人高兴不着痕迹,听说风流成性久经花丛,这样一个人,若送到太后面前,太后可会动心?
褚文鸳与安王交恶,却一直对郎歆很好,对她十分关切,常常召她进宫说笑,郎歆一直提防着,觉得褚文鸳别有用心,是以,她要在褚文鸳身旁安插一个自己的人。
胡式邧出来相送,郎歆头也不回道:“你若耍花招,我就告诉太后你的劣迹,还有王爷那儿,也不会让你好过。”
胡式邧嘻嘻说道:“太后之美,如花,王妃之美,如画,花会凋谢,画不褪色,式邧愿听王妃差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郎歆抿唇一笑,回头道:“行了,回去吧。”
出了小院乘了马车回安王府,路过安富坊巷口,又瞧见那家“医心堂”,这医心堂开张三个多月了,从未见过有人进去瞧病,也未见大夫或者伙计出入,不知是何来头。
郎歆想着问身旁的小丫鬟,小丫鬟笑道:“王妃有所不知,这家医心堂的病人都是从后门进去的,进去前都戴了面纱,里面的大夫坐在厚厚的黑色纱幔之后,谁也瞧不见谁,更奇怪的是,这家医堂只治心病。”
郎歆愣了愣放下车帘,这心病,也有能治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