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盛大的一次弘佛会!
接连几天应邀来参加集会的高僧、名士达到了五十几人,因为花翎叫人四处敲锣打鼓地宣传来客的尊贵身份,现在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这场由当今天子齐武帝次子竟陵王萧子良发起的佛坛盛事。即使对高深的佛学没兴趣的,对几位名动天下的高僧和公子的庐山真面目也非常有兴趣的。
弘佛会在四天后正式开始,云上居暂时不接待其他客人,只接待前来听授佛法的人。在大堂最高处只摆了一张大桌子,坐应邀来探讨佛学问题的四人,下面全是慕名而来的听众。上午一场,下午一场,全程云上居都免费提供香茗和小食。而每日都是人员爆满。在酒楼周围都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
每一次花翎都是站在贵宾席旁奉茶,一来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见识到这么多古代名流,二来有不少人的口才了得,高深的佛理讲得生动活泼,让她有再回大学课堂做学生的感觉。所以虽然一天下来站得腰酸背疼的,她也乐此不疲。
一日,轮到怀度大师和另几位探析佛理。
“万物皆可成佛,万物皆是佛……”
“万物皆空,唯我佛长存……”
“心中有佛,眼里有佛,万物皆成佛……”
“境随心转,佛心不变……”
…… ……
唯心与唯物,出世与入世,各执一端,争论不休。花翎心想,弘佛会开完,他们也不会争论出个所以然来,不过大家争得如此热烈,竟陵王萧子良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用膳时间到了他们终于结束了争论,主持人宣布上午的讨论结束。花翎暗暗伸了一下懒腰。
“小施主似乎对佛学也有些研究,常面露心领神会的微笑?”
“啊——”花翎一惊,只见怀度大师正含笑地望着她。唇枪舌剑之际,他老人家怎么那么悠闲,还有空观察无谓人士的表情?
“我——我——”又是自己那永远在笑的嘴角惹的祸!她哀叹。
“不知小施主对我们刚才争论的问题有何看法?”
她不是一名听众吗?还要负责回答问题的吗?花翎有在课堂里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的感觉。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哦,我对佛学并没有什么研究,我既不信佛,也不信道。”怀度大师面色变得严肃了,花翎连忙说,“不是,也可以说我既信佛又信道……”
哎,这在说什么呀?不过开了个头,也唯有继续硬着头皮掰下去。
“你们佛家认为,佛是世间唯一真理,有无尽变化、无穷力量;而道家认为,道是世界本源,得道者可飞升为仙,与天地同寿;我在家乡还接触过一种信仰,他们尊崇他们的唯一真神,叫上帝,认为天地万物皆是上帝在六日里所造,人就是在第六日里制造出来的,上帝拥有决定世间万物命运的力量,无所不能,连毁灭人类也是须臾之间的事。
这三种信仰有共同的地方,就是都将一种无穷的力量当作唯一的信仰,虽然说法不一,分别叫佛、道、神,但谁也没有见过这三者,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有人的面目。所以我大胆猜想,他们有没有可能本是同一位,或是同源?这或是一位神仙一样的人物,或是一种无形存在的强大的力量,或是一种可演化天地万物的规律,只是因为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存在着不同的理解,所以它被赋予了不同的名称,衍生了不同的信仰。又或者,佛、道、神只是它派遣来管理世间的三位使者?正如分封各地的诸侯王拥有不同封号?”
说完之后,花翎自己也暗自吃惊——原来自己是如此看待信仰问题的,以前她可从没深入想过这一问题,都是见神就拜,临时抱佛脚,那是常干的事。
悄悄望望四周,非但怀度大师面容肃穆,其他人皆目瞪口呆地望着她,下巴掉满地。
原本热闹的大堂,此时静得可怕,只有秋日灿烂的阳光穿过窗棂,投射下片片闪亮,有无数微尘在光柱中调皮地飞舞。
冷汗刹时湿透她的衣背——竟然忘了身处的这个时空是崇尚佛教的,居然在众人面前信口开河,冒天下之大不韪,嫌命长了?
她想偷偷望一眼竟陵王,却和他的目光撞个正着,他正满脸深思地望着她,漆黑的眸里暗流汹涌,和他一桌的沈约也极为讶异地看着她,而范云则露出一丝玩味地笑。
花翎唯有垂下视线,等待命运的裁决。时间似乎是静止了,没有半点声音,她只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似一面小鼓在“咚咚”地响着。不知过了多久,是几秒钟,还是几分钟,她终于听到一个声音说:“小施主跳出佛、道之外,高屋建瓴,想法超越凡俗,令我等茅塞顿开,其功用不亚于佛祖所谓的当头棒喝呀。”
花翎惊喜地抬头,只见怀度大师满面慈祥的微笑。
刚才参与辩论的承荫山庄的老庄主韩得铨也说:“此位小哥的说法惊世骇俗,但细想又不无道理,这些想法你是从何得来呢?”
“我也不知道,因为我经常听到信佛、信道之人的说法,但我又不知道应该听谁的好,总觉得都有道理,分不清谁对谁错,所以有时候就想会不会他们都是对的呢?当然我的这种想法只是为了求得自己的心安,经不起任何的推敲,这几日听从诸位大师谈论佛法,其中的精妙大义,远非我这种粗野下人所可以理解的,我愿听从诸位大师的教诲……”
“在佛眼里,众人平等,人人皆可成佛,小哥不必过谦,小哥极有慧根,以此悟性,勤加钻研佛学,他日必有大成。”
“是呀,小施主刚才就为我们钻研佛学提供了一种新方法……”
…… ……
她无法置信古人们竟会如此开明,还以为自己会像中世纪的黑巫女一样被绑在木架上烧死呢!
再次偷望那可以像捏蚂蚁一样处死自己的竟陵王,他已转开了目光,正在把玩自己手中的茶杯,面色云淡风清,刚才似乎没发生任何事。
花翎暗暗松了一口气,这次小命应该是保住了,以后一定要谨言慎行,小心祸从口出。
---------------------------------------------------------------------------------------------------------------
弘佛会继续进行,因为发生在花翎身上的这个小插曲,之后的讨论还增加了听众参与环节,妇孺老少,布商菜贩,也都大谈自己对于佛法的理解。一时之间,谈论佛法成了建康城的时尚,云上居则是潮流中心。
弘佛会之盛,由原来预计的十日增加到半个月,结束的那天,连当今皇上也要大驾光临了。
花翎当然非常渴望一睹所谓皇帝的风采,但又害怕自己那怪异的短发和冲动鲁莽会让自己身陷险境,说不定自己到时候会紧张得手发抖,倒泻了茶水,就被拖出去“喀嚓”了。
正当她犹豫着要用什么理由向掌柜请假时,掌柜一句“最后一天了,你千万别让它出什么纰漏”将她所有的想法的打消了。
最后一天了,所有的人都早早来了,街上也多了好多来看热闹的百姓,不用门票的表演谁都想看呐,何况是皇帝出场。
云上居里所有人都安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侧耳倾听,渐渐地,果然听到越来越近的鼓乐声。接着就听见有人大声地唱喏“皇——上——驾——到——”,云上居马上“乒乒乓乓”跪倒了一大片,花翎也连忙学样跪下,哪管膝下是否有黄金。
紧接着一群宫娥侍卫鱼贯而入,她偷偷抬眼望一下,不由暗叹:果然是高素质的服务人员,首先制服比咱好,个个衣著光鲜,其次都样貌出众,女的婀娜多姿,男的英伟挺拔。
然后,就看见一对穿着明黄色布靴的脚不紧不慢地走了来,还可以看见有金线刺绣的长袍下摆随着步伐一起一落。这次花翎不敢再抬头。
终于脚步声停了下来。
众人齐呼:“皇上万岁万万岁!”
“诸位朕的子民,都平身吧。”一把并不是很威严的声音穿来。
花翎也跟着众人一起抬头,只见一个面色温和的五十上下的男子坐在今日特设的上座上,身穿明黄色的绣龙锦袍,相貌和竟陵王并不相似,他面容儒雅,但目光锐利透露出一丝严厉。
“今日朕和各位一样,也是来倾听佛法的,所以不必拘谨,都落座听吧。”他扬了扬手,众人连忙落座,都正襟危坐。
今日主讲的是这些天来最受欢迎的怀度大师、惠净大师、左光禄大夫崔昊、侍郎周密,前两者虚若怀谷,佛理精深,后两者机锋锐利,旁征博引。果然是一场精彩之极的讲座,连皇上也听得龙颜大悦、频频点头。
“近日,朕在宫中听闻云儿举办的弘佛会引起轰动,百姓争相谈论,民间尚佛成风,今日亲自前来一听,果然是不同凡响,精妙绝伦哪。”
“父王过奖了,孩儿只是邀请各位大师和名士前来,并未做什么。”竟陵王起身行礼恭敬地回答。花翎心里直嘀咕:皇帝叫他云儿,那是他的字吗?
“怎是没做过什么呢?我一路过来,见到街边设了无数的指路标,街头巷尾贴满了有关弘佛会的消息,这酒楼的门口也布置得热热闹闹,好得很呐,你为这弘佛会花了很多心思呀,可不能让你亏了,朕非常支持你,这次集会所有的开支都从国库里出吧。”
竟陵王似乎飞快地瞥了她眼,她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该不会供我出来吧,好歹我是在帮他。
“多谢父王。”他随即垂手退下。我才松了一口气。
“皇上仁慈,泽被苍生。”众人几乎是众口一词地说,似乎事先排练过一样,——还是什么时候都是这两句?花翎不由得浑身长满鸡皮疙瘩。
----------------------------------------------------------------------------------------------------------------
弘佛会终于热热闹闹地结束了,皇上不仅特赐了云上居一块石碑,还御笔亲题了云上居的牌匾。那块碑就立在云上居的前院里,碑文由天下文章第一的左光禄大夫崔昊所写,用极华丽的语言描写了弘佛会举行时的盛况。云上居天下第一楼的地位从此确立。
花翎这几天却快累坏了,帮助来会的宾客离城,准备酒楼的重新营业,许许多多的看似平常却不可忽略的细节让她忙得团团转。最奇怪的是张掌柜,他居然将大小事务都交给她打理,自己只是管账。为了让云上居能确保天下第一楼的荣誉,她惟有绞尽脑汁回忆酒店管理方面的知识,使出浑身解数来。
云上居恢复营业的第一天,客似云来,座无虚席,掌柜笑眯眯地坐在柜台后,不时打量着在店里走来走去的花翎。花翎也懒得理会:反正从弘佛会开始,他就觉得她不正常了。他到现在为止都没有打发她走,说明她这种不正常他是能接受的,只要他继续付工资给她,她就继续干下去。Who怕who?
晚上约十点钟,送走最后一桌客人,花翎忙回后院房间,提来一大桶热水,开始舒舒服服地泡澡。
“呼,还真舒服!”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在现代从来都是洗淋浴,来到古代倒享受到了泡热水澡的乐趣。
她搓了搓泡得起皱的手指,站起身准备穿衣服,却传来敲门声,她“咚”地一声坐回浴盆,水花四溅。
“谁?什么事?”
“花哥儿,掌柜说王爷派人来叫你,请你马上去。”
“好,我知道了,我马上去。”
花翎迅速用白绫裹好胸部,穿好衣服冲到前院,只见一灰衣小廝立在院里,正是经常跟在竟陵王身边的那个。
他一见她就行礼说:“花哥儿,我们王爷在盛悦客栈等你,请跟我来。”
“好,有劳了。”
盛悦客栈就在隔壁的那条街,并不远,弘佛会的人大多都住在那。但竟陵王为什么现在还住在客栈里呢?是什么事让他滞留了呢?等会儿他会跟她说什么呢?
她脑里乱糟糟的,很快就到了盛悦客栈。那人带她径直来到二楼的天字一号房。
“王爷,花哥儿带到。”
“好,叫他进来吧。”声音仍是那么温暖、干净。
花翎推门进去,见室内点着几支蜡烛,灯火通明,床前的圆桌上放着一个香鼎,正燃着香料,室内淡淡的檀香味正是源于此。
他就坐在桌前的凳子上,手里还拿着一本翻开的书。他穿着一件纯白的长袍,在烛光下白得耀眼,衬得披散在肩上的长发漆黑如墨,他恬淡的脸庞似乎也散发着清辉,一双眸子清莹如水。
“小人拜见王爷。”犹豫着是否要给他下跪,但终究没有动。对自己的称呼可以改成“小人”,但要她下跪,太难了。
“不必多礼。本王找你来是想问一下弘佛会的事。弘佛会筹备得很好,很成功。”他放下手中的书。
“那是王爷的远见卓识。”来到古代她拍马屁的功力是与日俱增了。
“不,有想法的是我,但实际做的是你们,你们办得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得多。据张掌柜说,弘佛会的事很多都是你的主意。我想知道你从哪里学会这些东西的,例如联合客栈接待、叫人四处宣传弘佛会的消息?”他眼里满是好奇。
“这没什么,在我家乡经常有人是这么做的。”她可没本事扮商业奇才。
“你的家乡?哪里?”
“哦,在魏国的蜀地。”虽然她本来是南方人,但要说个他无法去证实的地点才行,四川自然地就出现在脑海里。
“你竟是魏国人?”他双眼微眯,旋即垂下眼帘,让她嫉妒的长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
“也不全是,我父亲是齐国人,母亲是魏国人,父亲有次经商到魏国遇上我母亲,但他们没有在一起,父亲回了齐国后就再也没有音讯,母亲生下我后嫁给人做填房,今年母亲身体不适,才告知我身世,让我来此寻找亲生父亲,以了却多年心愿。但我来到此地才发现,父亲早就过身了。我盘缠用尽,所以进云上居做工。”感谢那些滥情的电视剧,让她编故事都不用打草稿。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眼底有些她无法读懂的东西。
“哦,原来如此。你那日说的家乡的那种神叫什么?六日造出天地万物的神?”
“他们称它为上帝,这种宗教叫基督教。”洋人的宗教,南北朝的人还没有听说过吧?
“你为什么不是信它呢?”
“我并非从小就接触它,当一个人开始有自己的想法时,让他再彻底相信一样东西是很难的。我并非不信,但无法让自己做到全信,虽然我认为它是我接触过的最合理的宗教,它的教义是每个人都应竭力去做到的。”
“不是不信,却无法全信?”他喃喃地开口,目光有些迷离。
“王爷如果没有其他的事,小人就先告退了。”她可没有兴趣和人讨论宗教问题,尤其面前的这个人绝对不是个聊天的好对象。
“好,你稍等一下,”他朝门外叫道,“阿荣,进来。”
刚才的灰衣小厮应声而入。
“王爷有何吩咐?”
“去拿些银两给这位小哥。”
“是。”
“无功不受禄,我受不起王爷的奖赏。”小人爱财,取之有道。
“你弘佛会的事办得非常漂亮,这是我给你的奖赏。”他有着淡淡的惊异。
“但这只是我份内之事,不需王爷额外的奖励。”她实事求是地说,他也说得上是她的大老板,她可不敢收他的小费。
他现出一丝疲倦:“那你就当做是我送给你回乡的盘缠吧。”
敢情她刚才那番洒狗血的身世说词竟勾起了他对她的同情?花翎眨了眨眼。
“那小人谢过王爷。”
阿荣带她到隔壁房间,取出一封银子给她,她谢过,走到楼下忍不住悄悄打开来数了数,整整十两银子。“十两银子啊,我再多做两、三个月,就可以动身去四川了!”她不禁喜出望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