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蚕豆怎么又不见了,你真要好好管教一下了。”韩萱一大早就来到了韩葳房中,一边说着话,一边就径自进了里间,见妹妹竟还躺在床榻上,韩萱上前将被子一掀:“跟你说了多少次了,睡觉不要盖着脸。呀,你该不会是酒还没醒呢吧?”韩萱被韩葳红红的脸蛋和微蹙的眉头吓了一跳。
话说韩葳昨夜好不容易借着酒意睡着了,醒来后又开始后悔对李迎潮说过的话,羞得长叹一口气,整个人都缩进被子里,好似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她心下难堪了。
“起来吧,爹爹快下朝回来了。我去厨房让张婶给你做碗醒酒汤,饭后你陪我去绣坊吧。”韩萱说着,见韩葳还是愣愣地不动弹,便直接上前把她拉了起来,“我说吧,你这人一看就是酒量不行的,以后可千万不能再碰了。”
咸安街位置偏僻,加之又有几户老宅空置,早几年整条街都清冷少人,不过近几年却渐渐人气旺盛了起来,隐隐成了城中一处胜景,因为这里有了韩家二小姐韩芙一手操办的芙蓉绣坊。
不少富家千金、名媛才女专门跑去芙蓉绣坊,就为了第一时间研赏韩二小姐的手笔,更有那王孙贵胄、文人士子结伴前来,就为了听韩萱一曲,再看着堂中一众婉约娴雅的女子穿针引线,感叹真乃一幅绝妙的仕女图。韩萱和韩芙也因此声名远扬,是当今大赵最为人称道的两位才女,甚至还有邻国子弟慕名而来。
只要这些游人静立一旁,不上前打扰,韩芙也很少会把人拒之门外,说到底,再雅致清幽,绣坊本质上也还是个生意场,不管有多少人在看着她,她都面不改色,淡然处之,而那些女弟子们受她感染,也大多端庄大方,丝毫没有小家子气的拘谨和扭捏。
韩萱带着韩葳来到芙蓉绣坊之时,轩敞的大堂内如往常一样,四周分散着或站立或跪坐的数十名旁观闲人,中间的一块区域安静跪坐着十余名女子,有些带了轻纱遮面,有些只是低眉,看着自己身前的绣架。
“山水要有远近之分方能给人身临其境之感,若要这远近浓淡臻于精微,当首选镇海乔家的花线。至于如何领悟这远近之精髓,推荐大家细细揣摩大学士言老先生的《天下黄金图》……”韩芙一身窄袖淡粉绸衫,手中把玩着一把小巧玲珑、清香四溢的白檀折扇,缓步穿行于堂上,曼声说道。
韩萱拉着韩葳悄然绕过众人,正要走进后间,突然听到一个男子声音说道:“芙小姐,在下冒昧插一句,言老的《黄金图》固然是难得一见的佳作,但在下私以为,言老后期的《秋江暮雨图》,更显其对层次把控的大成之境。”这声音清雅如玉,彬彬有礼,堂中有胆子大些的女子不禁偷眼去寻那声音来处,那些端然未动的,也在心下好奇。
韩芙转身,微笑福了一礼方道:“多谢秦公子指教,只是论画是一回事,落于绣布之上,往往又是另一回事,《秋江暮雨图》磅礴与细腻兼重,韩芙心向往之,却还不敢尝试。”
“是,芙小姐见多识广,”那男子一揖,笑道:“在下班门弄斧,可要贻笑大方了。”
“哪里,”韩芙笑道:“有机会与秦翰林切磋,是韩芙之幸。”韩芙此说倒不是纯粹过谦,这男子如今才名远播,清誉正盛,虽如今只是个小小翰林修撰,却是韩平川着重提点的对象。
这一切都要从近些年大赵的制度改革说起。话说前朝东齐是纯粹的世家政权,经过了几年改朝换代的战乱,一些世家大族自此没落,韩平川以一介寒门小吏崛起,自是希望有更多的寒门子弟出人头地,经过几年的不懈努力,终于争取到了科举制的试行。
所以现今大赵的选官制度是举贤良与科举取士并行,当然,举贤良是给世家子弟进入仕途的一个由头,似林彦、范硕那种,自是不用参加什么考试,科举只是针对寒门布衣而言的。而这个秦渊,正是大赵第一届科举的一甲进士及第,是当今大赵除韩平川外,第一位有望进入朝廷中枢的寒门子弟。
韩葳止住脚步,对韩萱道:“那不是秦渊吗,来过我们家好多次,是不是应该过去打个招呼?”
韩萱面上一红,突然想起韩葳说过的“秦翰林好似是看你的时候居多”那句话,忙拉着韩葳钻进后堂。后堂与前堂隔着一道珠帘,韩萱与韩葳跪坐在琴案后,还可看到前堂的情形。
韩葳忍不住笑道:“萱姐你怕了?”
“胡说,”韩萱瞪了妹妹一眼,“我有什么好怕的!”
韩萱淡定地燃起香炉,开始调弦。过了一会儿,韩芙的贴身侍婢采薇进来,把那盏青釉仙鹤小炉拿去了前堂。又过了片刻,琴音从珠帘后流泻而出,堂中香烟袅袅,轻柔舞蹈,韩芙不再言语,众女开始穿针引线,素手翻飞。秦渊目光痴痴落在那珠帘上,许久也不曾挪开。
因怕扰了绣女们的心神,韩萱在此一向只挑轻缓舒神的曲子,一时间绣坊内外一片安宁。谁也没注意到,几个白衣男子悄然从外面走了进来,其中一个男子刚要开口说话,却被为首之人抬手制止。
这为首的白衣男子刻意将脚步放轻,行止优雅,气态悠然,不经意地往檐下一站,便有卓尔不群之感,后面几人神色肃然,望向他的眼中满是敬意,衬得这男子闲适之中又多了几许威严。
白衣男子耐心地等韩萱一曲终结,这才上前一步,朗声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久闻芙蓉绣坊乃永安一景,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直教人清心忘忧。西蜀宗遥,特来拜会大赵诸位雅士高贤。”
众人闻言纷纷回头看去,见宗遥白衣广袖,气度不凡,不自觉地就让出了一条路,宗遥又往前两步,向着韩芙深深一揖。
韩芙连忙还礼:“小女子何德何能,能当‘高贤’之称?公子言重了。”韩芙心中暗怪,宗姓乃西蜀国姓,西蜀皇族素有“白衣宗氏”之称,这白衣男子周身确实透着一股清贵之气,但韩芙却从未听说过“宗遥”这号人,想来应是化名了。
宗遥一笑:“这绣坊处处都蕴含高洁之意,品位超然,又不论高门布衣,一视同仁,作为芙蓉绣坊的主人,当然当得‘高贤’二字。”
韩芙很是不解这突然出现的西蜀王孙如此恭维自己的用意,当下笑而不语,不再言语纠缠。那宗遥见韩芙不再答话,也不见尴尬之色,从容道:“刚刚在下一直在院外观赏那扇芙蓉锦屏,对其工艺与气韵皆惊叹不已,不知芙小姐可否开个价钱,将它卖于在下?”
此言一出,场内顿时响起一片私语。这芙蓉锦屏是韩芙在绣坊成立之初,为了充门面而特意亲自制作的,从画图、刺绣,到屏风木架的选材和雕刻皆是她一手包办,早前大皇子赵灵旸的王妃张口讨要,都被韩芙拒绝了。旁观人群中有位青年公子站出来说话:“公子不是永安人,所谓不知者不怪,这扇屏风乃是绣坊一宝,千金不卖的,否则早就被人买了去,公子也就见不到它了。”
韩芙向那青年公子遥遥一福,以表谢意,又对宗遥道:“那扇芙蓉锦屏是我坊中陈设,确实不是用来出卖之物,还望公子见谅。”
“在下真心仰慕小姐之才,诚心求买此物,回去也定会好生珍惜,还望小姐开个条件,成全则个,宗遥定有重谢。”
韩芙神色淡然,不为所动,平静道:“多谢公子抬爱,这扇屏风,韩芙不卖。”韩芙本不是执拗之人,但毕竟为了这屏风,她连大皇子府的人都拒绝过,此时当然不好再把它出卖,否则很可能惹得大皇子不快。
刚刚替韩芙说话的青年公子又站了出来,对宗遥道:“你这人着实无礼,人家不卖,你还在这不依不饶的,西蜀宗氏好了不起么?芙小姐稀罕你的感谢不成?”
宗遥闻言眉头微拧,神情有些不悦,他只是喜爱那扇屏风,自忖也一直有礼,此人说话有些过了。秦渊在人群中暗暗观察这个宗遥,观其气度风仪,猜他很可能真是西蜀皇室中人,不想让场面闹得太僵,遂上前一步行礼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公子既喜爱那扇屏风,可见是妙赏之人,不如请人临摹了去,总好过强求主人割爱。”
宗遥略一沉吟,最终无奈叹道:“纵使能临摹出神韵,却让我到哪里找似韩二小姐这般的手艺?也罢,此事确实强求不来,”说着又向韩芙一揖,“宗遥唐突,望小姐海涵。”
韩芙道:“公子若有兴致,可移步左首边那间展室,里面多有韩芙亲制的绣品,如若还有公子看得上眼的,即可取走一二,算是韩芙相赠。”
宗遥朗声一笑:“那宗遥今日就且厚颜一回了。”说罢就跟着采薇去了隔壁厅堂。
堂内安静了下来,韩萱不再奏曲,众女开始专心于绣品之上,旁观之人陆续地悄然离开,秦渊向着韩芙一礼,又忍不住朝内堂的珠帘处看了看,默然转身离去。
“秦兄,”秦渊刚走下台阶,后面追来一华服公子,一脸戏谑之意,“你那阙词,送出去了没有?”
秦渊不明所以:“什么词?”
“就是上次,你来芙蓉绣坊听过一曲,回去后不是填了首词么,我都在你桌案上看到了,”华服公子凑近秦渊,低声道:“难道不是要送给韩家萱小姐的吗?”
秦渊脸色蓦地苍白,急切道:“李兄慎言,萱小姐已是订了亲的人,在下万万不敢有半点不敬之意。”
“好了好了,我不说,不说就是了,定替你保密哈哈……”
秦渊不想看他一副挤眉弄眼的暧昧神情,随便寻了个由头自己走了。刚走出老街没多远,路过一家酒楼门前时,一个白衣男子拦在了身前,恭敬作揖道:“秦公子,我家公子久仰秦公子才名,略备薄酒,想请公子过去一叙。”
秦渊认出这人是刚刚跟在宗遥身后的一个白衣人,略一思忖,心中多少也猜到了他的来意,不好拒绝,便随来人进了酒楼。
酒楼三层雅间中,宗遥独自坐在里面,酒菜已经摆满了一桌,其他白衣随从都守在门外。秦渊在门外脚步微顿,似犹豫了一瞬,旋即坦然一笑,走了进去。
宗遥起身相迎,笑道:“秦公子不用多虑,宗遥此行入赵只为行商而已,顺便结交一下当世俊杰,别无他意。”
秦渊心道自己算什么当世俊杰?唯一拿得出手的身份就是韩平川的门生而已,不由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应对,当即谦逊回礼:“公子客气,不知有何指教?”
宗遥邀秦渊入座,亲自为他斟满了酒,道:“都说秦公子乃贵国韩相高徒,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酒多话就多,话多祸就多,秦渊虽顺从他坐下,却没去碰那酒杯,只拱了拱手,道:“在下区区一介书生而已,只求不辱没了老师名声,‘高徒’二字愧不敢当。”
宗遥朗声一笑,而后又压低了声音:“秦公子时常出入芙蓉绣坊,可是在追求那韩家小姐?”
“你……”秦渊被他突兀一言吓得不轻,若连西蜀人都听说这事了,那永安城中的人会作何感想?秦渊一时失神,清楚自己日后连遥遥看她一眼也是不行的了。
宗遥不给他时间失落,继续道:“秦公子若能成为韩门女婿,那自然是美事一桩。而且,不是说韩家要与江家结亲吗?秦公子可知,”宗遥微微前倾,将声音压得更低,“韩相是不是属意三皇子?”
秦渊回过神来,戒心顿起,忙道:“公子太抬举在下了,这种事,岂是我一个小小翰林所能评断的!”
宗遥自饮一杯,淡然道:“秦公子说笑了,天下谁人不知,你是韩相最器重的弟子,若你都揣摩不出韩相的意思,那岂不是有负他的栽培?”
秦渊也饮了一杯酒,暗自琢磨了一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待到放下杯子,神色已然从容:“我只知老师所求,不过大赵仓禀殷实,万民开化而已。”
宗遥看着他,不由凝眉深思起来,半晌,了然一笑,拱手道:“届时自然八方来朝,不战而屈人之兵,大赵有韩相,百姓之福也。”
秦渊闻言,当即对此人生出几分好感来,心道西蜀宗氏果然名不虚传,能屈能伸,这姿态低得坦荡大方,一点都没有舞弄心计之感,秦渊一笑,举杯相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