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战强兵初露头角

新兵们刚刚还觉得这阵法演练直如小菜一碟, 此时则看着对面的骑兵方阵目瞪口呆,终于按耐不住开始面面相觑,本想壮一壮胆气, 却只从身边同僚的眼中看到紧张和不安。

程决回到阵前, 朗声道:“刚才那一遍只是为了让大家熟记阵型和旗号, 真正的操练, 是在对面这些骑兵的冲击之下完成每一个环节。”

话音刚落, 新兵方阵里即有士兵窃窃私语起来,韩杉虽没有参与其中,却也不禁眉头紧锁。谁都看得出来, 对面这一千骑兵可不是一般的精锐,果然, 只听程决继续道:“你们此次的对手, 乃是先锋营无境兵团第三组, 拿出你们的气势与胆魄来,不要让远道而来的先锋营将士看笑话!”

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半晌才响起稀稀拉拉的应答声,毫无气势可言,程决的一番动员只获得了不足半数人的回应。韩杉神情相对平静,正好奇地观察对面,那传说中的无境四组之一。

无境四组, 肃王军先锋营精锐, 以悍勇无敌、出入敌阵如入无人之境而得名, 早前韩杉只当传闻夸大, 此刻再看对面阵势静止如山, 几乎感觉不到活人气息,仿若刚刚那如狂风掠境般地入场只是幻觉, 韩杉不禁感慨,料想当世神兵也不过如此了。

韩杉眼中涌起一阵艳羡,心中不由酸酸地哂着,最好的战马、最精良的武器,给自己的话,难道会比他们差么?肃王军这两年本没有大战,而这些人的铠甲与武器却没有丝毫黯淡,依旧闪闪发亮,胯、下战马也俱是昂扬抖擞,可见肃王军对无境四组的培养与维护是不计成本的。

韩杉正思虑间,身旁的小吕用胳膊肘给了他一杵,神色紧张道:“愣什么呢?准备了!”

韩杉抬头,正赶上程决开始的旗号已出,连忙收心,随众穿插退后。盾手和长戟兵阵前防守,第一波弓箭手上前,不知是不是出于紧张的缘故,个别箭明显失了力道,疲软地落在两军中间,无境三组这才开动,挺枪奔来。

韩杉心思一动,觉得对面骑兵有放水嫌疑,动得太迟。但这个水放得对于步兵营新兵来讲其实无甚大用,无境兵团的骑士一旦动起来便势若雷霆,排山倒海,想慢都慢不下来,这帮人脑中只记得杀人的一幕幕,早已望了多年前刚入伍时的操练戏码。

弓箭手明显不足以阻挡其来势,韩杉紧握强弩,眼睛不停地搜寻有把握的目标,然而程决迟迟不发令,他只能观望着。前排盾列眼见要被冲出一个缺口,韩杉心急如焚,本能地架起了弓、弩,又鬼使神差地看向程决的方向,不知是否错觉,远远地竟感觉到程决也在向他看来。韩杉心下一凛,犹疑了一瞬。这时,弓、弩手上前的旗号终于出现了。

几乎就在程决令旗落下的同时,韩杉的弩、箭已经发出,前方盾列的缺口重又弥合,而韩杉却因此在变阵时落人一步,乱了节奏,便再也顾不上隐藏功夫,待拼尽全力跟上大家后,才发觉自己已惊出了一脑门的汗。

无境四组乃轻甲骑兵,马匹无防护,所以只要盾手和长戟兵发挥得当,阻个一时半刻还是很正常的,然而,不知是由于众新兵训练时日太短,缺乏磨合,还是出于对传说中的无境兵团太过敬畏,整个方阵毫无士气可言,在骑兵的压力下不断后退,更有后排士兵的长戟直接被骑兵一枪挑飞。

不多时,盾列再次出现危机,多处显现裂痕,号旗示意长刀手上前,然而阵型转换已不如先前流畅。正在这时,一阵惨叫声顿时让新兵乱了阵脚,无境三组一名骑兵长、枪悍然横扫,直接将盾阵撕开一个缺口,两名士兵瞬间被掀翻在地,堪堪倒在了马蹄前方,马上骑士奋力收缰勒马,以防踏伤人,然而那两名倒地士兵已无心去看,跳将起来,抱头大呼着奔入身后阵中。就在他们慌不择路地扰乱了长刀手列阵的同时,那被勒起了前蹄的战马正颇为不满地振鬃长嘶。

随后无境三组骑兵狼入羊群般地冲进了步兵方阵,场内彻底乱了!

程决不再指挥,只冷眼看着新兵们毫无章法地仓惶四散,眨眼间就歪倒一片,有那心存侥幸之人只道这是操练,然后转眼就被无境骑士的长、枪挑起,狠狠摔出阵中。

角楼上的李迎潮轻声一叹,神情不禁有些凝重。陈廷祖习以为常似地一笑:“新兵嘛,意料之中的事,天生勇武之人又能有多少。”

话音未落,就见已如散兵游勇、敷衍抵抗的新兵后方,猴子一般钻出一人,捡起了地上一把不知是谁脱了手的长刀,一个遁地滚来到最前方,在乱阵中奔走穿梭,专攻敌方下盘,很是刁钻。

这逆流而上者正是韩杉,他倒不是这当口想出风头,只是心中突然一阵愤懑不平,这样的对阵本身就不公平,虽然无境三组兵力少,但论力量、论经验、论装备,都甩己方这些刚入伍不到半年的士兵十万八千里。前方阵线一旦被破,对于后面的人来说什么阵法都没用,只能各凭本事、各安天命了,若真到了战场上也只能硬拼到最后一人,没有任何取巧之道。

为什么要这样练兵?把他们当野兽来驯养么?韩杉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突然之间就变得难以接受,自己竟是这样一个卑微的存在。

韩杉游鱼般在阵中游走,眨眼间就连伤三马,不过他也没敢下重手,毕竟这些马都是万里挑一的骏马。韩杉顺手扶起几名己方士兵,又巧妙地以一柄长戟借力打力,掀翻一匹战马,引起不小的动静,渐渐竟让他整顿起了一点士气,不少人回过神来,开始认真反击,虽然仍有螳臂当车之感,却多少有了点战斗的样子。然而,形势并没有丝毫扭转,新兵之中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角楼上的李迎潮观望片刻,摇头苦笑起来。陈廷祖道:“让无境兵团给新兵作陪练可是小王爷的主意,怎么,这会儿又心软了?”

“时间紧迫,也是没法子的事。”李迎潮语气无奈,又带着几分玩笑意味,“本王每日焦头烂额,最见不得别人安逸,故找人来敲打敲打他们。”

陈廷祖苦笑:“小王爷,你这哪是敲打那些小崽子,你这明明是在敲打我吧。不过王爷不用担心,庄将军叮嘱过底下人注意分寸,不会弄出人命的。”

李迎潮一叹:“先锋营精锐都是身经百战的猛虎,他们哪里懂得放水,让他们把握分寸,恐怕比让他们杀人要难得多,估计这群家伙现在心里委屈得紧呢。”

无境三组的骑兵中确实有人委屈得紧,但也有人战得不亦乐乎,甚至还自己人之间相互较量起来,比谁放倒掀翻的士兵最多,同时给对方造成的伤害最小——这确然算是个比较新奇的挑战。

这边韩杉刚躲过当胸而来的凌厉一枪,后背又猝不及防地被马蹄踢中,登时龇牙咧嘴地摔了个狗爬,后背痛得他一张俊脸几要变形,再也不敢心存骑兵放水的侥幸,挣扎起身,躲躲闪闪地活动了两下,确定肋骨还没碎成渣片,又茫然四顾,哪里都没有退路,不由眸光一沉,把心一横,忍痛弯腰捡起长刀,再次冲到了最前方。

双方近身混战,韩杉本能地咬牙拼杀,后背痛楚越来越烈,韩杉只求自保,早已没了对无境兵团的敬畏之心,更顾不得此时只是操练而非实战,一个闪身掩至几名盾手之后,在两块盾牌间觑着一只马腿,眼中精光一闪,发起狠来,提刀就要砍去。

这一刀没能落下,一柄长、枪自头顶袭来,重重砸在韩杉刀上,震得他虎口发麻。韩杉仰头,正对上那骑兵面具后的双眼,不由心头一怵,那眼神中的怒意太盛,有如实质般向韩杉刺来。

韩杉定了定心神,当即了然,这战马大概就是此人的逆鳞。对于精锐骑兵而言,战马何其珍贵,说是生死与共的战友也不为过。韩杉故意冲着那骑士促狭一笑,低头开始猛攻他胯、下之马。

那马上骑士不知是恼羞成怒,还是见韩杉长刀耍得有模有样,一时来了兴致,竟跳下马来挺枪应战,二人瞬间斗作一团,三米之内无人可近。

正游戏一样奔袭的骑兵们陆续慢了下来,不时转头观望,似乎觉得韩杉这边更有意思些。而步兵营的新兵们也抽空喘口气,毕竟双方体力相差悬殊。到最后,无境三组的骑兵们索性都停了下来开始围观。

这些骑兵都是临时借来陪练的,长官不在,唯一可以发号施令的组长就是那位与韩杉缠斗在一起的骑士。所以无境三组单方面停止了操练,合操彻底变成了角斗,程决无奈,只好发出结束号令。

韩杉斗得正酣,突然对手弃招转身,翻身上马了。韩杉正莫名其妙,却见那骑士手一抬,无境三组骑兵便迅速集结,列阵归位,面罩之下的双眼恢复沉着,毫无波澜。韩杉这才反应过来,回头在混乱中急速搜寻,找到了一处弓、弩手较多的人群,勉强算是归了队。

步兵营三千新兵如蒙大赦,不少人瘫在地上,浑身汗透,强撑着站起身后,又如墙头草般摇摇晃晃,双腿发抖。这一番操练,胳膊腿骨折的不在少数,全身挂彩的也很多。

韩杉仍旧气喘如牛,扫了一眼对面,又看了看己方,心下不由暗叹,这军容,简直寒碜到家,给人一种马上就要作鸟兽散的错觉。

程决倒是面不改色,也不追究众人的丧气德性,走到阵前轻轻一笑,对众人道:“知道死的滋味了吗?”

这句话说得很轻,却又很清楚地传到了众人耳中,一时间呻、吟声戛然而止,所有人俱是一愣。

韩杉后背还在火辣辣地痛着,突然怒从中来,三步并两步地窜到阵前,大声道:“你拿我们当什么?你看清楚点,”韩杉手指着身后的士兵们,“这里是一个个的大活人,练兵不应该循序渐进吗?那些先锋营的人当真出手伤人你看不到吗?为将者不知道爱惜自己的兵,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风凉话?”

“小子,”程决失笑,脸上毫无愠色,“由生到死就是一瞬间的事,哪有什么循序渐进的可能。”说着眉头一皱,细细打量一番韩杉,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道:“我本没打算追究你,你倒是自己跳了出来,你刚刚不待军令,擅自行动,差点坏了阵势,结束后自己去领二十军棍。”

韩杉听闻他前面一句时还若有所思,觉得似有深意,听到后面一句时又气极,怒道:“智无常局,哪有什么固定不变又万无一失的战阵?战场之上本就应该随机应变的不是吗?”

“真正的战场诸多干扰,哪能给你时间去随机应变?寻常人不尿裤子就已经不错了,谁还有心思眼观六路地配合你的应变?”程决说着即转向全体士兵,“你们现在看似重复无意义的训练,就是要将这些东西融入到自己的血液当中,成为你们四肢的一部分,成为你们本能的一部分!”

程决蓦地转身,冷着脸靠近韩杉,压低声音道:“收起你那少爷似的自作聪明和纸上谈兵那一套,在军中,没上过前线、没亲手杀死过人的,根本就没资格谈什么智计,因为你连最基本的素养都没过关,你现在需要做的只是服从,你不是一个活着的人,你只是这战阵的一部分而已,你以为你是谁?”

韩杉毫不退缩:“我当然是一个活着的人而不是一个杀人的玩偶。你跟我谈本能,那我也告诉你,人的本能就是希望活下去,不能给人这种希望的所谓阵法,最终必将溃败失效,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二人后面的对话虽然放低了声调,但前方士兵也隐隐能听到些。韩杉之所以同顶头军长针锋相对,倒也不全是鲁莽行事,军中崇尚热血,若一味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难免给人窝囊懦弱的印象,这类人最后都会被排挤到辎重部或屯田营。

韩杉不强求一定要在肃王军中崭露头角,但若被丢到了边缘,接触不到真正的战场,不免有违他历练自身的初衷。

角楼上的李迎潮与陈廷祖远远观望着,只见程决与刚刚那位大展身手的小兵不知在说着什么,看起来似乎不大和睦。别说李迎潮此时看不清韩杉面目,即便近身而处,也未必认得出他,二人虽然在永安太学同窗了一段时日,但那时的韩杉还是个没长开的孩子而已。

李迎潮居高临下地旁观,也注意到了韩杉是所有弓、弩手中最先出手的,弩、箭与号令齐发,算不算违令,其实是个可追究可不追究的事,更不用说他之后的表现还远远在众人之上。想到此,李迎潮转头对陈廷祖道:“今日新兵被打击太过,可以适当奖赏一下那位小兄弟。”

陈廷祖有些诧异,笑道:“这批新兵我一直在关注,竟然没发现这么一位愣头青,还挺有意思的。”

李迎潮笑道:“他今日之举放在阵中或有不妥,但几次出手犹豫皆因受立场羁束,没有决定权而已。他若处在程决的位置,今日之势或有转机也说不定。程决诚然是名良将,但时至今日,他已经很难跳出经验的窠臼了。”

“小王爷的意思是?”

李迎潮抬脸向韩杉的方向:“先观察一段时日吧。”

陈廷祖心下明了,如今肃王军中能独当一面的将领,最年轻的也就是余胜翼、连峻一辈,皆是老肃王培养出的人,对于李迎潮而言,自然是希望军中能服众的翘楚中,有自己亲自提拔上来的人。

陈廷祖当即点了点头:“好,我会留心的。”

无境三组众骑兵开始有序撤出校场,打头之人经过韩杉之时突然伸手摘掉了面罩,露出一张黝黑粗粝的冷峻面容,面无表情地对着韩杉点了下头,韩杉不清楚此人军阶,又想反正不打不相识,何必拘泥于级别?便也向他不卑不亢地点了下头。

虽然只是一个很简单的临别招呼,也足以让在场新兵们的目光齐刷刷聚集到了韩杉身上,目光中包含着艳羡、敬佩,也不乏好奇。

韩杉虽然嘴上不服气,还是老老实实去领了二十军棍,得空去瞧了下军医,回到帐中刚一趴下,就见一名士兵进来问道:“哪个是张寒?”

韩杉忍痛起身:“是我,何事?”

那士兵道:“马上收拾东西,去程校尉帐中。”

“为何?”韩杉不解道。

“擢你为军中司马,代程校尉帐中文书,尽快过去报道,程校尉在等你。”

传令士兵言罢离去,韩杉还未有什么反应,倒是帐中的小吕一脸兴奋:“太牛了,将来你要是飞黄腾达,可不要忘了兄弟我哦。”

韩杉淡定地重又趴了回去,他这会儿实在是从头到脚无一处不痛,即便火急火燎地赶去见了程决,也做不了什么,索性在这旧帐中养个片刻,调整了个勉强好受些的姿势,再转头看向小吕,见他那张没棱没角的脸活像年节时家家张贴的福娃,心道要忘了你只怕也不容易,不由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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