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公交车上忽然接到佩琪的电话,她在电话那头焦急又担忧地叫着。
“果子,你来公司了吗?”
我隐隐约约听到她那边吵杂的声音。
“在车上了,怎么?”
“你今天还是别来了吧。”她说。
电话里的吵杂声变弱了许多,佩琪似乎走进了茶水间。
“公司发生什么事了?”
“总之,你不要来就是了,记得啊,千万别来公司,我先挂了啊。”
我看着挂了线的手机,有些无语。
佩琪是不是不知道这样说话会给人留下多大的好奇心吗?而且在她挂电话的那一瞬间我已经看到了公司的大楼,这时候往回走不可能。
我义无反顾地坐了电梯上去,其实看着楼层数字跳动的时候,说心里不忐忑是不可能的,我隐隐约约有些感觉到那些吵杂的声音全是冲着我一个人,带着不怀好意。
我明明不是那么有勇气的人,可能因为想起了那种肋骨断裂的疼痛,连那么大的痛苦我都能忍受过去,我产生了一种该死的错觉——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如果我可以预算我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情,我想我就不会那么故作强大了。
我刚踏进电梯口就看见前台的地上一片狼藉,乱糟糟的,我听见里面声音吵杂,似乎聚集了许多人。
“都说了她不在,你们究竟想怎样?”佩琪的声音传了出来。
“那我们就坐在这里等她,她总会来的!是不是啊,姐妹们!”
话音刚落,人群发出一阵附和的声音,声势巨大。
我站在门口,屋子里站了七八个我不认识的女人,现在时间还早,公司人不多,佩琪和另外几个同事站在另一边满脸怒气地盯着这几个女人,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在双方之间徘徊,大家皆僵持着。
我迟疑地叫了一声:“佩琪?”
那时安静,我这突然一声成功地将所有人的焦点都聚在了我身上,我看到佩琪瞪着的双眼逐渐表现出惊异的神色,我那一刻其实是有些懵了。
“就是她!”那群女人中突然有人指着我喊道。
我觉得那一瞬间她们看我的眼神就像看到了苦苦等候的猎物一般,她们的眼里发出奇异的光,带着某种无法抑制的欲望,她们朝我奔来,像一群狼,要用尖锐的牙齿将我撕裂。
尽管我怀抱着强大的信念,可是我无法控制双腿那种虚弱的感觉,更何况在那么多人团团将我围住的情况下,我除了傻傻地呆在原地根本无法做任何事情。
“狐狸精!”人群里发出一个声音。
我明明也不认识她,不认识她们,可是她们为什么要来伤害我?
“就是有你这样的人才会造成那么多家庭四分五裂,你该死!”另一个人说。
“小三都该死!”
她们咬着牙,瞪着眼,紧紧握着拳头,一脸敌意地盯着我,仿佛我是破坏了她们家庭的小三似的。
我觉得好笑,可我也真的轻轻笑了出来,明明是很不着痕迹的一个笑,我甚至都没有察觉到,却激怒了她们。
“这个婊子!姐妹们,跟她费什么话呀!砸她!”
紧接着我听到佩琪在人群外发出一声惊呼,然后那些腥臭粘稠的东西就从我的脸上滑落下来,四面八方朝我砸来的鸡蛋像一个个响雷,它们与我的皮肤碰撞,在空气中迸溅出黄白相隔的花朵,像极了母亲坟前开着的野花。
我站在那里受尽所有人的目光与她们的愤怒,像只小丑。
那一刻我想到了父亲,想到了他呆在那间白色的房间里,所有人都可以透过那扇巨大的玻璃窗窥视他的一切,他内心的躁动,他的不安,他的痛苦,都毫无遮掩地被袒露在所有人面前,这让他如何不想逃离呢?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他。他恨我,也是应该的。
就像这一刻我恨着眼前这些人一样,但我发誓,我并没有产生任何恶毒的想法,我只是纯粹觉得有些恨意而已,我并没有想要伤害她们任何一个人。
我在混乱中好像碰撞到谁的身体,那人措不及防地摔倒在地,接着我听见她痛苦不堪的呻吟声。
“啊——我的孩子——”那时我才知道她是怀孕了。
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随即她们停止了对我的攻击,纷纷跑到那个孕妇身边。
“我肚子痛……”那个女人坐在地上,表情痛苦。
“怎么回事?”她们互相看着询问。
“是她!”突然有人指着我,恶狠狠地说:“是她推的!是她故意推的!”
当我知道自己即将要被冤枉并且要背负一个我根本无法承受的后果时,我无法保持沉默了。
“我没有!是她撞过来碰到我才跌倒的。”地上全是粘滑的鸡蛋液,轻轻一踩都能摔倒。
“你说没有就没有吗?谁信呢?你这个女人心可真毒啊!”她们指责我。
佩琪这时终于可以靠近我的身边,她看着我一身狼狈的模样简直是要哭了似的。
“你们别血口喷人了!”佩琪冲她们喊道。
她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这个傻瓜,我都没有哭,她哭什么呢。
不过我有些庆幸,在这种时刻,还有她愿意站在我这一边。在此之前,她对于我仅仅是一个相处得比较舒服的一个同事,而这时,我感觉我们以后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我有点佩服我自己在这种时刻还有心思去想别的事,面对这一堆混乱的纷争,我竟表现得有点无动于衷。
这可能是因为我不小心发现一个秘密,那个跌坐在地上大呼“我的孩子”的女人暗自流露的一个眼神,充满着得意的笑,除非她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否则在对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生死未卜的情况下她应当是无暇顾及我的窘态的。
虽然我发现了这个秘密,但对于解决我现在的状况是毫无用处的,她们人多势众,我如何说得过她们?
有个女人似乎深信了那孕妇的演技,红了眼朝我冲过来,仰起手就要给我一个轰轰烈烈的耳光。
我条件反射地闭了眼,心里有些无奈,今年真的流年不利,挨耳光这种事还能接二连三地来。
我等待了许久,耳光却迟迟没有落下,反而听得周围有些异样,我一睁眼,便愣了。
“谁允许你们在这里闹事的?!”方彦紧紧握住那个女人的手腕,脸上尽是怒意。
那个女人可能没有料到突然会出现个人来阻挠她,也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方彦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接通后我才知道他是给警察局打的电话。
可能是当时场面过于混乱和突如其来,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没有想过要给警察打个电话,才让这些人气焰嚣张。
他挂了电话后,我明显看到她们脸上神色一变,跌坐在地那个女人此刻仿佛忘记了疼痛,在旁人的搀扶下缓缓站了起来。
“我们姐妹打小三,关你什么事?你又是谁?”明显没有刚才那般盛气凌人,气势弱了许多。
“我是谁你不用知道,你们的所作所为等着去警察局解释吧。”
方彦没有理会那群女人,径直朝我走来,我呆滞着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难过,恼火,许许多多的情绪堆积在他的目光里面,就在我以为他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却只是默默地用手替我抹去脸上的蛋液,他触碰我的每一下都带着深深的炙热,我知道,他心里此刻是极其难受的。
“走吧,我带你走。”他拉住我的手,声音极轻极轻。
我走在他的身侧,望着他的脸,那一刻我的心里是没有任何的抗拒的,但心底那个极轻极轻的声音在叹息说:方彦,当初你为什么要逃呢?为什么呢?
没有人阻拦我们,那群女人愣愣地站在原地,不敢有任何动作,她们或许是怕了,怕这不明身份突如其来的人,或许是在观察,观察这情况她们究竟能不能承受后果,总之,我们走出去的时候是非常顺利的。
我是说,如果没有遇见秦千千,我肯定毫无顾虑地跟着方彦离开了。
秦千千踏着她的细跟高跟鞋进来时,一脸诧异地看着我和方彦。
真糟糕,我这一身狼狈的模样。
如果是从前,秦千千肯定又要劈头劈脑地给我一顿骂了,骂我总是被人欺负了也不会吭声,一脸无所谓的模样实在讨人嫌。
那时我们班上有个女生总是以各种借口找我借钱,并总是信誓旦旦地发誓改日就还。那时我也就是个穷得只剩书的大学生,哪来那么多钱借她呢,但她一脸凄凉地祈求我,说什么弟弟连生活费都没有了,饭都不敢吃,说得声泪俱下,我看得实在可怜,便拿出自己的生活费借了她,自己啃了好些天的泡面,后来她也知道我好说话,前前后后地问我借了好几次。
当然,也是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拿那些钱泡吧去了,那些钱也就打了水漂。
秦千千知道后,非常愤怒,她拉高着嗓子喊:“你是不是傻!”她用的明明是陈述句,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接她的话。
“能不能长点脾气,吃亏吃上瘾了是不是!全班都知道那个女人四处问人借钱,而且从来不还,你怎么就傻乎乎地给人骗呢!”
我要是知道她是这样的人,我当然不会借钱给她呀,可是她长得那么漂亮,说得那么诚恳,我怎么会知道她是在说谎呢。
“你怎么不帮我去骂她呢?我明明就够委屈了,你还骂我。”在秦千千面前示弱总是有效的。
果然,她立即掏出手机,“我找人给你出气去!”
我大惊失色,按住她的手机,“你要怎么做?”
“揍她一顿!拿不回来钱给点教训她也好!”
“你怎么像个流氓呢,动不动就打人,暴力能解决问题吗?”
“那好,纪大小姐,你倒说说,有什么温和的方式可以解决这件事?”她挑着眉看我。
我确实没有办法,我根本不擅长与人对持这种事。
我讪讪地笑,“好了
嘛,不理她就是了,下次她再问我借我肯定骂她,这次就算了,反正钱也借出去了,秦大小姐消消气消消气!”
幸好她没有看到刚才那样的场面。我想。
可是转念一想,我究竟是在担心什么呢,她明明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恼我被人欺负了,她心里应当是在想:她自作自受,根本不值得可怜。
方彦看到她的出现或许也是感到惊讶的,但他控制得很好,脸色只是变了一变,旁人或许看不出来,但我是可以感受得到的,他抓着我的手微微一紧,我知道,他心里有些变化。
我下意识地甩开了方彦的手,但那种动作在此刻看来却更加让人觉得我是在心虚,而且是在秦千千面前。
果然,她表情一变,那种愤恨又鄙夷的目光盯着我,她那种沉默让我发慌。
看吧,纪夏果,你最终还是成为了那样的人。我对自己说。
我来不及说任何的话,方彦再次拉住我的手,带着我离开了那座楼。
从电梯下去的时候,方彦给刘叔打了个电话,让他把车开来楼下。
外面,阳光刺眼,明晃晃地在我眼前招摇过市,我下意识地伸手挡住了,一下子阴暗的视野让我感到一丝难得的安稳。
刘叔已经等在那里了,他看见我满身狼狈的时候微微一惊,但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给我打开了车门。
我坐在车里面,心头的沉重让我不知所措。
“刘叔,到我公寓去。”方彦坐在我身边说话。
“不了,我回家去。”我说。
“我说,到我公寓去。”我听得出他声音里隐藏的那股怒意,像是要随时爆发。
在这个时候我应该保持沉默的,但我心里那股沉重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没控制住自己。
“你来干什么!”
我没有看他,而是从前后视镜里看到他充满红血丝的眼,我知道,他脸上隐忍的情绪就要爆发了。
“我若不来你是不是就站在那里让她们折磨了?!”他声音高昂。
“你管不着!”我别过头去。
“纪夏果!”他扳过我的肩,使我不得不看着他。
“你究竟要我怎么做?!”他低声吼道。
他眼里抑制不住的情绪像猛烈的台风,而我的心像穿了一个洞,那风就在那里面一下一下剧烈地吹动着,每吹一下都撕扯着我的心脏,它就要停止了。
刘叔在前面握着方向盘,默不作声地一路开着,但车速明显慢了下来。
“方彦,你放过我吧,求你了。”我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从他黑亮的瞳孔里我仿佛看见自己绝望的脸。
他抓住我肩的手突然松了一下,呆滞了半晌嘴角突然拉出一丝苦笑。
“我也想,可是……我做不到。”
车子突然停了下来,我看见前面的道路塞满了车辆,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是车祸。”刘叔张望着说。
灾难有时候真的无处不在,像空气一样如影随形,它围绕在你的周围,不知何时就要降临。
不知前方是否鲜血淋漓,不知是否有人的生命就此消失,或许上一秒他们正在和家人其乐融融,或许他们刚刚才对爱人说了我爱你,又或许他们正在赶赴一场许久不见的朋友的约见,可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截断了他们的人生,让所有的一切都终止在这一刻,或许直到最后一秒他们心里都留下这样的一个疑问——死亡这种事怎么说来就来了呢?
我望着窗外那长长的车队,一时不知思绪飘向何处。
我知道此时的我根本没有悲天悯人的闲情,但我还是不可抑止地想了许多事,我想起了林汝宣,想起父亲,想起林楦,想起可沫,还有秦千千想起许许多多在我的人生里走过的人们,他们或驻留,或远走,此刻的我在想念他们,包括我身边的方彦。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也终止在这样的一刻,他们也会像我想念他们一样想念我吗?
前面长长的队伍依旧拥挤,车子里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沉寂,方彦坐在我身边静静地看着前方,他轻轻蹙着眉,神情凝重,也是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前方究竟发生了多大的事。
那天,就在离我们不远处,死了五个人,伤了七人,逝者里还有一个刚满月的孩子。事情的开端是因为一辆大货车的追尾,造成车子连环相撞,离大货车最近的那辆车子变得面目全非,车上四人带着那个未满月的孩子全部丧生,那些紧接相撞的车子也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害,那一桩惨事在新闻头条上接连播报了好多天,人们的口中说起这件事时都带着心有余悸的后怕与惋惜。
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了。这一刻我看不到前方的惨状,而方彦坐在我身边,安安全全地坐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我感到无比的安心。
其实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确确实实实爱上他了,我担心他的生命,担心如果他遭遇那样的事情我该如何活得下去。
明明事情并没有发生在我们身上,但我也如那些人们一样感到心有余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