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落来世会福利院的那天,付书远也在。
他说,落落是被警察带过来的,八岁的孩子,一身伤痕,孤孤单单地站在那里听警察和王姨交接一些事情。
那时所有的孩子都趴在门边打量着这个怪异的浑身伤痕的新人。他们看着他的时候,眼里是带着深深的怜悯以及疏离的。有孩子在说:“看,又来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和我们一样,啧啧,真可怜。”那种语气仿若把一样无家可归的自己给排除在外了。
那孩子离落落很近,声音不高不低地传到落落耳朵里。
付书远说:“我到现在都很清晰地记得他的眼神,像把刀子,坚毅又犀利。”
落落直视着那个孩子,眼睛一眨不眨地一直盯着他看,背脊挺直得像一棵笔直的树,他满脸的伤痕像给他的目光覆上了一层危险的意味,那个孩子刚开始对上他的目光时只是稍微一愣,随即扬起得意又挑衅的笑容,两人无声地对恃着。渐渐地,那个孩子的目光明显动摇了,一丝害怕又讶异的情绪从他眼底滑过,但他还不肯认输,强撑着和他对视,但他最后还是败下阵来了,他对落落那毫不畏惧的目光感到害怕,他移开目光,嘟囔一声,“什么啊”便匆匆退入屋内。
落落像个胜利者一样站在原地,脸上无波无澜,但眼底那点胜利的兴奋还是残存在那里。
流传在福利院里的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那是孩子间的规定。
每个新来的孩子,都会受到那些早来的孩子的欺负。所有的孩子,无论年纪大小,都可以欺负迟来的孩子,并且还不能反抗。只要熬过了那段时间,那就能够被这里的孩子所接纳。
那条不成文的规定却一直没能在落落身上落实,简单地说,就是没有一个孩子有勇气去靠近他,落落的眼神总是能震慑到他们,那种明显比他们成熟的眼神让他们感到畏惧。
少了那些纷扰,落落在福利院里算是安安稳稳地住了下来。但他总是独来独往,像个独身主义者。
那天落落又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付书远便靠了过去。
“小不点,你坐在这里干嘛?”
然后落落便又竖起那满身的刺,瞪着他。
“哎哟,瞧瞧这小眼神,真可怕。”付书远嘴上说着害怕,眼里却笑意满满的。
“你能想象一个八岁的孩子,长得圆头圆脑的,还用力瞪着你的的样子吗?实在可爱得要命。”付书远向我描述说。
“别把我当小孩!”落落说。
“你才八岁。”付书远有些讶异地提醒他。
“那又如何。”落落脸上涌现一种我不在乎的神情,“我已经能够独立。”
你可以想象,付书远听了那样的话会笑成什么样子。
落落对于他的反应嗤之以鼻,像个小大人一样带着无尽鄙夷的目光看着他,就像我经常也这么看着付书远一样。
“你笑起来就像没脑子似的。”落落说。
付书远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泪花,“小孩子说话不能那么毒。”
“你再叫我小孩我就真的不客气了。”
付书远差点又要笑出声来,硬生生地给憋了回去,想着他毕竟是个孩子,不要和他太计较了,不是小孩就不是小孩呗,迁就一下还是可以的。
“那你告诉我,我要叫你什么啊?”
“我有名字,我叫苏落。虽然我很不喜欢这个姓,像个阴魂不散的鬼。我还是喜欢别人叫我落落。”
“能给我说说不?”
落落看了他一眼,稚嫩的脸上是一双略显成熟的眼睛,“给你说也行。”
“他就姓苏,我指的是我爸,虽然我没有这样叫过他,直到他死的时候,我都是用‘他’来表示这个人。他喝酒很凶,老是耍酒疯,这个大家都知道,所以我周围的人都避着他。像避着鬼似的,真是好笑得很。可是我从来不怕他,但他耍酒疯总是耍到我身上来,一身酒气,完全没有了理智。他总是打我,你看,我身上很多伤都是他耍酒疯时留下的。可是我真的不怕他,他喝起酒来就像个笨拙的猪,但他力气真的很大,我也打不过他,我就只能东躲西藏的,我那时就说我一定赶快长大,长成一个高大有力气的男人,像他一样,噢,呸,我才不要和他一样。”落落突然露出厌恶的神情,为自己的失言而感到懊恼。
“可是,他怎么突然就死了呢?”落落眼里突然多了几分茫然,“我都还没有让他看见我长大的样子,我还没有让他感到害怕,他就死了,他活着的时候就很失败了,连死的时候都这么没有尊严,喝醉溺死在河里,说出来别人都得笑死。”
落落突然有了些笑意,八岁的孩子脸上露出那种略带悲怆的笑容让人看了都觉得心疼。
“所以,”落落突然收起了情绪,“他死了,我没有父母,我就是我家里的大人了,我自己什么都可以做,也没人敢欺负我,我不是小孩了。”
付书远听完,却突然之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这个年龄明明应该是个纯真无忧的孩子,活在父母的庇佑之下,拥有最好的爱。可现实对他过于残忍,过早地逼迫他接触生活里的黑暗,用疼痛鞭打着他尽早成长,他
成熟的方式太过惨烈。
我听了心里闷得慌,想起落落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孩子们玩耍时的神情,他分明是带着艳羡的目光的,可是他强迫自己成熟,强迫自己像个大人一般活着,不会放肆地笑不会放肆地闹。我记得他刚看到那些小猫时的样子,他心里的那份孩子的童真还是保存在他心底的,他将它好好地叠起来,放在心里最深的角落里。
他让我想起父亲。
我知道承受着至亲带给自己的伤害时的那种感受,太过于深刻,那种痛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痛,还有心上的痛,无法磨灭。
但我知道父亲并不是真正的想要伤害我,他只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与行为,他过后总会愧疚与懊恼,这也是我一直无法恨他的原因。
记得有一次,那天应该是我的生日。
林汝宣生我的日子,我总是刻意地想要去遗忘,好像这样,我就不会因为再也没有人给我庆祝生日而感到难过了。
但我每年都记得特别清晰。
我只是想安安静静地度过这一天,可是偏偏父亲的病情又犯了,在长达了一段时间的抑郁后,在那一天里他突然又躁狂起来。
我想躲进房里,可是我又害怕他会开门跑出去,只能守在客厅里,我躲在角落里,就在林汝宣那张漂亮的照片底下,我紧紧靠在墙上,看着他朝我走来。
之后的事情实在没有什么新意,一如既往的疼痛,我忽然想,林汝宣生我时所受的疼痛是不是比这个更加厉害,更加难以忍受?
听说女人生产时的疼痛是这世上最难以承受的,但每一个女人都会经历,都能够熬过去,女人的那种强大简直无法想象。
于是我觉得我也能熬过去,从而塑造一个强大无比的自己。
父亲后来累了,冷静下来的时候拖着沉重的脚步倒在那张塌陷的沙发上,他窝在那个凹陷里,像躲进黑暗里,寻找那个丢失的自己。
我靠在墙边,许久都站不起来。这样的事经历了太多次,我总结出经验来。如何避开那些要害,让疼痛分散在其他地方,但今天我因为有些走神了,忘记了去躲避。
实在痛得要命。
我缓了许久,扶着墙,好不容易站了起来,但直不起腰,不知是肚子痛还是胃痛。
我想着去看看冰箱还有什么可吃的,或许还有一个西红柿,一根香肠,我能煮点米饭,然后就能将晚餐解决了。
我打开冰箱,猛地亮起来的光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感觉有些刺眼,等我立定目光看去时,却意外地看见一个小小的蛋糕,透明的塑料盒子装着,白色的奶油蛋糕,上面写着一句生日快乐。
我扶着冰箱门,身上的疼痛依旧强烈,我就像个雕塑一样站了许久,看着那个让人意外的蛋糕。
我没想到,父亲是记得我的生日的,尽管上一刻钟他刚刚做了伤害我的事情。
其实,他把疼痛落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心里不是没有咒骂过他的,我甚至很恶毒地想过,要是他死了就好了,我就不用承受这种生活了。
这种念头总是稍纵即逝,但总是萦绕在我的脑海里。
可是看到蛋糕的那一刻,我忽然记起了许多事,想起父亲背着我笑着说我过分倔强的模样,想起林汝宣说我哭鼻子不够坚强时,父亲站在我身前维护我的样子,我记起他所有的温情。
他曾经是那么爱我的父亲,我为自己那些念头感到羞愧。
我捧出那个漂亮的蛋糕,点亮一支蜡烛,明亮的火光在空气中摇曳,传来微微的热量,我默默地许下一个愿望,然后吹灭了那根蜡烛。
像完成了一个神圣的仪式。
我心里对着那点明亮的火光说:让他活着,好好地活着,活得比我还久。
第二天回到公司,付书远不出意外地来了,我们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笑,像共同拥有着同一个秘密的朋友一样,交换着别人不懂的眼神,我们不约而同地把对方归纳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们是一个世界里的人,那种感觉真好。
我在电脑前做了一早上的活,累得眼睛酸痛,便去了天台活动一下筋骨,却意外地在那里碰到秦千千。
她来公司那么久,我们还没有正式地说过话,不知道是我下意识地避开她,还是她根本不想搭理我。
她看到我的时候也是有些讶异的,我也忘记了要避开她的目光,我们就那样对视了好久。
直到她先移开目光,从我身边走过,我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做,下意识地我拉住了她的手,她抬眼看我的时候一脸讶异。
“放手。”她看着我说,一如既往地带着厌恶。
“我们该谈谈。”我直视着她。
她嘲讽一笑,“谈?我和你有什么好谈的。”
她那么漂亮的人,不应该总是露出那样的神情的,她应该是快乐的。
“你为什么来这里工作?”我忽略掉她的目光,自顾自地问。
她甩开我的手,却并未离去。
“我想去哪是我的自由,觉得这里新鲜就来试试,有什么问题?”
“不,我了解你,无论去哪你都不可能愿意来这里的,毕竟”我
忽然说不下去了。
“了解?”秦千千抬眼,“你别自以为是了,纪夏果。”她就这么斩钉截铁地推翻了我的想法。“你以为你在的地方我就不会去就不敢去了吗?你要记得,是你欠我的!”
一阵悲哀从心底漫了上来,带着铺天盖地的凌冽的风,我知道我们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但是不是连做个陌路人的资格都没有了?
“我欠你的,不是都还清了吗?”我直视着她。
她忽然笑了,“还?你还什么了?我”
“千千“我惨淡一笑,”那些来闹事的女人不是你找来的吗。”
我明显感到她脸色一僵,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会知道那件事的,我本来不想提的,可是我想要一个解释,一个能够让我接受的解释,起码那样我也就不会恨她了。
那天清晨,方彦从我家悄无声息地离开,等我醒来的时候只是看到他遗漏在沙发上的手表和手机里的留言:我到公司里去了。
鬼使神差的我拿了手表想都不想就跑到他公司里去了,那种迫不及待的心情究竟从何而来?
前台依旧是那位小姐,我本来想,如果她拦着我,那我就会离开的,可是偏偏她允许我上楼去,她没有拦我,我就想,这或许是天意。
我几乎是小心翼翼地靠近方彦的办公室那扇门,像个做亏心事的小偷一般,我觉得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我刚要敲门却忽然听到方彦的声音。
“我不知道我们还有什么必要见面。”
“事情摆平了你就要赶人走吗?方彦,你一直就是这样的人吗?”
我明显感到自己的心颤动了一下,像即将要得知一个秘密一样。
“不要忘了这原本就是你自己弄出来的事情,你自己收拾合情合理。”方彦的声音没有半点温度。
“方彦,你当初不是这样说的!你说你会重新接受我的,你说只要我让那个女人把帖子撤了,把真相说出来你就会重新接受我的!”
“那只是你一厢情愿地想而已,我从来没有这么说过。秦千千,你伤害夏果的那些事,我念着旧情才没有把你端出去,你不要太过份了!”
“我过份?”秦千千的声音带着些沙哑,有些隐藏的怒意像是即将要喷涌而出。“方彦,别把你那些商界的技巧用到我身上来!究竟是谁的过错大家都明白,你以为纪夏果知道了你的真面目后还会接受你吗?别看她表面柔柔弱弱好像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底子里根本容不得一颗沙子!”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听见方彦拉动椅子的声音,他似乎并不想讨论下去。
“你想去哪,话还没说完呢!”
“让开。”
“方彦,怎么,心虚了?你明明就提前知道我去找了那些女人来攻击她,但你竟然没有阻拦,你明知道她会遭遇些什么。方彦,我太了解你了,你太会演戏,那演技甚至连你自己都深信不疑。你掐着点过来英雄救美,以为自己是她的救世主是吧,纪夏果那个傻子也就傻乎乎地信了,她现在对你的态度是不是好了很多?你以为你们就能在一起了吗?别做梦了,方彦,除了我,根本没人会爱你!”
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延上来,我有些虚脱地靠在门边,指尖控制不住地发抖。
“你可以离开了。”方彦突然沉下声来,带着几分危险的意味。
“方彦”秦千千态度却软了下来,声音带着无尽悲凉,“我们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谁说不是呢。”方彦突然笑了,笑声空洞,“我们一样爱而不得,活得一样的悲哀。”
接下来的话我没有再听到,我在方彦的笑声中转身离开了,我走得那么悄无声息,他们甚至不知道我来过,可是我好后悔,好后悔窥伺了这一切,我根本不该来的,我就像一个笑话,天大的笑话!
“你来这里无非是想看我的笑话。”我直视着她。
天气渐渐阴沉起来,想要密谋一场风雨。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也没有什么可隐藏的了。没错,那些事情是我做的,我就是想看看你落魄的样子。”
“你何必费这么多的心思”
“因为我要你活得和我一样凄惨!”
她眼里的恨意浓烈,幻变成火,就要吞灭了她。
她爱不到方彦,我也一样,我们三个无论如何也回不到往日那般了,生活带来的苦痛有时候沉重得让人疯狂,有时候你多想大声地质问上天,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会这样?!无论你多么委屈愤怒,它依旧沉默地俯瞰着你,无声地嘲笑你的无可奈何。
生活就是这样,它总能让你变成竭斯底里的人。
雨水就这么突兀地落了下来,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这秋意浓烈的雨水都无法浇灭她心中的那团火,她看着我,似乎在给我看到她的决心。
“纪夏果,我们注定不能活得轻松。”
雨水打湿了她的脸,那些滑落下来的雨滴就像她在淌着泪,我凝视着她的眼,我明明站在离她不到一米的地方,可是彼此之间就像隔了一条奔流的河,河水川流不息,一辈子也没有跨过去的机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