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的阴影显得更加浓重,似乎将他整个人都埋藏在黑暗里,我凝视着他的脸,想要从中得到一点他情绪变化的端倪,可最后,我还是用了语言来寻求一个答案。
“你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我小心翼翼地问,生怕一不小心触碰到他这番脆弱的模样。
其实我刚问完就自觉有些后悔了,他现在就像一块被压制的透明玻璃,受不了一点外力的冲击,他握着筷子的手指节分明,像是用力到僵硬,他低着头,迟迟没有回应我。
周围寂静无声,此时秋夜的风很大,那些风声在四面八方叫嚣,想要从那些窗缝间冲破阻碍进入这间房子,许久,直到他忽然的一声轻叹,生生吓住了那些疯狂叫嚣的生物,风声像是戛然而止,接下来的话像是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能将它完整诉说出来,不知为何,我在他低沉的嗓音中感到身体被一股寒意包裹着,久久不能散去。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他忽然朝我用力微笑一下,“不过就是一些旧事。”接着他那笑容在暗淡的灯光下慢慢变得悲凉,他周围像有一个巨大的光圈,慢慢将他圈起,带回了久远的从前。
我想象中的付书远的小时候,应该是个可爱的男孩子,有着柔和的脸和小巧的梨涡,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是个所有大人都拼命宠爱着的孩子。
至少在他未出生之前他都是被期待的。
他母亲生他那年,在产房足足折磨了两个多小时,隔壁床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出生,只有他,像畏惧这个世界一般,呆在母亲安稳的子宫里迟迟不肯出来。
生产的过程是常人无法想象的惨烈,剧痛一阵接一阵地折磨他母亲柔弱的身体,那种疼痛仿佛是全身的细胞都在呐喊,骨头在被拉扯,被碾压,像是就要碎裂,无法抑制的疼痛化为那喉间的呻吟,凝聚成巨大的力量,一下一下地传送到另一个世界——包裹着他的世界。
紧接着,一股小小的血流伴随着那个折磨着所有人的小捣蛋缓缓出来,孩子敏感的神经刚触碰到这个世界,“哇——”地一声,诉说着对这个陌生世界的恐慌。所有人都笑了,包括他的母亲,虚弱地望着这个被高高举起的孩子,接生员笑着说:“看清楚了啊,是个男孩,恭喜了!”他的母亲这时才感到心安,低声呢喃一声:“终于是个男孩了”短短一句话积聚了他母亲所有的期盼。
可是谁能想到,那句话却成了他母亲的遗言。
“产妇大出血,快,缩宫素加大剂量!”
“不行了,出血无法控制!”
“2000ml出血量了,赶快,立即手术!”
“医生,产妇失去意识了——”
所有的人,进进出出,喧闹混乱,那个场面像被剪辑成一帧帧黑白电影,放进了所有人的记忆里,成为了永恒的回忆。
他的母亲就是这么毫无预兆地离去了。
他被接生员抱出去的时候,他的父亲颤颤巍巍地接过这个来之不易的小男孩,默默流着泪,好不容易终于等来了一个儿子,却没了母亲。
这可如何是好呢?
而一直站在那里的还有一个人,纤瘦的身体用力地挺直着背脊,仿佛只要她一放松下来,她努力维持的东西就要轰然崩塌似的,她如此倔强地望着父亲抱着那个将要叫她姐姐的婴儿,她是付书远的姐姐。
她在所有人的期待中降临,却带给所有人满满的失望,因为她是个女孩。
姐姐是在亲戚家长大的,母亲为了生二胎,生个男孩,户口都没给她上,就把刚记事的孩子给扔亲戚家了。那时候的社会,谁家的女人没有个儿子,那都是低人一等的,说是灭了祖宗的教诲,不会传宗接代的女人到哪都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在那个对此事绝不宽容的年代里,活着就变成了一件异常艰难的事。
他对姐姐的记忆不深,但他却永远记得她看他时的目光,像带着汹涌的波涛,随时要将他淹没一般。他知道,姐姐是恨他的。
他总是想,如果一个人要以恨的方式而存活的话,那应该是很可悲的,可是后来的日子里他都觉得,就算是恨,起码,她是活着的。
无论以何种方式,活着就好。
他七岁那年,父亲难得的带上他和姐姐一起去游乐园玩,那是他第一次和姐姐出去。
小孩都对比自己大的兄弟姐妹产生一种依赖感,喜欢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哥哥姐姐身后,无论对方怎么厌恶自己,还是锲而不舍地想要靠近,这种盲目的崇拜基于自己内心的潜意识——姐姐能够带着自己慢慢地走进这个陌生的世界,他因此感到心安。
所以,当他得知要和姐姐一起出去玩的消息时高兴得连他最爱看的动画片《七龙珠》都忘记了,穿着父亲给他换好的衣服,眼睛紧紧盯着那个大大的时钟,心心念念地等待着时间的到来。
游乐园里琳琅满目的东西简直看花他的眼,他从来没有感到那么的开心,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吃他喜爱的巧克力冰激凌,可以拿到五颜六色的气球,可以看到许
许多多会走动的人偶,他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原来是那么五光十色的。
一切都如他所想的,和姐姐在游乐园里度过了很愉快的时光,尽管姐姐总是用厌恶的目光瞪他,在父亲看不到的地方用手指偷偷掐他,甚至抢过他的冰激凌狠狠地摔到地上然后告诉父亲是他故意扔掉的。但是他还是觉得能和姐姐在一起就是最快乐的事,他不会去计较那些小事情。
夜色渐浓,在回去的路上,父亲在开着车,而他和姐姐坐在后座,姐姐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窗外,他不敢主动开口和她说话,只能偷偷地望一眼又赶紧收回来,像个做了坏事怕被人发现的小孩。
安静的时间总是让人感到困倦的,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在经过一天的玩耍后,他累得睡着了,小小的脑袋歪向一边,像个东倒西歪的小小不倒翁,可爱逗人。
他做起了一个梦,在梦里看到许多人,有爸爸,有姐姐,还有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妈妈,他们共同生活在一所漂亮的大房子里,房子里总是充满笑声,他仰望着这所房子,幸福得快要死掉。
噢,不,他皱了皱眉,既然是幸福,怎么能说死掉这种事呢!他正在努力纠正自己的语言,然后就看到那所房子突然之间扬起漫天尘埃,那些碎裂的砖石朝他迎面扑来,他感到身上传来强烈的疼痛,而那所房子顷刻之间便化为乌有了。
他一下子就从梦中醒来,发现爸爸不见了,姐姐不见了,车子也不见了,四周都是吵杂的声音,有人在尖叫,许多灯光在闪闪烁烁,他看不见任何东西,身体上似乎压着沉重的东西,他不能动弹,他吓得放声大哭,不知道哭了多久,模模糊糊间感到身体上压着的东西被移开,他被人抱起,那场车祸之后的事情他便也记不得了。
“你看,我肩膀上这个伤口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他拉起袖子,指着那个痕迹依旧清晰的伤口,我看见的只是一个痊愈了的伤口,但我不知道,他心上的伤口是否还是鲜血淋漓如同刚刚划开一般。
我想起那场惨绝人寰的车祸,在没有经历过死亡的人面前,那种恐慌是无法体会的,我们这些旁观者看着都免不了一顿感叹,而他真真切切地经历过那些可怕的事,那种创伤我相信是会留在身体里难以磨灭的。
“我曾经觉得那一天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了,可是发生了那样的事,我一夜之间就成了孤儿,如果不是我总吵着要去游乐园,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都怪我。”
“谁也不想不是吗?那并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他声音低低的传来,“我曾经埋怨过自己一段时间,那时很多人都说我是克星,出生就克死了妈妈,接着是爸爸还有姐姐,那么大的车祸,偏偏只有我活了下来。”
“可是……”他努力朝我微笑一下,“我后来看开了,我知道那不是我的错,那只是意外对不对?”
我盯着他的眼睛,朝他用力点点头。“是意外!”我斩钉截铁地说。
他又低下头,若有所思的样子,许久,他缓缓地说:“我一直想不明白,那么严重的车祸,为什么只有我活了下来。直到前些天,我才得知,当初车祸发生时的事情。我之所以只是受了轻伤,是因为我一直被姐姐抱在怀里,她用身体替我阻挡了许多冲击,我能够活着,是因为她。”
他声音有些哽咽,低着头,不愿让我看见他的脸。
他的姐姐其实是爱他的,是他超乎想象的爱,在车祸发生的那一刻,我相信,他姐姐是下意识地去保护他的,他是她的弟弟,她要保护他,这可能是她唯一的想法了。他拥有能够拥有这份爱,我想他心里的伤痛终归会被抹平。
“你很幸运不是吗?你姐姐很爱你,她用生命去证明了给你看。”
“是啊……我都不知道原来她是爱我的,可是我夺去了她的性命,我这些天都在想,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为什么偏偏是我,是不是靠近我的人都会发生不好的事情,爸妈这样,姐姐也是这样,连你牵扯到我也遭遇了那么多不应该承受的事情,我实在……”
“不!”我猛地打断他的话,“书远,我从来都没有那么庆幸,为自己能够遇到你,你的笑容真的带给我很多力量,这不是安慰的话,这是我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他愣了愣,眼睛闪闪地看着我,表情有些讶异。
“可是我给你带来了许多麻烦。”
“是意外!”我强调。
他望着我,许久,仿佛突然释怀一样,嘴角拉开一个好看的弧度,那个小小梨涡像承载了所有的阳光,那么明媚。
“果子,你真好。”他说。
他这么叫我的时候我就知道,那个熟悉的他又回来了。
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件难以释怀的往事,它是一座桥,横跨在我们心里的海洋上,经受着海浪的拍打,海风的腐蚀,它伤痕累累,岌岌可危,不堪一击。
我们总有无能没力的时候,无法参与别人的伤痛与过往,安慰也总是苍白,往往这
时,陪伴与倾听有时候会是最好的力量,随着回忆的轨迹重新回到那些岁月,再经历一遍却没有那么的孤单了。
付书远重新振作起来,准备收拾东西回去,结束假期。
我和他打趣说,“女王大人一定会拍着你的肩称赞你是个上进好学的好青年的!”
他低着头收拾着,笑着说:“你这么一说我突然不想回去上班了。”
我笑,“前些天我还听她天天念叨着说‘书远怎么还不回来啊?’‘书远这孩子去哪玩了啊?’感觉就没有停过似的。”
他瞪大了眼,“真的呀?”
“当然!你难道不知道她整天想介绍女朋友给你?”
“太可怕了,我想我还是休多些天再回去了,反正都是扣钱,不差这一点了。”
“怕什么,女王大人那么喜欢你是你的荣幸啊。”我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我受宠若惊。”他捂心作惊恐状。
我控制不住地笑了,他眉眼弯弯地也带着深深的笑意,我们都没有发现有人走了进来。
“你们谈恋爱呢?”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我一跳,回头一看,落落抱着手靠在门边打量着我们。
“你这小子,进来也不吭声,吓死人了。”付书远说。
“啧——”落落鼻子轻哼一声,放下手走到沙发坐下,“明明是你们谈恋爱目中无人,看不到我进来。”
这孩子说话怎么老像个大人似的!
我尴尬地望了付书远一眼,他倒没有什么反应,我走过去落落身边,揉了揉他小小的脑袋,说:“小孩子乱说什么呢。”
不出意外的,他顿时炸毛,不耐烦地推开我的手,不过力道很轻。
他撑着腰,圆圆的眼睛又瞪了起来。
“都说了我不”
“我知道我知道,不是小孩子是吧,你都说了一百万遍了。”我笑着打断他的话。
落落圆圆的眼睛看着我,刚要说的话似乎被我这么一打断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眼珠子转了半天,那样子实在可爱。
这时,付书远幽幽地来了一句,“明明是小孩子”
然后小狮子就像突然被人踩了一下尾巴似的,冲着付书远横眉竖眼大声喊道。
“我不喜欢你,你快走!”
“可是我喜欢你呀。”付书远冲他笑得一脸灿烂。
我竟然看到落落的脸微微红了,真不可思议。
落落撑着腰,憋红着脸好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你、你、你真讨厌!”
“可是你好可爱呀!”付书远笑盈盈地接话。
小孩子毕竟脸皮薄,我看他的脸都红得要滴血了,我赶紧打圆场。
“好了好了,书远你快收拾,还要坐车回去呢。落落,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回来了?其他人呢?”我看了一眼时间。
落落瞪了付书远一眼,随后看着我说:“电影无聊,我就先回来了,其他人迟一点。”
“你是不是想说,小孩子看的电影,好无聊。”付书远唯恐天下不乱地插话。
“你少说一句。”我制止他。
“我不会同意你和姐姐谈恋爱的!”落落突然挡在我前面,似乎在捍卫自己的东西那般坚决。
“落落!”我想现在我的脸一定是红得发紫了。
“怎么不行?她又不是你的。”
“我看不上的人,肯定不行。”落落一脸正经地说,忽然看向我,“姐姐,你别喜欢他,他给不了幸福你的。”
我满头黑线。
这人小鬼大的孩子!
我无语地摸摸他的头发,说:“放心,你姐姐没有喜欢他。”
我刚说完就看见一双手伸了过来,接着便听见落落的一声惨叫。
“啊——放手!你给我放手!”
付书远双手捏住落落的脸蛋,仿佛手中的脸蛋是两块橡皮泥,使劲拉扯揉搓着。
“小落落,你这小脸手感可真好!”付书远眯着眼笑得怪异。
“付书远,你不是人!你你你——给我放手!”
接下来的场面便失控了,落落和付书远两人大眼瞪小眼,扭打在一起,落落力量小,个子也小,付书远一开始是占了上风的,可渐渐的,落落凭着几分灵巧劲,像个小狮子一样张着嘴巴亮出牙齿,愣是在付书远手臂上留了几个齿印。我在一旁是拦也拦不住,劝也劝不住,最后索性坐在沙发上看他们掐了。
窗外风声依旧,似乎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了,屋内灯火通明,那些嬉闹的人声飘扬在房子上空,汇聚成太阳,照耀在我心上,这种闲逸轻松又带着暖意的夜晚已经久违了。
回去的路上,付书远突然问我:“你知道为什么落落总是不让别人将他当小孩吗?”
我微微一愣,摇摇头:“这个还真没有问过他。”
付书远淡淡一笑,似乎想起了某些事情。
“我说给你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