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 许多时候,明确了彼此最重要的目的,就好像开了天眼一般, 明晰通透了一切花饰的伎俩。
萧墨的目的是让姬兰昊能回国, 歌舒瑾的目的是希望能和心上人共携白首。
谈判是否能成功, 只在姬兰昊。然而, 正主还没开口, 萧墨却噌地站起来,双手按到桌上,水杯中茶水微微波动, 彰显他的怒气。
坐在上首的姬兰昊表情古怪地看着他,楼无艳则轻轻握住他用力的手, 端起水杯轻抿一口, 低垂眼睫不说话。
“朱雀君这是何意?”歌舒瑾一手支在王座上, 撑着下巴,那种眼神只把萧墨当成闹别扭的小孩子看。
“女王陛下, 我国很有诚意商谈迎接殿下回归之事,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只是切莫拿此事当儿戏,说出不符合女王身份之话”,萧墨尽量平和语气, 缓缓坐下。
“怎么?你觉得本王说的话是儿戏吗?若本王与昊能共结连理, 对两国不都是最好的选择, 到时候昊既是朱雀王上, 又是青龙王夫, 自然是可以随意选择居住何处……”
“女王陛下,请自重”, 歌舒瑾尚自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幻想中,却被萧墨冰冷地打断。
歌舒瑾终于第一次地蹙起了修剪整齐的柳叶眉,很是不悦地看了萧墨一眼,“楚颜,同为四君,这个人怎么就不能和你一样优秀,懂理知仪,进退有度,这样的刁民,居然能和你齐名,看来朱雀国除了昊,果然再无可上台面之人”,歌舒瑾的话说的平平淡淡,却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她原本只是想羞辱萧墨,却不想这一番话引来另一人的不悦。
楼无艳拱手致礼,“女王陛下,两国谈判,还请慎言,相信谁也不愿意看到不必要的事发生。”
歌舒瑾听了楼无艳的话,簌地从王座上站起来,头上珠钗随着她这个动作摇晃撞击,叮咚作响,“你是在威胁本王?好,我倒要看看在我青龙国的皇宫之中,能发生什么不必要的事?”
说罢,一个挥手,就有数十名士兵手执剑戟冲了进来。
这突然的变化,谁也没有料到,楼无艳暗自提聚内力,楚颜似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走到歌舒瑾前面,虽然身姿依旧平常,可谁都能感觉到他的攻防之势。
而这时,萧墨却出乎意外地走到了当中,单膝跪下,“女王陛下,刚才是朱雀无礼,还请见谅,关于王子殿下回归之事,还请女王陛下慎重考虑。”
“无礼?你确实无礼,不过你以为一句无礼就能了事?若不是看在昊的面上,你以为我会给你们机会谈什么,当年对他做出那样的事,现在又来假惺惺?君上不是可以号令军队吗?那不如在战场上来赢取谈判的筹码吧?”
萧墨心中一凛,身子伏的更低,“两国交战只会涂炭生灵,若女王陛下只是因为朱雀而生气,那可以杀了朱雀以解郁气,不过朱雀还是那句话,请不要把私人感情纠缠到国事上。”
一番话说得轻缓而无起伏,谁都看得出跪着的人话语中的不卑不亢,歌舒瑾也突然有了兴趣,“关于联姻之事,你是不是更应该问问昊的意见,你一味反对究竟为的是什么?”
“朱雀只是猜度昊王子的意思。”
萧墨火红的衣服铺陈在地面,像是开出的一朵冶艳之花,柔软的发丝贴在莹白面颊之上,像是一片火海中唯一的冰清玉洁,歌舒瑾怔忪片刻,愣愣地问,“你是什么意思?昊的意思是什么?”
萧墨轻咬了一下下唇,微微抬起头,正要说话,姬兰昊却突然站出来,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够了,瑾,你也说了该问我的意见,别再为难他。”
歌舒瑾无比惊讶地看着姬兰昊,紫色眸子中闪动着一些她看不懂的情绪,而他的手更是紧紧握住萧墨的手,两个人的世界好像谁也插不进去,她知道这就是君王和帝王守护者之间契约的羁绊,她和楚颜便是如此,但却又有着一些不同,虽然她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同,但心中却莫名的惊慌,好像就要失去什么,这种惊慌由心到身,连声音也开始发颤,“昊,你护着他。”
姬兰昊的眼神无比冷冽,从歌舒瑾转到楚颜,再转回来,“瑾,难道你认为我不该护着他吗?若今天是楚颜,你恐怕护的比我还紧?”
“你什么意思?”歌舒瑾似乎承受不住什么地身体晃动了一下。
“到了今天,你还要自欺欺人吗?如果今天他真的答应了,你真的会和我成亲吗?”姬兰昊紫色的衣服随着他的话语轻轻摆动,昭示轻蔑和不屑。
“会,我会,我爱你啊,我当然会和你成亲的。”轻柔的女子声音有了急切,仿佛越是用力地说,越是能表达那种坚持,也越是能让自己相信那个坚持。
然而,姬兰昊却无比嘲讽地挑起了眉,紫色眸子深沉成黑色,“那好,我答应你的条件,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就是杀了楚颜,在我和他之间,你只能选一个。”
被点到名的人,似乎完全没有惊讶,只是垂着头不说话,仿佛要将自己完全隐没在青龙服的淡青色之中。
萧墨似乎明白了什么,略有惊讶地看了姬兰昊一眼,又回头看楼无艳,楼无艳却朝他轻轻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甚了解。
“啊——”,一听到这无比哀痛的声音,萧墨惊得回头,只见歌舒瑾跌坐在王座之中,双手抱头,一只珠钗斜斜跌落到她肩上,随着她的颤抖轻轻晃动。
萧墨看向楚颜,他正好也看过来,异常俊美的面容静默的像一副丹青画,不过却是一笔一划都透着忧伤的画,身为同伴,他感同身受,然而,那股悲伤瞬间即逝,变回平静无波的湖面,同时湖面上结起了意念的冰,让他再无法再窥探。
萧墨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略微歉疚地低下了头,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藏起来的东西,他怎么能以同伴之间的特殊感应,随意窥视。
周围的士兵面面相觑,似乎无法理解为何情况会急转直下,青龙君和女王陛下都不发号司令,那他们究竟是该攻,还是该守,又或者只是当个木头柱子?
整个殿堂,静止了一盏茶的功夫,姬兰昊握住萧墨的手往外走,不回头,声音飘起,“瑾,我明天就回朱雀国,我累了,不想再陪你演下去。”
萧墨担心地注意着士兵的一举一动,可他们实在是一群谨遵上命的好士兵,所以没有命令,他们谁也不会动,直到走到大殿门口,萧墨才松了一口气,不过同时也想起了什么,挣开姬兰昊的手,跑回去,握上了另一只手。
“无艳,我们明天就回去。”
楼无艳轻轻地点头,摸了摸萧墨的头发,与他并肩走了出去,唇边挂着的是可以称作幸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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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凛冽刮在脸上,长睫颤动几下,缓缓睁开。
萧墨迷茫地看了看四周,白雪、长空、灰白的树枝,从两侧飞速掠过,前面是马头,后面……是……姬兰昊!
萧墨一惊,坐直身子,“这是怎么回事?”
只记得从大殿走出后,回到住处,无为便一个劲地埋怨他不给自己解穴就跟人跑了,萧墨红着脸尴尬,只顾收拾衣物,不敢看楼无艳,后来有婢女送来晚饭,三个人默默地吃完,早早就休息了,怎么一醒来居然是在马上,而且不知身在何处。
姬兰昊手拉缰绳,将萧墨圈在怀中,略微低了一下头回答,“我们回朱雀。”
萧墨往前、往后看看,确定只有他和姬兰昊两人,觉得奇怪,“无艳呢?”
“只有我和你!”
“什么意思?”两人靠的太近,萧墨觉得难受,往前挪了挪,哪知马儿正好越过一道沟坎,立刻将他颠的往后翻仰,姬兰昊眼疾手快,右手缰绳交到左手,拦腰把他拉到怀里。
萧墨长吁一口气,下意识地抓紧姬兰昊衣服前襟,片刻之后还是小心地挪开了一些,“为什么只有我和你,其他人呢?”
“就算瑾一时不忍心,楚颜也一定不会放我们离开。”
萧墨微愣,紧蹙眉头,“所以你就留下其他人,你可知道这样会激怒女王,她一定会扣下他们。”
“你太小看国师了,就算楚颜出动军队,他也能全身而退。”
萧墨怒道,“难道只因为他能应付,就丢下他?”
姬兰昊瞥了一眼萧墨,好笑道,“不然怎样?你们这次的目的不就是让我回国?”
萧墨死死盯着姬兰昊,突然用力推开他,跳下飞驰的马儿,重重摔到路边积雪之中,爬起来随手拍了拍,往回跑。
姬兰昊没想到萧墨会突然如此,遂不及防,险些跌下马,还好两手紧拽缰绳,拉着马儿转了好几个圈才稳住。萧墨内力不弱,只这片刻,已经跑出很远,姬兰昊寒着脸追上,弯腰去抓他,萧墨却一掌击到马腹,跑的更快。姬兰昊被马儿摔下,脸色铁青,足尖点到地面,运起轻功追上去,追到离萧墨一步远的地方,飞扑上去,将他扑倒在地,顺着路边斜坡一直滚落下去。
冰凉的雪和着残枝、腐叶、泥土沾满了两人身上、脸上。两人一直滚到坡底才停住,姬兰昊站起来整理衣衫,萧墨却一得空又跑。姬兰昊这下大概真的怒了,捡起一颗石子运足内力弹出去,萧墨正跑着,膝盖一弯就跪到了地上,再起不来。
姬兰昊慢慢走过去,一手将他拎了起来,“你这是在跟谁闹脾气?”
萧墨狠狠瞪姬兰昊,脸上几处沾了污雪,却并不显得脏,反而更衬他眸如水晶,唇如花瓣,肤如研脂。姬兰昊一瞬有一些失神,伸手轻轻拨开脏雪,擦去留下的污痕,柔声道,“真是任性,现在没马了,要怎么回去?”
萧墨奇怪地看着姬兰昊,微微后退一些,躲开了他抚在脸上的手,“你自己回去吧,我要去找无艳。”
原本微微露出的笑骤然消失,姬兰昊阴沉着声音说,“你就这么在意他,还是不相信他能应付?”
萧墨摇头,“我答应过无艳,无论何时,无论在哪里,都让他能看到我?”
“喔?”姬兰昊嘲讽地笑,“没想到国师还有这么幼稚的要求。”
萧墨厌恶地皱眉,“这与你无关,你也说了,我们的目的就是让你回国,现在你回去就好,我一定不会丢下无艳。”
“喔?也就是说无论如何你都要回去?”
“嗯!”
“那好,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回去?”话音未落,姬兰昊突然出手,点中萧墨几处穴道,将他扛到了肩上。
萧墨着实气的不轻,身不能动,嘴却不停,气的哇哇大叫,把所有能想到的话语都骂了一个遍,姬兰昊却充耳不闻,反倒是好像心情很好,眉眼弯出笑,往最近的村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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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已正当空,金色的阳光铺陈在白雪之上,晕染的整个世界都变得金灿灿。村庄里房屋稀落,却每一家门外都无一例外地挂上红色灯笼,门前大树上也系上了红绸,家家户户杀鸡宰羊,大人小孩都穿上新衣,见人便道祝福,不时传来鞭炮声,一打听才知,竟然是到了春节。
为避免麻烦,姬兰昊将萧墨改扛为背背到了背上,当然也不忘再点了他的哑穴。这下萧墨只能狠狠瞪着他侧脸,瞪得双眼红红仍是不解气。
姬兰昊找到一户人家,说是和弟弟外出卖完山货往家赶,哪知弟弟受了风寒,想借住一天,为弟弟请个大夫瞧瞧。
姬兰昊人长的好看,说话举止自有一股尊贵之气,他又拿出许多银两,那一家人立刻将他迎了进去,并叫小儿子去请大夫。
萧墨躺在床上,不能说话,不能动,只能拿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不停横他。可姬兰昊却好似浑然不知,与那一家人谈笑甚欢,那一家人有老夫妇两人,膝下一女一子,女儿正是豆蔻年华,儿子八九岁的模样,姬兰昊三言两语就逗得淳朴一家人呵呵大笑,那女子更是羞红了脸不停偷眼看他。
萧墨恨的咬牙,却说不了话,瞪他他也全当看不到,索性闭上眼来个眼不见心不烦,可是却堵不住耳朵,仍是听到他讨厌的声音和附和的娇笑,心情糟到极点。
没多久,大夫来了,姬兰昊把萧墨扶起来靠到自己怀中,让大夫号脉,老大夫枯木一般皱巴巴的手搭上萧墨碗间,看不出表情的苍老皱脸之上,混沌的双眼瞪大了又缩小、瞪大了又缩小,许久之后黯然摇头,“这位公子的脉象,老朽从未遇到过,我看……我看……”
“我弟弟怎么样了……大夫……他究竟怎么样了……”,姬兰昊的声音里充满急切,对手足的关切毫不掩饰,一直站在旁边的女子似乎也跟着急了,小声催老大夫赶紧下个诊断。
萧墨却倚在姬兰昊怀中不停翻白眼,他握住他另一只手,一直灌注内力,不懂武功的大夫自然是不会见过这样的脉象。
可怜的老大夫,一见萧墨翻白眼,更是慌了神,哆哆嗦嗦地说,“这位公子身体僵硬,口不能言,怕是染上了怪症,老夫看是不行了,准备……准备后事吧!”
萧墨又是一阵狂翻白眼,刚才还觉得他被姬兰昊愚弄了可怜,现在倒想骂他庸医,没见过的就是怪症,治不了的就让准备后事?而更让萧墨直接想把黑眼珠全都翻没了的是,姬兰昊听了那个庸医的话,居然用力抱住他嚎啕大哭,声音之凄厉,感情之真挚,差点让他以为自己真的就要死了。
旁边的老夫妻悄然抹泪,女儿则跪到了床边,用柔软娇嫩的声音不停安慰姬兰昊。
萧墨安静地听着,足足感慨了好半天,人类的语言果然丰富,安慰人都能安慰的那么五花八门,不过还好,那女子没有说出节哀顺变,否则萧墨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气出个好歹,让所有人节哀顺变。
也不知闹腾了多久,老夫妻拉着女儿离开,说是让可怜的兄弟两人好好待待,人刚一出门,萧墨就感觉到脖子处一股极细的气流,越来越大,伴随着的压抑笑声也越来越大。
姬兰昊解了萧墨的穴,抱着他笑个不停,萧墨想推开他,怎奈被点穴太久,四肢无力,只能对他低吼,“放开我,你有完没完啊!”
姬兰昊放开他,仍是憋不住笑意,不时笑出声,萧墨拿眼横他,他就噤声,一放松他又开始笑,萧墨实在拿他没办法了,坐起来盘膝运功调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