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折之二

小翼气得浑身发抖,愤愤道:“竟把我的灵力说成戏法,还害我被老和尚取笑。亏我还救你,竟然恩将仇报。”

念远羞赧不语。华樱蹙眉道:“小事而已,你怎么还像个孩子般计较。”

小翼愤愤不言。

念远垂首看见身旁放着的锦盒,他昏迷后还紧紧抓在手中,华樱就给他一并带过来了。不禁欣喜,打开锦盒把里面的物事递给华樱,“我那时选了很久,觉得这个最适合你了。你看——”

华樱侧头一看,不禁愣住。

竟是一棵上等青玉雕琢的九重寒绯樱树,寒绯樱上几点红纯用血红琉璃石点缀。穷形毕现,栩栩如生。而繁英累累,绝艳不凋。只是这被留住的美丽毫无生气,总不及樱花自凋的凄美。

华樱摩挲着樱树默然不语,小翼面色一变,忽也取出一对笑脸无忧无虑的男阿福,恨恨道:“华樱才不喜欢那个呢,他喜欢这个,这是当年梨魄大人送的……”

华樱突然一把推开阿福,小翼一时不防,差点摔在地上,急道:“华樱你干什么,摔坏了怎么办?”

华樱淡淡道:“摔坏就坏了吧,不过两块破泥巴。我现在爱这个了,多漂亮。”说着将青玉樱树举到眼前仔细观赏。

小翼大怒,踏前欲夺取樱树,华樱早算到他不会善了,已先自转身回护,遂扑了个空。他不觉恼羞成怒,道:“什么东西能比得上梨魄大人送的?华樱,你变了……我不敢相信你竟然会喜欢这么俗气的东西……”忽回眸望向念远,喃喃道:“因为是他送的么?”

冰蓝眸子里蓝光一闪,手里已多出一柄晶莹剔透的冰剑。手腕转动,剑光掠向念远,然而方进几寸便凝定不动。华樱容色冰冷地挡在念远身前,定定道:“要杀他先杀我。”

小翼容色几转,终于愤而掷剑。然眸光犹不放松,狠狠瞪着念远。

念远心里一慌,垂首不敢与他对视。只有华樱神色自若,似此间事都与他无关。

翌晨,华樱方梳洗完毕,小翼已神色阴翳地出现在门楣。华樱还未说话,他已一指将他点倒。面对他错愕神色,小翼忽露出莫测笑容。

秋沫云甫回府,心腹家人便凑前低声禀告一事。他露出一丝错愕神色,匆匆赶到书房。

只见一个青袍男子背对门口立于西窗前。西窗外是偌大一片寒绯樱林,春色未开,点点轻红点化了春色,分外妖娆。

秋沫云不觉怅惘,也许那人正如寒绯樱一般,虽妖娆绝美,慕者众多,却不为任何人滞留。花开花落自有时,即使自己也无力挽留。

听到脚步声,青袍男子如梦初醒,转过身来。他的面目虽清澈,冷俊,神色却萧瑟颓败,即使窗外浓浓的春意也无法化解,他的出现就如清秋骤临。

秋沫云露出无奈苦笑,道:“我刚告诉你弟弟你还滞留在寒声寺,现在你却出现在我家里,叫我如何自圆其说,济海兄。”

兰济海又转首向窗外淡淡道:“你随便就告诉他我的行踪,我还没跟你算账,你倒追究起我了。”

秋沫云笑道:“你可没说要隐瞒行踪啊。再说你不是常常浮云无迹么,就算突然失踪也没什么奇怪。”

兰济海不答,凝神注视窗外樱花。良久方道:“这樱花为他种的?”

秋沫云轻轻应声。兰济海诧异地回眸看他一眼道:“没想到你竟如此认真。”

秋沫云淡淡道:“这一季樱花凋落,这片林子的寿命也到头了。因为他也许永远不能回来接受它们。”

恒府于聚虹城算得上中等人家,虽没有雕梁画栋,亭台楼阁,却也是几进厅堂,古木掩映的幽静之所。此时门口纱灯高挂,照见人世浮华。

紫翩翩轻扣门环,红木漆大门“吱嘎”洞开一线,探出一个少年粗丑的脑袋。他一眼望见躲在紫翩翩背后的小蘋,蓦的大喊:“来人啊,快来人啊。窑子里来的小贼回来了。”

说着,男孩揪住意欲逃跑的小蘋长发,顺手一耳光,骂道:“叫你偷夫人的首饰,窑子里来的没一个好东西。”

紫翩翩闻言脸色蓦的一沉,小蘋同时大喊:“紫姐姐救命!”小厮骤见紫翩翩在旁,顿时唬得松手,小蘋赶忙躲到紫翩翩背后。

紫翩翩见连桓府奴才都敢如此欺负小蘋,可想而知她在这里的生活如何困苦,不禁惊怒交加。倏然小厮被一只凭空出现的手抓起,瞬间被扔得老远,重重摔在地上。

“鄙人教奴不严,不意竟养出这种没大没小的奴才,惊着俞姑娘之处还请多担待。”倏尔响起的声音质感如一匹温暖厚重的棉布,却惊炸了紫翩翩心底留恋的秘密。

步出桓府的中年男子面容如声音般亲厚,穿着也是柔软绵密的宽袍大褂,眼神却像针——绵里针。身后跟着一个瘦弱少年,衣着简洁质地却不俗。

紫翩翩冷冰冰道:“这里没什么俞姑娘,桓老爷认错人了。”

桓府主人桓汶洒然一笑道:“俞姑娘真爱说笑,俞薏紫是父母取的名字,怎可以不认?想当年我与令尊也算至交,你小时候还叫我一声叔叔。你家遭难,我曾设法营救。奈何圣意难改,我只得求秋公子诸般照拂你。只望你身在青楼,仍能洁身自爱,最后找个好归宿,清清白白的嫁人。小紫儿,还不叫我声叔叔?”

紫翩翩黯然道:“桓叔叔……我还有什么资格叫您一声叔叔?俞薏紫这个名字,我也不配。我家世代书香,家教甚严。如今我竟在这种地方苟延残喘,黄泉下有何面目见我爹娘。我再不配姓俞,这个名字,也希望桓老爷不要再提。”

桓汶长叹一声,道:“令尊临刑前,曾托人带信于我,万要照顾你这沧海遗珠。令尊与你三位兄长问刑午门之时,令堂已在府中投缳。昔日亲朋纷纷走避,唯恐引祸上身。只因你是女子,方逃过一劫。昏君立意要折辱你家,故下旨着你堕入青楼,身落乐籍,一生不得脱籍。全因令尊掌握了皇家一个重大机密,方遭此难。当时你已十二岁,难道一点都不知道?”

紫翩翩轻摇榛首,凄然道:“我身在闺中,如何得知其中曲折。只知那日本平静得紧,瞬息之间人事大变,直如暴风骤雨,一夕间涤荡殆尽,独留我一人到那肮脏之地。那时候年纪还小,没胆寻死。现在想来,还不如当日和父母一同去了干净。”

桓汶道:“小紫儿,令尊说秘密如今唯你一人知晓,你可得好好想想,不能让你全家枉死啊。”

紫翩翩黯然垂首,神色不定,却不见任何肯定表示。

桓汶轻笑道:“小紫儿,想不出就算了。不要勉强,那些悲伤的回忆,能忘记就忘记吧。蘋儿……”话语又转向小蘋,语气明显宠溺温婉许多,“容哥哥的下人得罪了你,我叫他向你赔罪来了。容儿!”语气又转为严厉地不容抗拒,“快过来给妹妹赔罪。”

桓容苍白的脸卷起一阵红潮,像是不堪忍受此种屈辱,却慑于乃父威力,只得乖乖走到小蘋面前,嗓音喑哑:“蘋妹妹,对不住,哥……向你赔罪了。”

小蘋侧身避过,冷冷道:“不用勉强,我担不起。”

桓容神色一滞,忽尔释然,眼波一转轻笑道:“反正我们也快成一家人了,不用如此见外。”眸光中流转轻浮蔑视。

紫翩翩暗暗叹息,秋沫云本有意将小蘋许于桓容,希冀成为她的好归宿。如今看来绝非良配,还得从长计议,却免不得委屈小蘋暂留。

紫翩翩低低劝小蘋几句,她却只顾垂首不语。桓汶忽肃容道:“小紫儿只管放心,既然秋公子将蘋儿康健平安的交给我,我也当还他一个毫发无损的孩子。”

小蘋倏尔抬首,眸里璀璨流丽的光芒是一个孩子单纯无伤的信任。她依依站到桓汶身边,拽着衣袖。桓容斜睨小蘋,鼻端迸出低低哼声。

紫翩翩却总算松了口气,柔声嘱咐她好好照顾自己,末了暗示过不多久会接她回去。果然她清眸一亮,倏尔暗淡,像在思忖华樱会否让她回去。月色透过枝叶洒下无数阴影,难以抖落地印于她细细的睫毛。

小蘋房间是夫人特别安排,距正房甚远,偏于一隅,凄凉落寞。本来她也无意与桓府中人接近,乐得清静。然而自从名义上的哥哥桓容偶然遇见她之后,这个清静的地方也不再幽谧。

三不五时的骚扰,最后在夫人的纵容下变成公然轻薄。小蘋过惯寄人篱下的生活,却从未被人如此欺辱。何况桓容还一付理所应当的模样,甚至说她来这里便为成年后嫁他,成为他的玩物。只要一想到会有这一天,她就辗转难眠。无数次从梦中惊醒,颤抖双手寻摸门是否闩好。幸而桓容早当她是飞不出手心的笼中雀,年纪也小,多抱着戏弄的心态。但是平日里的讪笑戏谑已令小蘋忍无可忍,终于鼓起勇气去寻华樱。然而华樱三番五次的无动于衷,终于令她爆发了所有愤怒。

但如今她还是孤孤单单躺在木板床上,脸庞深深埋于被褥,泪水淋漓打湿单薄褥子。忽然肩膀被人轻拍,她回眸看时,竟是最不想见到的桓容,顿时抹乾眼泪,冷冷道:“大少爷来这么僻陋的地方不怕脏了衣服?夫人怪罪的话我可赔不起。”

桓容不以为忤,嬉笑道:“你不是有个好哥哥么?聚虹城里无数豪富肯为他一掷千金,一件破衣服如何在他眼里。我就奇怪了,他怎不拉着你一起享福,却要送你来这里受苦,看来他这个哥哥也甚不称职。”

小蘋急道:“不许说我哥哥,你没资格。”

“是,我没资格。”桓容脸上浮起一抹轻蔑笑容,“我没资格做他的入幕之宾。”

小蘋气得满脸通红,小手上扬,想要给他一记耳光,然而半空就被拦下。桓容轻笑道:“多嫩的小手!你的姿色比你哥哥也不遑多让。你们兄妹俩还真是天生干这个的,就这么惹人怜爱。即使明知你哥哥是男子,也无法将他和我们须眉浊物联想到一处。他是天生清华,如诗如雾。可惜即使如何美丽,只要金银在手,还不是任人予取予求?听说他功夫非同一般,才把秋公子迷得如痴如醉。啧啧,可惜我赶不上生在那种人家,你哥哥的芳泽我是沾不到了,不过你,今生别想逃出我手心。”

小蘋瑟瑟抖颤,一半为他对华樱的羞辱,一半是无论如何无法脱出他手掌禁锢,惊怒交迸。

桓容依依将她的手枕在耳畔,柔声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方才你与紫美人嘀咕什么,想出去,美呢你,谁不知道你已进了我的门。窑子里出来的好不容易寻了处好人家,又被撵出来,谁还那么傻再收你。”

柔糜的语调令小蘋一阵恶心,侧头不理。桓容伸手向她脸上摸来,口里喃喃污言秽语。突然小蘋从床铺下摸出一把匕首,森寒光芒扎得桓容心底一寒,小蘋脸色亦如锋刃一般冷寒,咬牙狠狠刺他一记。桓容一时不察,竟被她刺中肩头,不禁撒手捂住肩头大声呼救。

小蘋知无论谁来都会认为是她故意刺伤桓容,更无人过问他的卑劣,咬牙跺脚向屋外奔去。窗前簌簌传来雨落之声,滴滴雨滴比泪水更刺伤人心,她奔逃在夜雨里,泪雨一际,天地之大,已然无寄。

兰念远还未起床,便听“哐”地一声,昨日的小沙弥空明一头撞入。他不觉哑然失笑,心道这小和尚还真莽撞,难怪师父罚他面壁收敛心神,不过看来昨夜已算白费。

空明喘气不匀道:“华施主不好了……翼施主……说他不好了……你快去……”他好不容易把话抖清楚,念远面上已勃然变色,无暇细问,直接披着亵衣冲出门去。

待他赶到华樱房中时,小翼正好整以暇地慢慢品茗。华樱平躺在床上,声息全无。

念远陡觉一阵撕心裂肺的感触震颤心胸,不禁颓然坐倒,竟连询问小翼的勇气也无。

小翼冷眼睨他沉痛模样,更觉恼恨。冷声道:“你坐在地上有什么用,还不给华樱找药配来,不然他就真正无救了。”

“啊?”念远猛地从地板跃起,反把小翼吓一跳,“你不是说他不好了么?还……有救——”一双清眸期盼无限地望着小翼,灼灼目光烤的得他几欲胡说一气,却也不愿乱咒华樱。遂涩声道:“他只是旧疾发作,一时晕眩。但你也看出他气息微弱,不仔细辨别便错认他已不测。药我其实都配好了,独缺一味药引。可恨我要留下煎药,不能亲自去寻。所以叫小和尚去叫你。他没清楚告诉你么?”

念远抹去额汗,怔怔寻一张条凳坐下,道:“他只说华樱不好了,我还以为……哎——”

小翼摇头,显然对小和尚非常无语。

倏然念远的目光又转向炽烈,急切道:“还差什么药引?我立刻去取,捱久了出什么岔子可好!”

小翼心底爬过一丝得意,面上仍是淡漠,道:“这一味药引若在寻常时光寻来非常容易,可如今春雪初融,寒气未褪。此时辰光也太早,寻它便不易。而华樱的病可拖不得,我也只能暂时稳住他病势蔓延,若没人寻到药引,实在危险至极。”

念远听不得“危险”二字,见他迟迟说不到正题,不禁坐立不安。

小翼斜睨着他,心底怒哼,续道:“不过要一尾鲤鱼,金鳞红甲 ,锦灿可喜的才行。如今辰光太早,集市未开。我看寺外不远处有条河,河里理应有鲤鱼……”

他话犹未尽,念远已截住言词,“我马上去找大师借钓竿,定会用最快辰光钓上鲤鱼。”说着便要冲出屋去。

小翼不觉头痛,挡住他道:“别说吃素的和尚庙不可能有什么钓竿,就是你——真会钓鱼么?还有最重要一点我没说,此时河上冰雪犹未解冻,得劳烦你想法子先让冰河舒解才能钓鱼。”

念远瞪着一双无辜眼眸茫然望着小翼,喃喃道:“要让冰河解冻,该怎么做?”他生活经验极少,对世俗诸事皆不大了然。

小翼早看出他不过绣花枕头,最好蒙骗,当下竟抹过一丝嘻笑道:“你可听过‘卧冰求鲤’的故事?总该明白了吧。”

念远恍然,他原有些呆气,一时不疑有它,衣服都未换,径直披着件单薄亵衣去了。

小翼在他转身离去后笑得打叠。又怕念远回来后华樱已醒,破坏他的计划。索性搬张凳子守在山门等他回来继续挖理由留难,不整死他绝不甘心。

小蘋在桓府内池畔假山缝里躲藏了一天一夜。即使她那样娇小瘦弱的身躯躲在里面仍显逼仄,生硬的棱角硌得她身上块块淤青。府里闹哄哄的叫骂声,来回奔波寻找的脚步声如一场锣鼓喧阗的戏,在她单薄的意识里渐渐隐去。哥哥的影子无比清晰地浮现脑海,却是一贯的疏淡,漠然。他甚至不看她,便决然转身离去,与多年前爹娘离去的背影融成一片。

“为什么,我总是被抛下的一个?”小蘋喃喃自问,饥饿与冷雨激起的热烧得她心头阵阵迷糊。

“总有一天,我也要让你看着我的背影——那么无助!”

模糊的意识里,一双大手温厚地握着她的小手,如多年以前父亲强健的依靠。冰浸的毛巾贴在额头,冷丝丝散去高热,令她脑海陡然一清。细碎语声如母亲的温情抚慰,点点滋润她枯萎的心花。

她倏感印于眼皮的阳光分外刺目,睁眼时只见一副宽厚的眉眼近在毫厘。她悚然一惊,那人嘴角的微笑温和地卸去她所有防备。

“桓老爷……”小蘋心底百味杂渗,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救下她。她可是刺伤了他惟一的儿子。

似是窥见她心底的疑惑,桓汶宽容一笑,道:“我答应小紫儿好好照顾你,没想到才过一晚便失职,真不知道如何向她交代啊。”他脸上挂着苦涩无奈的笑容,似乎真为此事烦恼。

小蘋心里又是一阵迷惘,孤单背后的温暖救助已有许久不曾领略,竟如此不真实,却令人心无比留恋。

惊鹊楼遍体尽墨,玄帏玄衣侍者,肃穆静谧得似乎开的不是酒楼,而是灵堂。然而它依旧是聚虹城首屈一指的酒楼,肴馔酒品无它家堪敌。只是踏入惊鹊楼的人都必是沁风之国屈指可数的人物。

秋沫云作为武林近几年突然崛起的新世家秋之一族宗主,自是其中之一。而他今日邀请的客人也能栖身其中,不过这时陪他在楼上浅浅品茗的人却是兰济海。

雅阁名“寒泣”,由于规避开正午阳光,满室阴影。

兰济海一个人杯杯喝着闷酒,秋沫云却不和时宜地细啜清茗,二人无话。

秋沫云陡然思及以前华樱曾说过最讨厌这里,肃静地令人连酒都喝不下去,所以他们每次来都是喝茶,而自己似乎一时之间也改不掉这个毛病了。

“哈哈哈……我来迟了秋兄,当自罚三杯。”远远地传来一个人粗豪爽朗的声音。

兰济海蹙眉,掌中杯被重重搁下,当来人踏入“寒泣”之时,他身形微动,如从未出现般悄无声息地隐退。

来人五短身材,肥溜溜的样子像只大虾球,而被肥肉挤到角落的细目却露出非一般的神采。他掀廉一怔,只看到秋沫云擎杯淡然微笑,却本能地感到些微难以言明的异动,却揉揉光头,一笑而过。

他随意坐到兰济海先前之位,还未说话,异变骤生。

一道夺神炙目的青蓝光芒穿透秋沫云座后玉石寒鸟纹屏风直指他颈后。来人张口惊呼,却已不及阻止。寒光透体而过,秋沫云身体倏然化作一座冰雕,然后从头部迸裂,碎成块块。暗地里听到一个低低的声音恨恨道:“可恶,是幻影。走——”窗后几道澄黄影子倏然隐去,如窗纱上经阳光而化的冰霜。

来人嘿嘿一笑,重新坐定。秋沫云却迟迟不再现身,偌大雅阁里,只余来人一碗碗豪饮的声音。突然他把碗往地下一摔,骂道:“什么破酒,一点味都没有!”

秋沫云倏然掀廉而入,轻笑道:“惊鹊楼十年一酿的‘赤龙洌’可是难得一品,丁兄若太小看此酒,等下可不要醉得爬不起来。”他的面容波澜不惊,衣衫点尘不染,似乎刚才的刺杀不过一场戏码。

丁焰嘶声一笑,嘿然不语。忽听窗棂巨响,兰济海拎着两个黄衫男子破窗而入。

他重重地将两个已然昏迷不醒的男子摔在地上。头巾滑落,赫然露出一头蓝绿长发。

丁焰冷眼一瞟,道:“秋兄好大的面子,连‘风刃’都惹动了。”

兰济海斜睨他道:“出钱的人也好大面子,连‘风刃’都请得动。”

丁焰眉眼一冷,道:“这位朋友不是怀疑我丁焰吧。”

兰济海侧头,似全然不屑听他说话。

丁焰衣衫无风自鼓,炽烈气焰如羽翼贲张。倏尔掌作赤红,朝兰济海背心抓去。忽觉眼前一花,兰济海身影却现于左翼。他双掌一错,定睛一看,倏然四面八方闪现无数幻影,全是斜睨着他的兰济海,眉宇间轻蔑无比。

他倏然收掌,笑道:“秋兄手下果然人才济济,难怪连‘风刃’也不看在眼里。”

秋沫云无奈道:“他可不是我的手下,我可留不住他。”

丁焰细目一亮,不动声色摊手道:“既是高人,自然不会甘屈小庙。”

小翼百无聊赖直打哈欠坐在寒声寺山门等念远。从一大清早直等到近午时分,念远仍迟迟未出现。他生怕错过好戏,连午饭都让空明送到门口。空明虽千般不愿,却也担忧念远。遂与他一同守在山门,眼巴巴望他的身影。

两人正没心思地刨饭,倏然一道高大人影出现在门际。

两人愕然望去,原来不是人影高大,却是一个渔夫装束的男子背着念远,手上提着的鱼篓里一尾金色鲤鱼正郁闷地在狭小空间里扑腾。

小翼拂然不悦,空明却惊喜地抢过鲤鱼,道:“华施主有救了,太好了。”在他小小的心里,没有比那位比他见过的所有女施主更美丽的男子能够醒来更开心的事。

欣喜过后,才发现念远双目紧闭,衣衫淋漓,面色枯黄,在瑟瑟春风里抖如经秋之叶。

渔夫装扮的男子道:“哪来的傻子!竟然敢在这种天气只穿一件亵衣在冰上躺了一早上。等我看到他时,意识都已模糊不清,只会喃喃道‘鲤鱼,鲤鱼’的,莫非是个想吃鲤鱼想疯了的傻子?”

空明怒道:“施主不要胡说,兰施主不是傻子。他是为华施主取药引才去捉鲤鱼的。‘卧冰求鲤’的法子虽然呆了点,古人不也用过么?”

“‘卧冰求鲤’?难道那什么华施主是他的母亲。”渔夫摸头道。

“不,是个很年轻很漂亮的男施主啊。我从没见过比他更美的人。”空明呆呆道。

渔夫乐道:“哈,小和尚动凡心,还是对男的。看来你们都一样疯。”说完将念远和鱼篓放下,“看在他这么痴的份上,鱼钱我不要了。”说罢扬长而去,沿途留下一串歌声。

“愚公移山岳,天帝拔勇士。

精卫镇海源,千年不夺志。

郎君谁家子,为友倾生机。

幸我寒山叟,援君青苗质。

悲风世上道,诡谲天边云。

念兹抛远音,最险世人心。”

歌声渐杳,小翼面带霜寒,径直入寺。剩下奋力抱着念远,手里提着鱼篓的空明愕然望着他的背影。欲唤他帮忙的话哽在喉间,脑海不停回旋方才歌声。

小翼愤愤回到屋内,脑中编着种种理由。所有思绪却在进屋后凝住,榻上空空如也,哪还有华樱人影!

他寺里寺外乱找一气,焦急异常。蓦的天色一暗,他悚然举首望天。明明金乌高挂,晴空万里,天幕却似蓦然被人垂下,须臾幽暗。虽只短短一瞬,已足够给他警示。小翼心神恍惚,终究狠心跺脚,翛然消逝。

兰济海不耐二人絮絮聒噪,蹙眉拎起酒壶,空空作响。遂下楼添酒,偷一刻耳根清静。

他懒懒倚墙坐于大堂。正午时分,别的酒楼均是人流如织,沸反盈天,而惊鹊楼大堂却人迹杳杳,阒静无声,空阔回廊惟有酒保踱步取酒的声音。“赤龙洌”辛辣的酒味扑鼻而来,他未饮已先沉醉。

檐下铁马儿“铮铮”齐鸣,风声簌簌。他眯眼假寐,直到一丝常人难以察觉的异响“噔”一声惊破静谧。

兰济海拔身而起,如一只倦飞回巢的秋燕掠向“寒泣”阁。

丁焰目眦欲裂,遽然涨满全阁的冰蓝光芒令他呼吸滞涩,寸步难移,而秋沫云眉目如春日融雪般渐渐消弭。虚空里响起一声冷笑:“想故伎重施?在我冰封结界里,任何幻术都将重归虚无。破!”

巨响过后,秋沫云消逝的身影重新凝合。丁焰蓦然惊呼,声音哑在咽喉。一柄冰蓝光剑在秋沫云身躯方凝定一刻猛然穿透左胸,汹汹去势不减,竟将他生生钉在地上。

兰济海扑入阁时,秋沫云已软倒地上,窗纱后一只冰蓝眼眸冷冷瞪着闯入的他。他右手一翻,一只鹞鸟尖喙赤红,迅疾冲破窗纱。然而窗后人影杳杳,只余一抹冰蓝阴影盘亘众人心头。

残星三两点,月斜五更钟。孤星睁着泠泠冷眼旁观世间变幻人事,许是沾染了高居寒宇琼宫的神族冷冽。

小蘋怔怔望着窗前冷月孤星,玲珑心如坠海底,浮沉悲漠。

蓦的一双温暖大手自后搂住她的纤腰,她猛地一惊,十分不习惯地躲闪。息息热气喷入耳廓,那曾带给她温暖的声音轻轻道:“这么晚还不睡么?”

一阵**如小蛇侵入,小蘋羞赧后退,慌忙躲到被窝里低低道:“我就要睡了。”

桓汶温和一笑,小蘋几乎以为方才不过幻觉。他走到小蘋床前,小蘋紧张得瑟瑟发抖,但他只是掖了掖被角便转身离去。

小蘋紧绷的神经倏然放松,不禁责怪自己太过敏感,思绪混乱地想了一阵,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睡梦里仿佛有野兽在她脸上蹭来蹭去,刺得脸阵阵发痒。她不禁伸手抓去,却触到另一张脸。小蘋悚然睁眼,只见桓汶温厚的脸近在毫厘,嘴仿佛噬咬般啃噬着她鲜嫩的脸蛋。衣衫尽解,她惊恐的眼落在他的眼底,却是分外可爱。

小蘋顿时唬得哭都忘了,单薄力量挣不开桓汶的禁锢,泪水直顺着眼角流入心底。

当她绝望地徒然闭眼时,桓汶却突然瞪大眼睛,瞳孔已然散光,软软地从她身上滑下。

小蘋睁眼,只看见一个黑色劲装的蒙面人。惟一袒露在外的纤媚双眸,眸光如电,糁人脊骨。妍眸里情怀冰冷,如透过一层薄纱看向她,似曾相识又莫名陌生。

蒙面人右手持剑,剑上鲜血淋漓,似乎饱饮的不止一人鲜血。他左手一挥,小蘋只觉灰蒙蒙一层光华落于脸庞,令她倦怠欲眠。“你是谁……”仅能吐出一句,她已困怠睡去。

而蒙面人凝神注视她许久,眼眸里情感纠缠,忽低声喃喃道:“我替你杀了他们,你满意了么?”

小蘋轻轻睁眼,漫天漫地的阳光覆盖全身,温暖春意蔼蔼饴入心田。似有很长很长一段时光不曾如此安宁地醒来,她忽觉不堪重负,颓然坐起。

一只白玉手臂扶住她肩,“总算醒了,真急死我了。”紫翩翩玉颜黯淡,清声如玉碎道:“昨儿深夜有人用石子击打窗棂,我起身看时,竟发现你躺在阁门外,怎么叫都不醒,吓死我了。”

小蘋歉然一笑,昨夜之事她不愿对任何人提起,脑海依稀浮起蒙面人纤媚双眸,心头一阵迷糊。

华樱倏然推门而入,惊破她的迷梦。小蘋抬首看见是他,撇头不理。

紫翩翩却尴尬道:“蘋儿,哥哥来了,怎么连声招呼也不打。”

小蘋冷冷道:“我没哥哥。”

紫翩翩还要劝慰,华樱却摇头让她不用白费口舌。他定定伫立盯着她看了一会,直到薄怒爬上她的脸颊,才郁郁去了。小蘋却不禁怔住,良久方愤愤道:“莫名其妙!”

念远面色青白,抚胸轻咳推开华樱房门。华樱垂首对坐于窗前,晨光低低垂入窗棂,烙在他翩跹如蝶的羽睫,如一颗成形未落的泪珠。

“华樱——”念远涩声唤道,不觉带起一阵咳喘。华樱思绪被唤起,见他面色不虞,连忙上前相扶,愧疚道:“是我害了你,没想到小翼竟做出这种事。我哪有什么旧疾,全是他编出来骗你的。”

念远淡淡道:“不碍事。这点小伤只要回家便能治好。不过……”他欲言又止,终鼓起勇气道,“沫云兄昨日被人伏击,至今昏迷不醒。你不去看看他?”

华樱冷笑道:“我去看他才不得了。他家里人个个恨不得生食我肉,谁叫我污了他家公子名誉呢。”

念远尴尬一笑,转开话题道:“我醒来后空明说你和小翼都不知去向,我还以为他把你带走了。幸而你告诉住持大师已然先行回阁,我还担心你的病不知愈否,几乎一宿未眠……”他蓦然泄露心意,不禁连耳根也一片绯红。

华樱却似浑不在意,淡淡道:“可惜我不能陪你找大哥了,若秋沫云醒来,你代我拜托他好好照顾我妹妹吧。”

念远愣住,道:“你……要出门么?”

华樱淡淡一笑道:“你等会就知道了。”

午后时分,阁内突然吵闹起来,两个差役模样的人凶神恶煞闯入小蘋房间,恶声恶气道:“你就是小蘋?你犯的事发了,跟我们走。”语毕不由分说将枷锁架上小蘋脖子,一径朝外拖去。

小蘋已惊得呆了。紫翩翩上前阻住两人,怒道:“你们凭什么抓她,即使官府也不能随意捉人。”

差役认得紫翩翩是官衙座上客,不禁客气三分,道:“收养他的桓汶并妻子、儿子于昨夜三更时分被人刺死。今早发现尸体时,全府人皆在,只有她不见了。听说她前日曾刺伤桓容,潜逃在外。整个府里就她嫌疑最大,全府中人都可作证,不捉她捉谁?”

紫翩翩愕然,小蘋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决然摇头。她倏又振作道:“我与你们一道去。她不过是个孩子,失手刺伤桓容还有可能,说她蓄意杀人未免太过武断,我不能让你们白白葬送她。”

“随你。”差役随口答道。扯着小蘋向外走去。

小蘋恐惧不已,抱住房柱喊道:“不是我杀的,不要抓我,不要抓我——”

差役不顾死活地奋力扯着枷锁,小蘋脖子上勒出道道血痕,仍死不撒手。紫翩翩急出眼泪,急急求她撒手。

诸人正僵持不下,忽听一个清冷声音道:“是我杀的,不关她事。”

众人愕然抬首,只见华樱泠泠立于门口,面容冷漠,如一棵守望千年的树。

紫翩翩蓦的喊道:“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差大哥,他是蘋儿亲哥哥,替她顶罪也是可能的。不要相信他。”

华樱淡淡道:“三更时分,杀桓容于后院月门下。三更一刻,杀桓夫人于主屋。三更三刻,桓汶那日住于偏院书房,途中耽搁一段辰光,杀于床上。凶器在此。”

小蘋又见到那荡漾心魂的三尺青锋,淋漓血迹犹在,不禁愣住。紫翩翩却几乎昏厥。她嘴唇颤抖,语不成调,目中泪光盈盈。

差役将枷锁从小蘋脖上取下。她眼底此时却燃烧炽烈火焰,抓住末端定定道:“人是我杀的。这些话都是我昨日与哥哥说的,剑也是我给他的,你抓我吧。”

差役道:“既然你们兄妹情深,就一块去好了。”另一人取出枷锁向华樱头上套去。

蓦然一条暗红绳索不知不觉套于差役手臂,他心神一迷,竟将枷锁套到另一个差役头上。那差役怒喝,枷锁猛然收紧,勒得他说不出话。

华樱转头看去,念远手持缚魂索立于身后,一张青白脸涨的通红,血珠顺着嘴角滑下。华樱眸中感激悲痛夹杂,惟坚定对他摇头。念远不理,血珠涌得极快,蓦然喷出一股血雨。

被缚魂索套住的差役只觉绳索松落,莫名其妙自己所为,连忙松开枷锁。

众人眼前忽然腾起一蓬烟雨,一切景色模糊不清。烟雾散去之后,华樱,念远二人已消逝无踪。

华樱从烟雨中醒来,念远仍是青白脸色,但神色不再颓败,甚至喜道:“方才的幻术定是大哥放的。除了他,再无人能施出如此幻术。原来他还记得我。”

“蘋儿呢?”华樱倦怠道。

“她没事。既然你已认罪,连凶器和行凶时辰都说的分毫不差。凭我的人脉,为她脱罪还不容易。”却是紫翩翩踱进房间。几日间她似乎老去许多,明艳容颜十分憔悴。

华樱垂首不语。念远道:“我不懂如何照顾别人,只有拜托紫姑娘,麻烦你了。”

紫翩翩摇首道:“你不找我我才恨你呢。”

“你已是通缉杀人犯,聚虹城再不能待,以后准备怎么办?”

华樱无语,良久方道:“你们就让我去等死不好么?天下虽大,可惜并无我容身之所。”

紫翩翩忽怒道:“你可以不管自己死活,却没本事让别人也不担心你。你死了一了百了,却要我们怎么办?”

“偏秋公子重伤昏迷至今,若他在何愁救你。”

念远惘然若失。他知自己关爱华樱之情决不下于风神潇洒的秋公子。可是,他与他距离太远。秋沫云可为他安排一切,而他予他的,也许,只得一颗要被践踏于地下的心。

爱一个人时,特别是爱一个高攀不上的对象。难免自轻自贱。这种悲哀情绪,注定了这颗心只得被人踩在地下。

也许,只有奇迹,才能将他们牵到一处。惟有奇迹——

“也许有个地方你可以去。”念远蓦然开口,“那是神族亦寻不到的所在,只要你去那里,决没人能找到你。”

紫翩翩不信道:“真有那种地方,哪里?”

“我的家,御魔谷!”

紫翩翩满怀期待地望着华樱,华樱长长叹息,默默点头。

念远心尖一颤。

他又迷惘了,却不知是欢喜得迷乱还是不明所以的疑惑。

他知自已已很难从梦里醒来,他已经彻底爱上了做梦的感觉。

即使这幸福是虚幻的美好,甚至带来灾难,他也甘之如饴。

集合不祥与妖异的樱花,以鲜血为生。开得越娇艳,树下埋葬的血腥便越浓厚。

为樱花所惑的人,若不及时退步抽身,必将落入万劫不复的下场。

第八折 当时明月在 曾照彩云归三折之二第一折 梦后楼台高锁六折之六楔子 凄清横吹曲二折之三第二折 酒醒帘幕低垂七折之三七折之三第一折 梦后楼台高锁楔子 凄清横吹曲八折之二六折之三楔子 凄清横吹曲六折之六第八折 当时明月在 曾照彩云归六折之五八折之二六折之三六折之六六折之二五折之三第一折 梦后楼台高锁六折之二七折之五七折之二四折之三六折之三第八折 当时明月在 曾照彩云归四折之五(上卷完)七折之五二折之三四折之五(上卷完)第三折 去年春恨却来时四折之五(上卷完)第三折 去年春恨却来时六折之四八折之二七折之六七折之五第七折 琵琶弦上说相思六折之五七折之五四折之五(上卷完)六折之三六折之四六折之四七折之二七折之五五折之三第八折 当时明月在 曾照彩云归六折之三第六折 两重心字罗衣八折之二第七折 琵琶弦上说相思第四折 落花人独立 微雨燕双飞第六折 两重心字罗衣七折之三七折之三四折之四六折之三八折之二八折之二四折之四楔子 凄清横吹曲第二折 酒醒帘幕低垂六折之六楔子 凄清横吹曲六折之三五折之三第四折 落花人独立 微雨燕双飞第七折 琵琶弦上说相思第二折 酒醒帘幕低垂八折之二四折之二六折之六五折之二第八折 当时明月在 曾照彩云归七折之三三折之二八折之二七折之三第二折 酒醒帘幕低垂第一折 梦后楼台高锁第八折 当时明月在 曾照彩云归一折之二六折之三四折之四第二折 酒醒帘幕低垂第一折 梦后楼台高锁第八折 当时明月在 曾照彩云归二折之二七折之三六折之二二折之三第四折 落花人独立 微雨燕双飞一折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