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折之二

叆云墟季候与外无异,正值春初,新桐初引,嫩柳吹芽。而日光犹亮,一扫绝弦水榭凝滞沉闷空气,令人神气为之一清。

华樱卧于花梨木芍药纹躺椅,眯眼享受春日煦暖朝阳。倏觉大片阴影逼近眼前。睁眼却见一位身着湖水绿衣裙,右眼眼角镶一粒碧色玛瑙,神情疏淡的少女立于眼前。而她身旁,则是昨日所见二位婢女之一。

“樱公子,二小姐欲向三公子请教古鉴用法。但是三公子病重不便前往,蝶与弧要伺候公子,只得请樱公子代为转达。至于古鉴用法……”她轻瞥碧琉,后者知趣回避。

婢女之一“蝶”轻掂脚尖,凑到华樱耳畔道:“我也不知道,你自求多福吧。”眸底一股愠怒轻蔑。蝶亲见念远为他呕心沥血,他苏醒后却对落下病根的人不闻不问。是以请华樱相代之事,念远根本毫不知情。是蝶与另一位婢女弧自作主张,要将华樱这个瘟神送走。

再入绝弦水榭,池中青莲依依如旧。每一朵都开得艳丽,饱满,丰润得甚至可说妖异。无一朵衰败、羸弱、枯黄,一花一叶,俱是宛若清风明月般秀雅。白莲皎洁似露水,红莲潋滟若霞光。就连荷叶也连缀无穷碧,一捧一捧的荷盖承接了漫天露华浓。

重重帘幔遮蔽的房间一切景物都是模糊不清。带他前来的碧琉不知何时已不见,正无措间,亦妍笑声鸣廊,其音清空,恍若清风掠过竹笛孔。

“二小姐。”华樱顿首,“念远病重不能亲至,我代他来向你赔罪。”

“啪!”古旧的镜子摔在华樱面前。他捡起一看,古藤蔓环绕着碧华螺,镜面流动着时间之河的神秘。即使从未目睹,亦能猜到正是劫世古鉴。

“算了。不该我的给我也没用。”亦妍倦怠的声音不知从何而来,回旋于整间水榭。

“你过来——”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亦妍命令道。

有了前次差点溺水而死的经验,华樱不敢不从。他茫然地朝前方走去,飘扬的帘幔一重一重,似乎没有尽头。然而终究还是穷尽,刺绣着华丽繁复的青莲花纹的绒毯上,侧卧着一位绝代佳人。一双明澈潋滟的眸子,瞳孔幽深又极之漠然,似有天地万物均在掌握所致百无聊赖之意。

他终于相信秋沫云所说,他们这一族,不管内心如何晦暗扭曲变态,外表都是光辉璀璨华彩万千。只要一眼望去,便能神为之夺。

华樱呆呆站了很久,亦妍忽然粲齿一笑,“难怪三弟那么舍不得你,果然是个好标致的人儿。”

从未被美人如此称许,华樱不禁羞红了脸。她却眼波流转,吐气如兰,“谷里好久没来过外人了,特别是你这么好看的人。从我出生至今,从未出过谷,可愿为我这个孤陋寡闻的人讲讲外面的花花世界?”

“外面么,越美丽越肮脏,倒不如谷里幽静闲雅。世人都崇慕世外桃源,却不知桃源之人也倾慕外界啊。”华樱淡淡道。

亦妍饶有兴致地望着他,听他娓娓细诉那浮华尘世,云烟过往,时而发出一阵赏心悦目的欢笑声。似乎尘世的一切,不论繁杂悲辛,都是她取乐的源泉。

华樱忽然缄口,蹙眉看着亦妍欢快的表情,冷冷道:“人世一切二小姐根本就不在意,何必听我在此废话。”

亦妍快乐地道:“我喜欢看你说话的样子,皱眉的样子。华樱,你真奇怪。很多人都是越看越厌倦,但你却那么耐看,越看越美丽。你真的是男子么,连我这个女人都要嫉妒你了。”

华樱修眉一扬,眸底抹过一丝魔魅的光,走到亦妍身旁抱住她,在她耳畔喃喃细语:“我也有话想问二小姐,不知道二小姐还有没有空闲?”

亦妍吃吃笑着,“在你身边,谁敢没空呢。”

帘幔印出两个逐渐纠缠在一起的影子,低低的笑声,**声从水榭深处传来。

从两位婢女处逼问出华樱行踪,匆匆赶来的念远怔怔立在房外,心里城池荒芜一片。

倏倏几日流过,一日念远清早被碧琉传讯至绝弦水榭。

其时二人正用早餐。这几天念远沉默许多,不似以前般总爱没话找话怕他不习惯与寂寞。华樱知道自己伤了他的心,却不敢弥补。让他恨自己比爱自己好得多,就当今生亏欠,来世再还。

虽然不是冲自己来的,华樱也察觉出碧琉眉梢遏制不住的喜气。在将目光转向他时,一向淡漠冰冷的脸竟然露出笑容。华樱差点把自己舌头咬断。她居然笑了,他还以为碧琉不过是亦妍手下一个没感情的木偶,竟然也会笑。看来真有非同一般的好事发生了。

念远回来后仍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令华樱猜不透究竟是什么好事,只与碧琉有关?

晚餐时,念远终于开口,这是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主动与华樱说话。他还以为他会一直与他冷战下去。

“我……大哥……回谷了。”话说的很慢,曾经努力寻找过的人也未给他带来振奋。

果然是大事——宗主回谷。那亦妍这个代宗主一定很痛苦吧,华樱淡淡想着,丝毫没看到念远眸里的苦痛挣扎。

召集族人宣布喜讯,众人皆是喜上眉梢。旧族内正统意识极强,即使亦妍手段通天,亦难改变人心陈构。

水榭如被宏大喜浪荣波冲击,而她不过漂浮海上一叶孤舟,偶尔靠岸,终身碾转,不得自由。

日渐入暮,叆云墟里沉重的空气压得华樱喘不过气来。近来开始逃避他的念远,蝶与弧的白眼都令他难以承受,他只想速速逃离。

在水榭外徘徊良久,他知道今夜亦妍的心情也不会好到哪儿去,一时不知当进与否。

思索间,蓦的一个低沉嗓音掠入脑海,“进去吧,她正在等你。”

“谁?”华樱差点惊呼出声。他疑惑地四处张望,只见夜幕深沉,莲叶卷卷,丝毫不见人影。

他想了想,就这么站着也没意思。遂推门而入。

“亦妍……”刚唤出声便发现情况不对。向来帘幔深深,烛火飘摇的水榭灯火通明。重重帘幔被银钩高高挂起,扩出宽敞的大厅。亦妍与一位背向他的蓝衫男子相对而坐,念远坐于下首,碧琉则侍立于蓝衫男子身后。

众人见他进来,各露出不同的表情。

碧琉瞟他一眼,目光轻蔑。亦妍微微蹙眉,眼神愠怒。而他最不敢看的是念远的眼光,但念远并没看他。他低着头,不知想着什么。

此时蓝衫男子方回首,华樱只觉一股沉郁气息扑面而来,令他的面容隐没在一派清冷之间。但他眉端的怒气清晰可见。只听他清冷又不失威严的声音含着怒气道:“亦妍,他是什么人?这么晚还来找你,还叫你的名字。你什么时候有这么亲密的‘朋友’,连我都不知道。”

亦妍还未回答,念远突然抢先道:“华樱是我的朋友,他是来找我的。”

“找你却喊亦妍?”兰济海冷笑道,“华樱……我也在聚虹城待过,我知道他是什么人。”他蓦然直视华樱肃容道:“缬芳阁的樱公子,这里不欢迎你,请你速速离开。”

念远猛地站起,急道:“不可以,他是我的客人,大哥你不能赶他走。”

“你可知道他是什么人?你在哪儿认识他的?”济海怒道。

“缬芳阁。大哥不是还在那里救了我们么?”念远惊诧。

济海轻蔑道:“我可没去过那种地方。不过樱公子名声在外,聚虹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大哥——”念远焦急不已。他怕华樱被这些话刺伤,他怕华樱因此离开,他怕永远失去他。虽然不曾拥有,但是他爱这樱花的刹那芳华。这几日他思前想后,还是没办法放开他。就像倦鸟寻到停驻的巢穴,如何还肯漂泊?

但华樱早已习惯他人的讥讽。他反而好整以暇地道:“虽然兰宗主不欢迎华樱,但恐怕还有人不希望华樱走吧。比如二小姐,比如三公子。只要有人还需要华樱,华樱就不能离开。既然宗主知道华樱的身份,也应该明白华樱这种人生来不自由,宗主要华樱走,还不知道华樱的主人同不同意呢。”

“你的主人是谁,亦妍?念远?”兰济海收敛怒容,目光冷冷扫过亦妍、念远二人。

他念到亦妍名字时,询问的目光逼迫得她垂首不发一言。而转到念远后,念远却定定道:“我不是他的主人,他也没什么主人。大哥,从小到大我一直敬畏你和二姐,甚至四弟,我也怕他。我在这个家从来没什么地位,如同一个幻影。但是我希望你今天给我一份尊严。华樱是我爱的人,你不要为难他。”

掷地有声的一席话把所有人都镇住了。华樱怔怔想着,这个心底幼嫩,娇花软草般的贵公子,原也有荆棘在背。

济海呆楞半天,倏尔冷冷道:“你……爱他……你们都是男人啊,不要丢我族的脸。”

亦妍瞪大眼睛,呆呆看着念远,华樱,想说什么茫然开口却说不出来。

碧琉一直垂首不语,惊诧的光在眸里一闪即逝。

“秋沫云可以爱他,他也是我族人,为什么我不能?大哥若硬要赶华樱走,我也同他一起。”念远的固执出乎所有人意料。长久以来,他像春日放飞空中的纸鸢,远远的留给众人一个模糊的影子,惟有引线维系着与族里的关系。

“你难道忘了秋家在族里代表什么,背叛!你也要背叛族人么?”济海的语气终于转为气急败坏,他不明白是什么力量驱使软弱的念远做出这种决定。但任何超出他掌控范围的事,他都不允许。

“不论别人如何看我,我也不想在乎了。在谷里度过的许多年,我都浑浑噩噩。不知何为生,何为死。只知道生活如同一根不断的线,御魔族的宿命牵绊着我无生无死。至少现在我知道什么是爱,即使因此而死,亦无怨无悔。”

他说话时,目光定定凝注华樱。华樱却慌乱地低头,思潮起伏难以平息。他不敢相信世上还有人能如此爱他,超越种族,阶级,甚至性别。那样坚定决绝的爱令他欣喜,又令他害怕。

“对不起——对不起——念远——”他在心底偷偷地说,“我不能爱你,我已经没有力气爱任何人了。我所有的爱都耗在了另一个人身上,今生今世,恐怕都无法收回。”

“为什么先遇见的人不是我呢?”仿佛看出他的无奈,念远淡淡道。劫世古鉴告诉了他很多,超出华樱想象,也超出他自己想象。

“你……叫华樱?奇怪的名字,怎么有男人叫这种名字。”蓦的,起初掠入脑海的低沉嗓音再次在耳畔响起。所有人都听到了,除却华樱,每个人脸上都露出震惊的表情。

“他……他来了……”碧琉疾退两步,撞倒身后的雕花木椅也浑然不觉。“咚”的巨响震碎一室冰封般的恐惧。

华樱愕然望着众人,倏尔嗤笑声起,一个玄衣少年施施然步入水榭澄亮的灯火下。他每次从暗影里走来,都带着浓浓的黑暗气息,也带着与黑暗对应的某些东西,譬如恐惧,譬如死亡……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木然望着他。仿若敬畏死神的濒死者,即使曾拥有无上灵力,在死神的镰刀面前,谁也无能为力。

但是他微笑着向华樱走来,邪魅的脸俊美得令人惊叹。明亮的光只能成为他的陪衬,黑暗所及之地,一切景物湮没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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