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折之三

“我很想知道,你究竟有什么魔力,能令成熟稳重的大哥暴跳如雷,狡黠明哲的二姐无言以对,温柔无争的三哥以死相逼,将一潭‘死水’搅得风生水起。我也想知道,你能将我改变成什么?”

华樱静静伫立,如没听到他说的话一般。凝神贯注眼前神采飞扬的少年,思绪飘回那个大雪漫天的暗夜。一模一样的黑色影子,纵肆挥洒的鲜血,父母惨白狰狞的容颜,最后的一声呼唤,永远烙印的回忆。

他冷冷地笑了,在这个没有四季,虚幻巨大的影子里冰冷地笑着。他眼前仿佛又飘起了纷飞的大雪,血雨弥漫的深冬,冷得侵髓知寒。

“兰无妄——”他喊出他的名字。

无妄低低地笑着,眉宇间深深阴影,“你认得我?看来我真有名啊。不过但凡人界的人,没有不认得我的吧。我在你们口中是什么?杞叶原噩梦。怎么倒不怕了,你果然很有趣啊。”

他伸手轻抚华樱脸颊,手指凉凉的触感,虽然冰冷却与普通人无甚不同。

华樱心底颤抖,沾满血腥的手,仿佛能从蜜色的肌肤上嗅到浓浓的血腥味,令他脑中一阵晕眩。

无妄侧头细细打量他,“跟我回去好么?他们不欢迎你,我可喜欢的紧呢。只要是他们不喜欢的人,我都要。”

他倏然转头望向他口中的“他们”,全都呆若木鸡。无人出言反驳,沉滞的目光勾勒出恐惧的烈焰。

他眸中一沉,却是无人得见,仍然嬉笑着对华樱道:“跟我走吧。你又不能出谷,何必在这里惹人嫌。我们都是不受欢迎的人,还是早走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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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华樱突然抓住他的手。抓的如此之紧,似乎生生要将他勒入自己血肉一般。

“原来你这么爱我啊,美人。”他戏谑地反搂住他的腰,低声在他耳边说话,声音却大得所有人都能听见。

“他们”面色惨白,对这幕场景木然以对。无人接口,空气凝滞地令人心慌。

华樱避开念远伤痛的眼光,在众人注视下,任由无妄搂着自己,施施然步出水榭。

身后大门重重关上,两人几乎同时松手。弯下腰拼命喘气,似乎所有的气息都在方才用尽,两个人非常默契地大口呼吸着,然后同时醒觉,怔怔望向对方。

“我们真是有缘啊。”无妄脸上浮起一个惨淡的笑,默默走向远方。

华樱呆呆站了许久,直到他的身影将影没在暗夜时方追上。

——我不会放过你,绝对不会!

品品异种花卉盛大开放,色彩繁杂凌乱,似是神挥毫泼墨时抛洒的丹青恰恰降落阁外,令人眼花缭乱。香气馥郁,即使十里以外亦能闻见种种香气混合后令人沉醉的味道。

仿佛一幅巨型百花怒绽卷轴在华樱眼前徐徐展开,不禁目摇神驰。

然而一个更大疑问于他脑海形成,花虽放得瑰丽,他却更觉诡异。若说绝弦水榭外明丽的青莲绽得妖异,那是违背自然所呈现的不和谐。而无念阁外百花则透着股鬼气,色彩越绚烂,楼阁上空乌云越沉厚。阴森,压抑,萧杀——华樱最能感应到的,正是与富丽花海截然相反的另一种氛围。

鬼域!华樱定然下出如此结论,同时诧异无妄一个人竟能在这里生活那么久。

蓦的,一轮巨大绚丽火球牵回他的神思。

日薄虞渊。凡人不知虞渊究竟在何地。而此时华樱想,大概就是眼前。

落日缓缓移向花海,一寸一寸逐渐靠近。华樱但觉整颗心都被提到咽喉,紧张得不由屏住呼吸。

“太阳会落入花海么?如果坠下,会发生什么?整片海洋会燃烧么……”一个个无解疑问不断自华樱脑海蹦出,逼得他目眦欲裂。

落日余晖将花海镀上一层金色,此刻华樱蓦然感觉原先彰显诡异的花海倏的显出几分神圣来。色彩绚烂得如在燃烧,华樱竟似听见九天神佛的叹息,杳渺飘浮天际。

残照渐熄,天地沦入寂静,黑暗。花海也归于平淡,星星点点光辉有时也被某些花朵抖落,仿佛恶鬼从地狱支出攫人的腐骨。

与花海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陈旧的无念阁,衰败的气息比暗夜更浓重地扑面而来。日日留守此地的无妄,难怪会有如此沉滞的气质。

自那日同无妄回到无念阁,无妄就再没有与他说过话。他也不想理他,随意在阁内挑个房间草草收拾住下。每日自会有饭菜送到阁门前,菜肴倒也丰富。

日日守望花海,那诡秘,绮丽的场景似乎蕴涵了大自然的某种奥秘,令他日日沉醉。几乎忘却时间,忘却身份,忘却人间,却无法忘记仇恨。仇恨如同大草原上簇烧的野火,一波一波撩拨等待的心弦。

又一日观过落日,华樱如往常般走回房间。手刚碰到门闩,身后便传来温和醇雅的声音,如暖暖春日薰风将他浓浓包裹。

“华樱,我们离开这里,到没人认识的地方,静静度过余下的日子好么?”

华樱开门进入,头也不回决绝道:“不行。”

“华樱,”那声音温婉低哑,即使看不见,也知道忧伤恰如春草,牢牢扎根于此,“无妄是杀你父母的仇人,你真的能安心住下?”

华樱如被箭刺中,猝然回首,眸里光华烈烈,“你知道什么?我绝不会放过他。”

“你杀不了他的,谁也没能力杀他,即使他自己也不能。他活着已经是对他最大的惩罚了。你不知道,杀越多的人,最痛苦的人是他自己。”念远将前事娓娓诉来。

“我到人界后才发觉你们人族似乎不知天地分为五界。八大种族生存繁衍在天地之间。人族只爱自相攻伐,争那尺寸之地。却不知天地广袤,可探寻的奥秘无可计数。

上古时代,我们御魔族与神族同掌天地。族名便取自驱魔御魔的无尚灵力。然而物极必反,我族滥施造化之力,引发滔天洪水。神族借此驱逐我族,派风、鬼二族率倾国之兵,几乎将我族诛杀殆尽。最后仅剩下一支孤脉,倾举族之力造出幻境,苟且偷生。

族人数千万年苦心孤诣,只为一雪前耻,夺回被神族褫夺的领地名誉。而我族千万年来,用心最炽的便是当年从天界带出的三昧剑。传说继承此剑者可得毁天灭地之能,若要灭亡羽翼丰满的神族,只能寄希望于剑法。可是即使我族有可与神族颉颃的无尚灵力,千万年来竟无人从剑内悟出剑法。后来族中内乱,裂为两支。一支不再信任飘渺的三昧剑传说,主张隐藏灵力,到天界染指最少的人界居住,寻求其他力量。这一支便是秋家。另一支执著守旧,依然留在御魔谷,苦苦培育剑法传人。这一支就是我们兰家。

我族善能操控自然,甚至操纵宗家继承人性别。我们宗家每代第一个婴孩必是男孩,以备继承。因为宗家血统纯正,灵力最强。除继承宗家的长子之外,此后诞生婴孩便会被自小培养,选择灵力最强者继承三昧剑。继承剑之人终身钻研剑法,大多郁郁而终。我们这一代二姐是女子,不再挑选之列。而我因为母亲早产,从小身体羸弱,灵力低微。于是族内所有希望都系于四弟无妄一身。而他也确是奇才,尚未成年灵力已超拔绝伦,族内长老们认定他有悟出剑法的能力,早早便让他继承三昧剑。

百年前杞叶祭上,他终因斩杀千万人而悟出血腥酷烈的第一式——剑鬼。然而至此性情大变,嗜血无情。百年来在人界各地屠戮甚重,即使回谷后依然不该嗜血之性,动辄狂性大发,剑不留情。大哥看不下去,又无力管教,竟不顾我们一支禁令,到人界游历。二姐向为无妄依恋,偶尔尚能约束一二。而我……我知道他清醒时最恨我。恨我无能,累他继承剑法,变成杀人狂魔。”

念远说完长长往事,不禁双眼一闭,泪水无声滑落。混入月光拂弄的地面尘埃,幽幽翻滚着夜之深寒。

“你还希望我同情他么?不管原因是什么,我要杀他,谁也不能阻止。”华樱淡定说道,目光再没看向念远。

念远哀伤道:“我是不希望你去送死。拥有三昧剑的无妄,即使神族亲至,也难以应付。”

“你既然连这个都知道,那么我一直在骗你,你知道么?我利用你进入御魔谷,不过是为了找无妄报仇。我同亦妍私通,亦是为了接近无妄。你于我而言的利用价值已完,从此再不相干,你走吧。”

华樱知言语如箭,寸寸攻破心防脆弱之地。而痛亦如钝刀,也切割他的胸口。

惟有决绝,才是解脱。

便当从不认识我这样一个人,你还做你的清华公子,足下无尘。世界于你眼中不过一种颜色,阳光炽烈,辉耀万物,一切阴影遁逃无形。

念远不答,倏然抓住华樱手臂,一抹清淡幽香扑入鼻端。华樱顿觉全身无力,软软靠在念远身上。

“幻术而已。象由心生,即使香是幻觉,只要我们在幻境里,假作真时真亦假。这世间的爱恨情仇亦如此,我不管你是利用我也好,讨厌我也好,我都不能眼睁睁看你去送死。”

华樱炽烈的眼神黯淡下来。假作真时真亦假,难以舍弃,难以超脱。即使人生不过一场幻梦,也只有沉迷下去。

蓦的令人窒息的杀气席卷而至,如乌云浓厚叆叇,遮天蔽日,眼前明暗变幻,难以识别。似有无形手至,将念远拎起狠狠摜于地下。

眼前浮光幻影,窥不到一抹明亮。倏有丝丝线光凝聚,幻作冷冽寒剑,逼于眼前。

念远为寒光所摄,六识皆闭,灵光黯淡,生命之烛如风中飘蓬,簌簌弥散。

华樱重重摔在一旁,无力感却渐渐消失,耳畔只听无妄语音冷寒,如从千寻海底提炼的坚冰,“我的人,谁也不能带走。能死在此剑下,你应感觉光荣。”剑凝实质,向念远当头斫下!

华樱站起,却见身前人软软倒下,筋骨支离,如破碎布偶。鲜血争先恐后涌出口腔,绵延染尽十里芳草。

“念远……”华樱手足冰凉,已无力唤起曾给他带来煦暖阳光之人。

鬼剑之力,重在毁灭。直缨毁灭之翼,已经渡向死亡!

他竟走得如此之急,甚至连句话都未留下!

华樱感觉前所未有的冷,似乎春天才开始,就已失却温暖,酷寒难耐。此刻全世界的光都远离了他,如同多年前大雪纷飞的寒冬,他和小蘋还是怯懦的孩子,被父母卖到缬芳阁。那时他望着父母渐渐远出视线,很久很久,以为自己失明,所以竟然看不到车影了。他倏然感觉好冷,裹紧身上衣物也无补于事,心底蔓延反侧的绝望比大雪更森寒。

他已无法感到恐惧,虽然杀人的恶魔正在他身前。亲兄长的鲜血沾满他俊美的脸,仿若邪神降临。他无所谓地看着华樱,冷冷道:“你别妄想要走,我要杀你,不过举手之劳。留你,不过看你有趣。今晚到我房间侍寝。”语毕径直脱下染血长衫,走向暗夜里的花海。点点磷光遮蔽他的身影,哪里是黑暗,哪里就是他。

一个芊秾身影袅袅从暗影里走来,明丽容颜弥补今夜所有黯淡星光。

竟是兰亦妍。

她蹲下将念远头抬起枕在腿上,手捻一方丝绢细细抹去他嘴角、脸庞血迹。血液还是不知疲惫地涌出,似是要流尽人生一路坎坷失意,那样磊落!

虽然一时擦之不尽,但她并不气馁,依然执著仔细地擦拭,如平时与他闲话般徐徐道:“人在年轻时候,总要错过一些,抓住一些,得到很少,失去很多,才能渐渐长大。以前你们都不明白。现在你总算用自己的命,让无妄明白了。”

她终于整理完念远遗容,肃然站直身躯。

她长久凝视念远静谧安详的容颜,仿佛他只是归于永眠。然后念起祷词:“身化万千,归于天地!”玉指勾起一围无形网兜,将念远身躯圈于网内。很快,念远身躯渐化微尘,随风散于天地海洋。

“从此以后,你是流风,朝云,白雪,浮冰,只是不再是你。然而天地万物依旧是你。来于自然,归于自然。”

兰亦妍念完最后一段祝祷之辞,默然走回。始终未看华樱一眼,如同他并不存在。

蓦的她为想起什么而驻足,未回头,语音清朗。

“他最后来找你,只望你自由。”

自由?他也看出他的人生太多负累,毕生不得自主么?

华樱默思良久,兰亦妍已走得不见踪影。

他向天喃喃自语:

“在我的人生之中从无自己,谈何自由。我可以是任何人,但绝不是自己。”

他知道从开始到结束,他只是念远生命中一个过客,无颜停留。

风更冷了,华樱却停止了颤抖,抱臂叹道:“好一个春寒料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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