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折 去年春恨却来时
夜已深沉。
华樱坐在烛火下,木然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流不下一滴泪。
念远走得如此干净,就仿佛从未存在过这个世界一般。如同流风,回雪,轻云,蔽月——飘然而来,翩然而去。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只是做了一场梦,就像少时生过的一场大病。他一直陷于昏迷之中,只记得中间曾做了无数噩梦,流了一身透汗。醒来时恍惚不知身处何地,却因为看到母亲清丽的侧脸而神智清晰。
母亲蝶翼般的长睫轻轻覆盖,烛火印出一片影翳。她以手支颐,困倦地睡着,仍因为担心眉羽依旧不得舒展。
那时心中一霎那的安定,欣喜都如此清晰,仿佛发生在昨天。原来所有恐怖不过是一场噩梦,人生还是在原来的轨迹上,虽然缓慢却平和稳定地移动着。
然而现在无论怎样闭上眼睛,睁眼时都再看不到母亲温柔的侧脸,听不到她饱含温情的呼唤。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遗失了所有的美丽。
无妄推门而入时,看到的就是烛火下睡颜平静的他。
微弱的烛火只照亮了脸的下半部分。娇嫩的唇如最早开放的寒绯樱花瓣,脆弱地紧抿着。被深深埋在阴影里的眉眼似乎带着神秘的光芒在无妄眼前流动。
无妄伸出手去,暗夜里跳动无数光华,渐渐将房间染得如白昼般明亮。
似乎被陡然大盛的光华所惊,华樱眉眼一动,闪着水光的眼眸晶莹地望向眼前人。
玄衣玄发,再煊盛的光华亦不过是陪衬。他依然站在暗影里,看不清眉目,只给人一股惊心动魄的感觉流动在四围。
那样奇特的熟悉感觉,仿佛亘古以前便已相识。
你——像我的半身。
镜子里的倒影。
水月下的初逢。
“起来,侍寝。”依旧冰冷的话语听不出一抹心曲。
“要不要喝点酒?”华樱起身,无妄才发现他身上衣衫血迹斑斑。原来华樱心思震动,溅满念远鲜血的衣衫也忘记换下。
鲜红刺痛了无妄眼睛,他猛然伸出手,撕开华樱衣衫。目光阴翳:“脱掉它。”
正拎起酒壶倒酒的华樱被他一吓,酒杯“啪”地一声落地,酒香四溢。
“你倒着急。”华樱冷冷说道。将已被扯坏的长衫利落脱下,狠狠抛在地上。正要脱亵衣,无妄忽伸手阻住他道:“不用了。”
“干嘛,你要自己脱么?”华樱冷冷斜睨,无妄脸上倏闪过一丝红意,竟有些慌乱道,“我不要了,你走吧。”
“这好像是我的房间,请君自便。”华樱也不捡地上长衫,径直躺到床上,闭目睡觉。
无妄脸上阵红阵白,狠狠瞪了华樱几眼,终于转身出去。
照亮房间的光华瞬间散去,室内回复一室黯淡。华樱突然睁大眼,愣愣望着穹顶,又是无眠的一夜。
“济海回谷,亦妍失势,念远身死。前尘过往,仿若一梦。目下居于无念阁,无妄此人,肝肠毒于虿蛭。而三昧神剑,穷究天地,深不可测,不知君计将安出?华樱惟以微薄之力,效犬马之功,不吝代价。惟望君念往日情谊,幼妹孤苦,勿忘照拂。私好,毋念。”
一行字迹现于月白细绢纸,华樱默视沉思。良久,拈起一枚银针,脑海默忆秋沫云嘱他灵咒,银针尖始泛浅浅赤红光辉。他运针迅疾扎破舌尖,一溜血珠间断滑出,一股锥心刺骨的痛摄住心房。
华樱紧蹙眉尖,指尖蘸舌血抹上月白绢字迹。绢纸腾起一股赤红火焰,字迹遇灼而逝。
华樱取水濯手,知道此时秋沫云书房另一张一模一样月白细绢纸上已显出同样字迹。
“舌血传书!”
华樱骤闻人声,一惊回眸。却见一个衣饰华丽,眉目疏狂的少年倚门而立。第一次看到出现在天光下的无妄,不过与华樱一般年纪,容颜与念远仿佛,却更为耀眼。一股沛莫能御的明亮气息咄咄逼人,眉宇间又闲吊几抹邪魅,极危险又极诱惑。
白日里的他竟与黑夜里感觉全然不同。华樱震愕之下,竟忘了掩藏施术痕迹,一怔间银针已被他捞到手里。
“啧啧,这样活色生香的美人儿,秋沫云真是忍心。就让本少爷来教美人儿一个简易法子。”
他指尖腾起一星赤红火焰,屈指点向华樱右手腕,星星之火甫一触及手掌,顿时化作一蓬烈焰,华樱挣脱不得,愕然望着被火焰包围却不觉灼热的手掌。
少年捉着他的手腕在绢纸上书写:
“秋世兄沫云见字如晤:
百年前杞叶原一别,兄之音容,弟无日忘之。月前余兄念远叨扰多日,更蒙美人相赠。此情何堪表记?惟以鬼剑相赠。兄若有暇,当速回府,厚备棺椁,弟当早日造访,以慰兄切念之情。
弟 无妄 顿首”
跳跃的赤焰凝成字迹驻于绢纸,华辉闪烁,似有无穷生命。渐渐焰熄字杳,月白绢纸回复整洁如初。
“你真是兰无妄……好像不一样……”华樱喃喃,一时忘记舌尖疼痛。
无妄好像没听到般,自顾自道:“可怜的美人儿,既然你现在跟了本少爷,本少爷就给你做个印记。”
华樱眸光一凛,他指尖仍是腾起赤红火焰,比方才刺目许多,屈指点向华樱右手掌心。华樱倏觉一阵啮咬般痛楚,掌心撕开小口,似有活物溜入掌内,右掌顿时炽热难耐,仿若置于火炉。
华樱额尖冒汗,却强忍着不吭一声。无妄在他耳边轻轻道:“不烫,不烫,幻觉而已。”哄小孩的语气却奇异地带着蛊惑,华樱渐渐感到手心清凉,灼烧之感竟然真的消失。
待到无妄放手,华樱举手看去,右手掌心一个淡淡樱花图案,绯红花瓣宛如泪痕。
华樱蹙眉不语。无妄道:“我传了灵力到你掌心,以后传书就不用刺破最敏感的舌尖激发灵力那么辛苦。你既然叫华樱,我就刺一朵樱花给你,这样谁都知道你是专属于我的人。”
“我可是向外传书,对方还是你的敌人。你——还度灵力给我?”华樱愕然,显是完全捉摸不透他的用心。
“呵呵,本少爷行事,自然有本少爷的道理。”无妄神秘一笑,又恢复了自称少爷的轻狂。更是难以和夜里那个深沉酷烈的身影贴合起来。
“莫名其妙。”华樱暗暗嘀咕,不知他究竟唱的是哪出。
突然他眉眼一挑,神秘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保管美人儿流连忘返。”说完拽着华樱手就朝外走。华樱挣脱不开,只得任他拉着,走出无念阁,向花海深处行去。
进入花海,无妄松手大步走在前面。华樱垂首沉默跟随,忽然想起一事,淡淡道:“四少爷,我不是女人,不要叫我什么美人。”
等候良久亦无回答,华樱抬头,只见花海广漠,艳色无边,却没有无妄一丝身影。
疾行一段,依旧渺无踪迹。金乌西坠,星月惨淡。无边花海陡然现出狰狞原形,磷火渐起,于花丛飘荡。
华樱只觉牙关战战,飞一般越过花海,朝来路狂奔。枝枝桠桠的牵绊都令他感觉被恶鬼所获。他知道,这已是万籁俱寂的时刻,荒凉的无念阁外再不会有人如念远般拯救他。他只能凭借本能向前飞奔,无数艳丽花朵被他带起的疾风扫落或被他碰掉。花海内似激起一阵波澜。无数微小声音细细咒骂:“是谁……惊扰我们安眠……”
残败无念阁已在眼前,似乎举步能入。然而华樱倏然眼前一花,无念阁竟滑开数尺。啊?华樱惊得停步,用力揉眼。心道,莫非又是幻境?再想举步才发现浑身竟被无数藤蔓缠住,动弹不得。
生长低矮花枝的土地不知从何处引来细长藤蔓,绿油油一片。不仅将华樱紧紧捆缚,而且渐渐隆起的土块里钻出无数具枯骨,黑洞洞眼眶正对着华樱惊恐瞪大双眼,口腔里牙齿犹在,白森森正欲择人而啮。
华樱何曾见过此等场面,唬得几欲昏厥。
半昏半醒间,突听一道清亮嗓音喝道:“破!”白光一闪,他已瘫软地下。紧缚他的藤蔓亦如雾气般消逝。
视线逐渐清晰,似见熟悉容颜于不远处轻笑。一线温软声音如锦缎覆盖己身:“别怕,幻术而已。他们不过恼你踩断花枝,吓唬一下,无心伤你。”温柔如水波摇动着他,渐觉近日所有疲惫席卷而至,沉沉睡去。梦里犹见几绺蓝绿长发在眼前飘拂不定。
华樱醒来后已身处无念阁。
他记起那一张笑颜,飘拂眼前独特的蓝绿相间的发色,甚至远远地,他犹能辩出那双明眸左右相异璀璨秀睐的天蓝与碧绿。
“不可能是他。我与他,已是今生缘尽。”华樱喃喃自语,断定那不过是梦。他在残旧无念阁梦见幼年同样破败的阁楼里曾遇的一位仙人。
是的,他于他,是一位仙人般的存在。
那一年,他十三岁,不过与现时小蘋一般大小。尚是个任性、倔强又锋芒毕露的孩子。
那时他厌极了学戏,一日偷溜出缬芳阁,转即被抓回,打得半死,扔在废弃阁楼里,任他自生自灭。
听着门外小蘋哀求声与鸨母怨恨的咒骂声越去越远,他恨极自己的无用与任性,累得妹妹一起受苦。然而他真是怨愤,真想逃出去。他已十三岁,应是在学堂随先生诵读四书五经,将来考取功名,光耀门楣。而不是在暗无天日地方沉腰下马,扭捏作态,受无尽痛苦责打。
怎奈他一家都在乐籍,富贵功名,不过人家风月。
人世的不公,就如此刻身上被皮鞭抽出火辣辣的疼痛,烧得他头晕目眩,压得他脊骨断折!
他终于煎熬不过疼痛昏去,以为醒来时其身已在冥府。然而他只看到一双澄蓝同深碧眸子奇异地生在一张秀逸超拔的脸庞,披散长发亦是湛蓝与浅碧相间,如同天空同森林的奇异结合。
“神仙……”他低声呢喃。伸手触到那梦一色昳丽柔软长发,仙人侧头看他,他脸红不胜,触电般缩回。
仙人轻笑,也伸手拂弄他被泥灰沾染的黑发。他陡觉自身污秽难堪,蜷缩身子后退。
仙人柔声安慰道:“别怕。”揽住他伤痕累累的身体,跃出窗外。
风声呼啸,华樱惊讶二人并未下坠,而是如传说般腾云驾雾行于空中,他掩饰不住内心狂喜,心底更坚定是神怜悯才派仙人带自己上天宫。
然而仙人并未带他到传说里的琼楼玉宇,而是一处荒凉静僻仅有一汪热气腾腾温泉之地。
“这是哪里……”华樱小心翼翼问仙人。
仙人微笑指指华樱破烂衣裳,他这才省起自己脏得不成样子。遂羞赧下地。一阵山风吹来,华樱感觉身上伤口已不再疼痛,感激地望向仙人。却见仙人已除去衣裳,进入温泉。清冷月光下,仙人玉质肌肤凛凛生寒,月色流转不定,凝聚雕刻般精致脸庞。
华樱自惭形秽,不敢与仙人共浴,遂怔怔立于一旁。倏又觉此举不雅,忙转到山石后同着月光鸣蛩风露半宿。
他破烂衣裳不禁山风凛冽,终忍不住转出山石,想偷偷浸到温泉里暖暖身子。却见温泉依旧雾气缭绕,仙人却已鹤踪杳杳。
华樱怔怔流下泪来,以为仙人定是嫌他不听话,遂遗弃了他。他悲难自矜,直觉此刻比当年遭父母抛弃更加难过,从此孤魂野鬼流浪世间。然而终究不耐夜寒,哭哭啼啼脱下破烂衣衫,浸入温泉。
哭了半晌,倏觉温泉水滑,浑身发热,遍体舒适,如在仙境。泡得久了,又觉得头晕。华樱蓦的省起自己如果死了,怎会有许多感受。侧目环顾,树影斑斑,月光皎洁,不过人间。所谓仙人,不过自己一厢情愿而已。
他不觉怅惘无比,抬眼时却见“仙人”去而复返。身上已换过衣裳,手中更托着另一套衣衫。
不论他是否仙人,华樱也为他未遭遗弃而欣喜若狂。
他激动地跳出温泉,“仙人”展开一张细羊毛毯,将他全身团团裹住并替他细细擦拭水珠。华樱惊喜地发现身上伤痕全部愈合并且正在慢慢消逝。
华樱抑制不住激烈又疑惑的情绪,颤声道:“你是神仙……对吧……你是神仙……”最后一句已近乎哀求。
“仙人”无奈苦笑,沉吟一会方道:“对你们人族来说……算是吧。”
华樱不管他语气里的勉强,欢呼雀跃。他想着自己总算可以脱离那个鬼地方,随仙人去天宫。
他倏又想到小蘋,拽住仙人衣袖乞求道:“仙人!我还有个妹妹,你也带她一起走好不好?她很乖很听话,保证不给你添麻烦。”
仙人摇首,神情既无辜又无奈。华樱再不敢乱说话,呆呆地像木偶娃娃般让他为自己穿上衣裳。
“我叫梨魄,你可以直接喊我名字,不用叫什么仙人。”
靠近后才发现梨魄看来仅比他大几岁,仍是少年。整个人如同名字般哀婉凄艳。
“我叫华樱,梨魄。”华樱轻声回答,像少年人间初次见面的熟稔。语气里掩不住一丝失望流露。
梨魄微显尴尬,澄蓝眼眸稍显黯淡,萃碧眼眸仍是宝光流转。
华樱忘去拘束,赞道:“你眼睛好漂亮,如此奇异。”
梨魄粲齿一笑,华樱顿觉神光缭乱,便是天上一弯冷月也比下去了。
梨魄再次揽住他,飞向他自以为的仙宫羽殿。
以为早已忘记的往事仍是历历在目,然而当初那撕心裂肺的痛却已淡去。如今想来,不过一幅淡墨写意山水,景致如雾里看花,总不真切。
“那个兰无妄,真的是他么?为什么他将我带入花海,自己却不见了?他说带我去的是什么地方,或者仅是他的一个恶作剧?”华樱满腹疑问得不到解答。不禁苦笑摇头。
虽然感觉那个人就是兰无妄,但是以前他也未真正看清过他的长相。究竟此人是谁,为何冒充兰无妄。种种疑问搅得华樱脑海一阵混乱。他懊恼地捶头,突然肚子“咕咕”叫嚣,他才省起未吃晚饭。
开门仍见托盘上四碟精致菜肴,两碟糕点,甚至一盏冰玉壶盛的佳酿。他不知酒名为何,只知味道甘醇,并不醉人,正好入眠。
他端盘回房,自斟自饮。他心思烦闷,空腹易醉。一壶酒见底后,随便吃点菜,便觉昏昏欲睡。
刚躺下正要入梦,忽听熟悉的低沉声音道:“起来,侍寝。”
被吵醒的人满腹牢骚,没好气道:“请君自便。”侧身面墙继续睡。
半梦半醒间被人扯起,华樱不适地在那个怀抱里挣扎。
“别动!”无视那人的警告,华樱只想快点躺回温暖的床,安恬进入梦乡。
蓦然嘴唇被一柔软物体堵住,一只手不安分地深入衣襟,趁机窜入的凉意令华樱混浊的大脑一清。感到探入的手炙热地烤灼他的皮肤,急促的喘息声传递危险信息,就连呼入的空气也被染得暧昧。
华樱哪还不知发生何事。他蓦然出了一身透汗,饮下的酒全然挥发到空气里。
“你疯了,放开我!”
陷入情欲迷乱的无妄哪里听得进他的话。华樱狠狠咬了他嘴唇一口,无妄猝然惊醒,愣愣望着他。
华樱冷冷把他推下床去,道:“你不要搞错了,我不是女人,不要到我身上来发泄。”
“我没有当你是女人。”无妄声音低沉而魅惑,华樱第一次看清了黑夜里的他。
和白昼之人一模一样的外貌,气质却沉稳的多。因为本质更接近于夜,在黑夜里散发的独特气息,几乎令人无法抗拒。
“我喜欢你。”他用那魅惑的声音与面容靠近华樱,邪气肆意的眼里盛着浓浓情欲。
“骗谁呢!”静夜里,华樱嗤笑的声音尤其清晰。他无视无妄俊美如天神的容颜,闭眼翻过身道:“随便你,记得帮我洗干净了。”
无妄显然对他的反应一时无法适应,良久见他快睡着了,决定还是不要亏待自己。
在他进入的刹那,听见华樱清澈的声音清晰地说道:“上我是有代价的,你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