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阱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都有收获,伙伴们将吃不完的羊肉熏制成肉干,备作南行的干粮。走着走着,村庄渐渐出现了,虽然零星散落着,但小伙伴们总算有了讨水和乞食的机会。稀疏的田地里,生长的多是一些并不饱满的豆荚。
经历了一个多月的跋涉,一行人终于抵达耕人国的国都——东京。这座临海的大城,是这个星球上罕有的繁华之地。从远远的城外向里面窥探,能见到峥嵘崔嵬的角楼挺立着傲然雄姿,如同捍卫帝都威严的士兵一样,气势咄咄、盛气临人。络绎不绝的漕船和车马从东京的城门口鱼贯出入,是一幅与萧瑟稀疏的村落截然不同的气象。元泽跟大家解说道:“算上专通漕运的两座城门,东京的城门一共有八座。只要不是祭祀庆典的日子,这里每天都如这般车水马龙,喧闹不停。”
当小伙伴们排队接受城门守卫的入城检查时,却又看到了一番令人诧异的情形。陆续有许多马车,大人小孩盘坐在行李上,拖家带口地从城内驶出。马车上的大人们看上去颇有些狼狈,而幼童也彷佛弄丢了心爱的玩具一般,用不停的哭闹来表达满心的依恋和不舍。这情景格外引人注意,石头便向元泽请教其中的缘故。元泽解释道:“人都爱在热闹繁华的地方聚居,所以来东京城讨生活的人也就越来越多。可这个国家的土地就那么点产出,所能供给的城市规模也就有了限度。想来到东京享受繁华生活的人越多,那么被迫从这里离开的人也自然就越多。因此,在这曲水流觞的繁华胜景之中,也就生出了这许多令人黯然神伤的爱别离苦。
“父亲年轻时,放弃了京官的优渥待遇,投身到地方去任职。多年的基层工作经历,让得他真切地体味了人间的诸多疾苦。在土地的定量产出下,如果有的人日子过的越好,那么也就意味着有的人日子将要过的越差。人都想过上好日子,这是人们对于生活的本能期望。‘望天收’就像一个令人窒息的樊笼枷锁,牢牢地囚禁着耕人们的希望。想要打破这一樊笼,就必须改变掉这千年不变的既定规则。只有这样,才能拓展土地的产出规模,从根本上解决这一难以调和的矛盾。”
进入城内,大家找来了一间就近的茶肆。这正是一个既可以休憩歇脚,又能够打探消息的地方。看台上,说书人正绘声绘色地讲道:“孽臣元甫既被尊为国相,贵极人臣,理当尽心竭力辅佐王上安定社稷。然而,这个胆大包天的孽贼却倚仗宠信,欺蒙王上。我大夏国全赖东君庇佑,方能够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此孽臣贼子竟然口出狂言,说什么:‘天变不足畏,东君不足信,人言不足恤。’贼子骗诱大王上当的这些鬼蜮伎俩,不过是为了自己能够挟持朝政的下作手段而已。‘举头三尺有神明’,此等奸计怎瞒得过神灵的法眼。这样的狼子野心之徒,妄图施行逆天邪谋,人人得而诛之。奈何大王宅心仁厚,念及师礼之义,故不忍弑之,这才将此贼囚置于均台。可我等百姓莫不盼碎剐此贼,非生啖其肉,痛饮其血,不能解除我等的心头之恨!”台下的听客们语笑喧哗,叫好声、喝彩声此起彼伏......打赏的银钱随着撺哄鸟乱的声响,纷纷地落上了看台。
一直克制的元泽着实忍无可忍,拍案而起,准备冲上台去理论。伙伴们见势,急忙拉住了他,将他带离了茶肆。大伙避退到了一个四下无人的街巷里,元泽得以发作道:“父亲未获罪之前,茶肆里皆是歌功颂德的誉美之言。连一年都不到,这些苍黄反复的小人们竟全然换了副嘴脸。我父亲从不谋求万民景仰,但也绝不应承受如此羞辱。世人如此冥顽,父亲所做出的努力又有何益?!”
石头安抚他道:“我们的先祖留下了心传:‘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说的是,人的心思极易被影响。这些影响或者是眼前的利益诱惑,或者是他人的蒙蔽欺骗,或者是自身的愚顽未省。是故,人心也就成为了极不稳定的东西,易得也易失。可我们所服务的人民是一个客观目标,人数的多寡都不能成为人民的代指。这个不以任何个人和群体的意志而转变的客观目标,正是道所追求的真意。但通往这个目标的道路却异常隐晦,没有寻幽入微的探索,便不会有见微知著的收获。唯有摆脱那些‘无稽之言’的干扰,才能坚持‘惟精惟一’的探索,最终达到‘允执厥中’的境地。”
石头的开导让元泽茅塞顿开,释然了心中的愤慨。茶馆里穷形极相的丑态败光了大家对这座城市的好感,小伙伴们开始商量着前往均台的办法。在询问元泽的想法时,他面色略显沮丧,颇有些气馁地解释道:“均台是国都东面的一座小岛,用来关押王国最重要的犯人。耕人族是三族中唯一掌握航海术的种族,所以为了确保对这项技术的垄断,海司衙门牢牢管控着王国的所有船只。任何人使用船只时,都需要有政府签印的批文才能够办理相关的借用手续。没有现成的船只驶往均台,我们就只剩下自己造船这个办法了。可是,海岸的林木也都有专门的耕人在管理,想偷偷砍伐几颗树木来开料做船,也是一件极难实现的妄念......”
元泽的话却似乎并没有带给小伙伴们任何挫败感,他们依旧兴致勃勃地继续讨论着。只见石头神秘兮兮地拿出了一封信函,从里面抽出了一张公文。元泽仔细看过,正是他觉得遥不可及的海船租赁批文。元泽目瞪口呆地看着批文,被小伙伴们手眼通天的本领给震到了。
从海衙借来船只,向东向航行不到40海里,就寻得了露出海面的均台小岛。在望远镜的观察下,大家发现:这座十几平方公里的小岛上并没有警卫巡查,仅有的几个狱卒也一直窝在看守衙门里吃酒赌钱,从不出来查探。
看守衙门设立在小岛的西边,大家便从小岛的东面悄悄登陆。上岛后,乔布斯支遣数只AI鸟儿前去侦察,很快就找到了元泽的父亲。孤岛上杳无人影,林木杂生,甚是僻静,却有一眼清泉湍湍而出,径自汇入大海。入海处一叶不起眼的竹筏上,一位鬓白鬡须的中年渔父正在茕茕独钓。因久锁而自蹙的眉头下面,秋水般黑亮的眸子深沉地眺望着西边的大陆。
锁定方向后,乔布斯便引着众人向河口寻去。可当大伙望见元泽父亲进入禅定的状态后,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生怕弄出来丝毫惊扰。可此时此刻的元泽如何按捺得住,他看着许久不见的父亲痛声低语道:“父亲,相别尚未满岁,您却已经满头华发了。”石头宽慰他:“令尊困囚于孤岛,生活清寡,华发皆因忧思而生。待他老人家与你相见后,忧怀渐释,将不复伶仃之苦。”元泽颔首未语,远远地望着父亲,许久过后,吟诵了一首小诗:“寂寂泛只舟,戚戚念苦愁。思深游物外,忘铒遁垂钩。”
天色渐暗,海风转凉。父亲才意识到了回家,卷起来钓线一看,虫铒却早已脱钩。元泽父亲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道:“看来今晚又得饿肚子了!”就在这时,元泽大喊了声:“父亲!”父亲闻声后心中一凛,杵在那里。定神后,方回头看去。元泽冲向了父亲,将父亲用双手紧紧地揽抱住,像极了一个撒娇的小孩。父亲掷去手中的渔具,捧起元泽埋在自己胸前的脸庞,轻拭掉他正在啜泣的泪珠。“果真是泽儿,原来这一切并非做梦!”,父亲顷刻间也老泪纵横。更不及抹拭泪痕,父亲又挚切地问道:“泽儿如何来到此地,难道国王赦免了你吗?你母亲和姐姐呢?”元泽怫然摇头道:“我是偷偷跑来看您的,母亲和姐姐已经先我们去往扶桑之地了......”。瞬息间,父亲就从欢欣的天堂跌到了悲怆的地狱。这样的喜悲巨变,如同温度从极热骤降到极冷,纵使钢铁也承受不住。父亲紧紧抓住自己的胸口,猝然间踉跄了一下。元泽赶忙托住,扶持着颤悠的父亲回到了草屋。许久,元泽方从草屋内走出。
小伙伴们摸虾拣贝,已经从海里寻获了不少美味,做成了新鲜的肉粥,让元泽给父亲送去。元泽双手捧粥,侍立良久。父亲毫无食欲,嗟叹道:“‘伤太息之愍怜兮,气於邑而不可止!’”元泽宽慰道:“‘曼余目以流观兮,冀一反之何时?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待我们功成之后,将她们迎回安葬,方能够告慰她们的在天之灵。”元泽的话给父亲注入了力量,他开始抑制住正在不断侵蚀身心的哀思,站立了起来。父亲继续说道:“关于是否力主改政之事,我曾经也犹疑不决,担心这件事情或将给家族招致祸患。可你母亲却态度凛然,打消了我的顾虑。她认为:‘如果我们要做的事情是正确的,却不敢触碰,那必是有一股霸横的力量阻挡在了我们的前面。忍气吞声、妥协退让,都只是权宜之计,只是为了等待更好的时机。可若不驱赶这股力量,待它被权力彻底腐蚀之后,它便会成长为一头撕咬良善的恶魔。就像那些劫掠村庄的山贼们一样,一次又一次的得逞,只会助长他们变本加厉的凌虐气焰,反抗才是村民唯一的出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才等到这位愿意改变现状的明君,又怎能让千载难逢的机遇白白流逝呢?即便我们继续妥协退让,保全了家族一时,可是这只恶魔又怎会善待砧板上的鱼肉,只不过终究会延祸至后世的子孙罢了。’你母亲如此深明大义,反倒让我这个须眉男子显得器小了许多。尽管彼时我们已经估料到了今日的哀怆,可是此刻亲历却依旧痛如切肤,灼灼蚀骨......”
小伙伴们晚饭后,便又聚在了一起,商议着下一步的计划。石头由于触景生情的缘故,有些感伤地说道:“母亲离开我和父亲时,仿佛整个天都塌了下来,压得我透不过气。想必元泽父亲也正在遭遇同样的感受。我们应当把元泽留下,让他好好帮助父亲恢复。接下来,我们是选择拿到任务样本后淡然离开,还是选择助力元泽的父亲重新返政,大家都有些什么样的看法呢?”
一路上很少讲话的亮亮,这次却率先发言道:“我们已经成功完成了四个任务。尽管每次任务中都遭遇了不少挫折和挑战,但我们只要一找到执行任务的方向,都能够顺利地完成。然而这次任务却与往常不同,尽管任务目标格外地清晰,只要我们混进争夺玉蕤的队伍中,就一定能够成功复制到土灵原石的样本。可是任务成功后,大家真的能够轻松地离开这里,留下这群生灵在蹉跎中苦等那些遥不可及的希望吗?来到这颗星球后,我心头始终有一种莫名的压抑感,总也挥之不去。这里最稀缺的东西就是希望,他们越无力实现,就会越发地依托虚无缥缈的神明来麻痹自己。他们傻傻地以为,神明是一切问题的答案,却全然不知神明正是这一切问题的罪因。这到底是一颗被神明庇护的星球,还是一颗被神明诅咒的星球呢?”
蓁蓁点头赞同道:“我自幼被妈妈呵护得太过周密,若没有大家作为良伴,多半会长成秀而不实的庸人。风险和挑战跟食物里的钙质一样,正是培育君子的核心养分。倘若一个人从小就没有养成应对风险和挑战的能力,那么在他长大后面临这些问题时,不是鲁莽冒失,就是怯懦躲避。这势必会令他们遭遇更大的挫折,付出更加惨重的代价。这个星球上的三大种族宛如被神明划分好领地后豢养起来的宠物,与其说是在庇佑,不如说是在扼杀。因为他们除了跪祈神灵的恩赐外,竟然已经没有了丝毫敢于作为的勇气。”
澄澄也心折首肯地说道:“没有不断尝试的勇气和坚毅,又怎么可能打破这禁锢已久的樊笼,去领略那些未知世界里的奥妙?更为可悲的是,明明是文明开拓的先觉者,却要被视作人人喊打的奸佞邪祟,这实在太令人灼心了。我们应该竭力帮助元泽的父亲翻案,还给他一世的清白名誉。可身为外星人的我们应该如何适度干预,才不会妨碍这个星球文明衍化的应有进程呢?”
暄暄若有所思,忽然发言道:“《道德经》有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河上公注曰:‘天施地化,不以仁恩,任自然也。’按照客观规则运行的自然界,怎么会有鬼神的存在,神明又如何会庇佑众生呢?可是这样的离奇之事的确在这个星球发生了,然而背后的真实原因又到底是什么呢?还有,那些守卫坤舆的龙人身份又是什么,整件事情似乎跟他们密切相关,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前往坤舆一探究竟呢?事出反常必有妖,只有先了解这一切的真相后,我们才能做出下一步的打算。”
暄暄的话引导了议题的新方向,或许这正是揭开这座星球神秘面纱的切入点。经过一番细致周密的讨论后,石头决定:“倘若这些诡异的现象是非自然因素造成的,那我们的干预便是合理的,我们所做的只是让一切都回归正常而已。可耕人们是否能够在自己心田上播种出希望,这就全要依靠他们自身的努力了!下一站揭秘——坤舆。”
服侍父亲寝息后,元泽回到了小伙伴这边。发现大家因地制宜,早已经搭建好了临时卧宿的草棚。伙伴们将商议后的计划告诉了他:“元泽留在这里照顾父亲,其他人则返回东京,争取拿到国王赦免元泽父亲的诏令。”元泽在心里嘀咕道:“拿到赦免的诏令,这简直比登天还难!可一路上的患难与共,伙伴们展示出的能耐着实令人刮目相看,也许他们能够实现自己难以企及的目标。就当下的情形而言,这应该是最好的安排了!”
于是第二天,伙伴们捕获了足够的食物并晒制成鱼干。这样一来,就不必担心元泽在照顾父亲时饿到肚子了。一切准备了然之后,伙伴们便开动了返往东京的海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