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井胡同的正当中,立着谭少爷,他肌肉结实的左臂绑了块极厚韧的熊皮,上面站着只兔鹘,鹰钩嘴,青黑背,白尖尾,正警惕的瞪着双红眼四处看,脖子上的锦羽竖立着,像随时准备扑飞过来。
他身后的鸽笼,一方脸的小厮正小心翼翼的往外摸着一只鸽子,那是只蓝莹莹的金眼鸽子,他在把鸽子捧在手上,像捧宝贝似的喂着精米。
围观人群见到这一鹰一鸽,都啧啧惊叹不已,识货的老炮儿已指着那鸽子喊——“看~是翻飞鸟!”
所谓“翻飞鸟”,是满清时候的称呼,因这种蓝色鸽子能长程竞翔和翻高空筋斗而得此名,往回翻,清朝时期,还是溥仪皇帝的最爱。
只谁曾想,昔日的玉堂金鸽如今却投身刀山剑林,作了专供世家子弟逞勇斗狠的消遣玩意儿。
“真的是小丁~!”萼雪看了一眼,几乎要喊出来。
鸽子许有相似的,可那双金色眼睛和鼻梁上青灰透白的肉瘤是不会认错的。
“......”蓉蓉没想到是小丁,也愣了。
那头的李德朗也掏出了他的飞宠,一只国外舶来的鸽子和一只苍鹰,那苍鹰极壮健,站在人肩上,抻开翅膀,几乎成年男人展臂宽。
“嗬!好威风!”人群里传来声赞。
“好说!好说!”李德朗有些得意。
“说!打哪儿到哪儿?”谭少爷隔空一声唤,打断了他的沾沾自喜。
“简单~!沿着什刹海河沿飞一圈,小厮们还是跟着挥旗掠阵,只要半个时辰内活着回来,就算赢!”李德朗直盯着谭少爷,似乎胜券在握。
“行!”谭少爷没丝毫犹豫的应了下来。
“怎么办呀!”萼雪拉住蓉蓉的手,急得快要掉眼泪,若是要刚痊愈不久的小丁去溜这种老鹰,简直就是羊入虎口。
蓉蓉还是冷静些,思索片刻,又附耳跟萼雪说了几句。
“这......”萼雪半信半疑的看着她。
蓉蓉没再说话,指了指锁在海潮庵门口的自行车,萼雪点点头,两人便朝自行车跑去。
人群那边,谭少爷已经给小丁绑上了鸽哨,李德朗也在给苍鹰喂牛肉,还给鹰的脚上绑了块红布,看样子是要准备放飞了。
他们玩惯了这个,手上的鸽子也都训熟了,放飞出去,约莫半个时辰,再吹吹手里的哨子,鸽子便会自己回来。
只是今天,这鸽子出去回来,能否走个全程,真得看命。
“㘗㘗~㘗㘗~!”谭少爷吹响了鸽哨,整个人群的吵闹似乎都被这声音一瞬掩盖掉,李德朗肩头的那只苍鹰听到这哨声,更是兴奋的啸唳不已,颈脖上的翎毛倒竖如钩,一双翅膀耸立起来,一副蓄势待发的急切模样。
人群开始推搡吵闹,要争看那血溅长空的盛况。
几个小厮已骑马到了河对岸,正摇着手中的大红色旗帜示意可以放飞。
“谭爷,您请!”李德朗请了声。
“走!”谭少爷举起双手往空中一抛,手中那旷蓝色的鸽子立刻振翅凌空,扑棱棱盘旋几圈,眨眼间就已掠过了胡同的屋顶,往河沿而去。
“去!”李德朗挥起臂膀,肩上一道黑影冲天而起。
那黑影展开屏风一般的巨翅,啁~啁~的尖啸着,从熙攘的人群头顶擦过,围观的好事者被唬得忙捂住脑袋,生怕苍鹰起了野性,给他们脑门上凿个坑。
正在往什刹海河沿赶的小丁感到了身后破空而来的威胁,不由加快了速度,只是春季吹的是西南风,阻力颇有些大,小丁在空中几个迟缓,速度便明显慢了下来。
而那老鹰则正是刚起飞的势头,不管风大风小,只一股猛劲儿,追着小丁便来了。
“追上了!追上了!!”人群兴奋地喊起来。
转眼,老鹰已到了小丁上空,两翼收束在身侧,炮弹一般的下坠直取向小丁。
“糟!”庆俞不自觉叫了声,庆元忙给他捂上嘴巴。
好在小丁觉察到了危险,一个空心筋斗,险险的翻过了,那老鹰力道落空了,收不住势头,斜坠着跌飞出去老远。
“好险,好险~!”人群又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欢呼。
看到方才那惊险一幕,谭少爷面上虽无波澜,可眼神却凝重起来,他觉察出小丁有些不对劲,似没了从前的灵活迅捷,却不知道因何缘故。
庆元刁滑机灵,最擅观察,此刻,他也觉察出不对,这小丁,要么是临场怯战,要么便是有伤在身。
可他了解小丁,整个北平,小丁算是最出挑的鸽子,又是健壮能飞的年纪,平日跟着谭少爷见惯了大场面,不可能怯场,那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伤在身,若真如此,平日是他负责管理鸽舍,小丁有伤在身他没发现.......
想到这,他不敢看天空,脑门上豆大的汗珠开始往下滚,本来小丁回巢的时间就不对,等回来了,他没好好看看是否有问题,就这么带出来斗鸽了。
小丁是少爷的心头肉,要是这次有个好歹,谭少爷十年童子功练出来的铁掌可不是好惹的。
河对岸的那边的几人已把旗子舞的一片翻腾,火烧云似的滚动,旗杆上绑了鸽哨,正被风吹得“刺啦”作响,按往日速度,这时小丁应该开始甩掉老鹰开始往终点飞,可是眼下,小丁却栖在一棵栆树上,似乎刚才那一个筋斗,让他旧伤复发了。
那只被甩下的老鹰此刻又追了上来,只因枣树枝叶交错,它身形巨大,不好捕捉停在一根细枝上的小丁,便在枣树上空一直盘旋戾啸,伺机想要一击捕杀。
李德朗见此情形,颇有些得意,转头朝着围观人群夸口起来。
“我这鹰,是花了五百块大洋从关外蒙古人手上买的,铁木真当年四处征战收服蒙古各部,随身常带着一只碧眼雄鹰,这鹰就是它的后代!”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啧啧赞叹声。
谭少爷此刻无心听李德朗炫耀,他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小丁身上,面上流露出少有的担忧神色。
他对小丁的感情非同寻常,自十岁从太爷那儿得了这鸽子,他便爱得不行,每回去了鸽舍,他第一个要去看的就是小丁,还别说,小丁也的确比其他鸽子争气,往年的赛鸽子,斗鸽子,小丁没有不拔头筹的,可以说,谭少爷之所以在北平声名远播,有一半都是小丁的功劳。
那边盘旋已久的苍鹰似乎有些不耐烦,尖啸声越来越急促凄厉。
终于,苍鹰按捺不住了,那条红布血练般在空中划了道痕,利爪如火铳里出膛的钢珠,“嗖”的电光火石间,一爪扫在树枝上,哗啦啦落雨般打下来一堆枯枝烂叶,其速度之快,力道之大,可见一斑。
“咕~咕~!”小丁叫的有些慌乱,方才那一下的力道,虽被枯枝挡住了,可眼前的遮挡也没了,要是苍鹰再来这么一下,小丁便要血溅当场了。
果然,苍鹰盘旋着拔高,又开始找机会,小丁见此情形,忙又朝着河沿的胡同飞去,胡同里房舍有高有低,路径错综复杂,苍鹰一时半会是不敢冒进的。
可小丁实战经验虽丰富,却忽略了这苍鹰正当青壮年,飞行的速度与自己不相伯仲,加上那从天而降捕杀猎物的迅捷,最灵活的鸽子也躲不过。
果然,那苍鹰又开始加速下坠,寻找机会要一击命中,小丁在屋顶的斗拱下翻了个筋斗,躲到了檐廊下边,有着檐廊的遮挡,苍鹰竟一时半会拿小丁没奈何。
趁着这犹豫的空挡,小丁已顺着房舍飞到了桥边,只要过了桥,就算走了半程,稍后在小厮们挥旗的地方打个旋磨,那头的谭少爷就可以吹哨,算是过了半程,可以往回飞了。
后面的苍鹰正在找机会,眼见着到了桥梁的开阔处,便抓紧机会加速冲了下来。
“糟了,糟了!!!”河沿边挥旗的庆和,庆寿见此情形,大呼不妙。
可俗话说,姜是老的辣,小丁算是久经沙场,此刻一个回旋筋斗又朝桥下的桥洞钻去,那苍鹰紧随其后,却因体沉势猛,一时收不住,那双爪子连着肚皮,实打实的吃着水面掠过,等再拔高飞起来,只见肚上的绒羽已湿了一大片。
身上的羽毛湿了便要吃重量,丢了速度优势,谁胜谁负就不一定了。
“神鸽呀!!!神鸽!!!”围观人群竖起拇指一阵欢呼。
刚才还得意洋洋的李德朗脸色瞬间难看起来,苍鹰一击不中,还打湿了羽毛,这下局势说不定便要逆转了。
“好个小丁。果然是北平斗鸽的常胜将军,遛鹰跟遛狗似的!”庆俞拍手笑着。
回头正打算先向谭少爷道喜,却被唬住了,只见谭少爷面色出奇的难看,整个眼神都是捉摸不定的阴霾,交叉在胸前的两条膀子绷得老紧,似乎全身的肌肉都处在紧张的情绪中。
“少爷这是怎么啦?”他有些好奇,转头再看庆元,又被吓一跳,如果说谭少爷是蓄势待发的怒火,庆元则是命悬一线的游丝。
一张平日里就青白的脸,此刻更是汗珠纵横,他还佝偻着前胸,把心口捂得紧紧的。
“怎么啦?这是?”庆俞心里嘀咕着,转眼又听到人群骚动起来,抬头一看,咯噔~!心又悬到嗓子眼儿了。
原来小丁正在往回飞,只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速度明显慢了几分,要不是那苍鹰羽毛湿了水,也飞不快,此刻便要赶上来。
眼见两只鸟的距离越拉越近,众人又开始紧张起来,李德朗那边的春红和桃紫开始振臂高呼,似结果已定。
人群也渐渐看出来,苍鹰再追下去,小丁就要毙命当场。
正在众人目不转睛盯着空中的一鸽一鹰,为小丁的生死揪心时,打河沿西南角的箭杆胡同里,一蓬鸽群般的黑影飞了出来,等到四散开来,才看清,哪是鸽群,那是箭杆胡同有名的一群“土匪”喜鹊。
为什么叫“土匪”,是因这群喜鹊异常团结,霸占了箭杆胡同的大榆树筑巢了好几代,凡是其他鸟类靠近,便会被群起攻之,人从下面过,走得慢了些,也会被啄得头破血流,久而久之,这群喜鹊便得了个“箭杆土匪”的谑号。
只是那群喜鹊似被什么驱赶着,都在空中盘旋不落,喳、喳乱叫,似有满腔怒火。
等到鸽子和老鹰从旁飞过,唳啸的老鹰吸引了它们的注意,又看到那惹眼,拖曳着的长条红布,便像找到了仇人般,开始呼朋唤友起来。
只片刻功夫,那群喜鹊已聚拢成一团黑云,直追着苍鹰而去。
“怎么回事这是!!”李德朗觉察出了不妙,一把折扇啪啪的敲着脑门。
谭少爷也生了疑惑,转头唤了声庆俞,附在他耳边窃窃了几句,就见庆俞迈开腿,一阵风似的往箭杆胡同去了。
那苍鹰飞得虽快,可无奈鸽子飞得低,喜鹊又紧随其后,便不敢照旧一个俯冲下来,只缓缓的降低高度,想要贴近鸽子。
那群喜鹊岂容它慢打算,趁着它飞低,已一窝蜂的拥了上来,你一啄,我一挠的往苍鹰身上招呼起来。
喜鹊这种飞禽,俗称“飞驳鸟”,“驳”在山海经里指一种凶暴的猛兽,外型如马,以虎为食,喜鹊作为飞在天上的“驳”,足见其凶猛厉害。
果不其然,那苍鹰已惨叫连连,喜鹊都是集体行动,对付其中一只绰绰有余,若对付一群,形单影只的老鹰只有被欺负的份儿了。
眼见那苍鹰被啄的羽毛飞溅,几个趔趄,便在空中摇摇欲坠。
“砰!”一声火铳射膛的巨响,把那围攻的喜鹊群惊散了,也吓得众人纷纷回头。
原来是李德朗,只见他此刻面色青紫发黑,手中一把铜柄的火铳冒着青烟,空气中弥漫着火药的焦臭气。
“李兄,承让了~!”谭少爷拱拳笑着,小丁此刻已飞回他肩上,正咕咕叫着,似在宣告胜利。
“李爷,现在该我们爷了,把您那洋鸽子放出来,我们爷的兔鹘可等急了。”庆元见谭少爷胜了,便想陈胜追击,多给对家一些难堪。
不想谭少爷一把攥住他的肩膀,往后猛一拉拽,庆元已飞跌回去老远。
“李兄,今儿就点到为止了,菊展还没结束,我们太爷还在庵里候着我,改日再讨教了!”谭少爷今天似乎大度了许多,不想再穷追猛打。
“呃.......世兄好说,好说!”李德朗满头虚汗,心里不停打鼓道:“这是怎么啦,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不及他深究,就见庆俞跑到谭少爷身边,附耳悄声了几句,谭少爷脸色变了变,嘴角浮起抹不易觉察的笑意,又用余光在围观的人群里扫着。
适才在海潮庵里遇到的学生模样的少女此刻回到了人群中,正在理着蓬乱的头发和衣衫,还拿着块丝帕擦拭着身上的分不清鸟粪还是水渍的污块。
他笑了笑,细细的打量她,那轻蹙的柳眉,那灵秀的凤眼,从人群里跳脱了出来,像一只轻巧的鸽子,飞进了他心底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而她,也觉察到了一股炙热的暖流,抬头看去,男人的目光正如探灯似的把她罩住,那眼神如炬如火,似乎看到哪里哪里就会被点燃,她本来有些生气,却被看得有些害羞,只能背过身去,拿帕子不停扇着脸上泛起的潮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