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ding of A Hero
芙罗拉突然患上失魂症,是在艾西卡十二岁时(恰好和凯茜现在的年龄一样,我想道),那时她刚刚卸任女神舞者,第一次和全族人一起分饮圣餐。
在那之前的几年,外部文明的渗透已经不可阻挡,想改变中世纪的生活方式、提升生存质量的愿望早已在普通民众心中播下了种子,特别是因为有一个思想开明、精明强干的裴恩镇长,普通大众都寄希望于镇长能够改变传统,带领他们摆脱黑水湖和食灵者长期的束缚和诅咒。镇长的追随者越来越多,长老会不再有往日的权威,裴恩在和杰伊•厄库的角力中渐占上风。大家都万万没想到,已经几年没有出现牺牲者的飨灵节盛典之后,镇长妻子突然患上了失魂症。
长老会趁机大做文章,宣称这是黑水湖神魅珈宓对违背誓言者的惩罚,黑水族人必须坚持信仰,保持原来的生活方式,不能违背,不然食灵者将作为湖神的使者,对人们进行惩罚。长老会趁机建立“黑衣使者”库罗茨,他们开始监视、打击支持镇长的普通大众。
看到这我才明白,原来追捕我的库罗茨一开始不是为追捕逃羊,而是为了对付自己族人而建立的。
裴恩大受打击,每天陪伴妻子,不理会镇子的事情。他的多年心血付之东流,杰伊和长老会重新获得权威,甚至这种权威比史上任何时候都强大。因为不光是裴恩的妻子,包括最坚定地支持他的一些人,纷纷患上了失魂症。大众对食灵者的诅咒更加深信不疑,开始远离裴恩,把他当做瘟疫一样。
这是裴恩最痛苦的日子,看见妻子神魂不全、日渐消瘦却无能为力,过去信赖的朋友和追随者们相继离开,只剩下年幼的女儿。他日记中写道,妻子死后,在绝望中他无数次想要自杀随妻子而去,但只要一看见小艾西卡,他决定不能死,不能让她无依无靠。
看到这我热血沸腾,这种孤立无援、只有女儿与他相伴、好像全世界都与他为敌的情形与我现在的处境何其相似。裴恩能够挺住,成为保护女儿成长的大树,我也一定要做到。
日记中又写道,在最艰难的时候,又是吉翁长老帮他振作起来,给予他绝对的信赖和支持。他也因此没有被赶下镇长的位子。面对杰伊的咄咄逼人,他决定再次听从吉翁长老的话,委曲求全,向长老会低头,公开表示自己尊重长老会的一切决定。杰伊逼他以亡妻灵魂的安宁当众立下重誓,终自己一生,永远服从长老会,永远作为湖神魅珈宓忠实的仆从,永不改变黑水镇的文化和生活。裴恩照办了。镇子里本来还对他能开创未来抱有希望的人们都大失所望,认为他已经是长老会的提线木偶。
但事实上他决定查明真相,为何食灵者们好像被长老会和杰伊操纵了一样,只选择让芙罗拉和他的追随者们受害?他相信这既是为了妻子的复仇,也是为了给黑水族人争取自由。那时他虽然身为镇长,但时刻处于长老会和库罗茨的监视之中,他苦心孤诣,忍辱负重,一边努力查探食灵者的秘密,一边试图通过各种方式让黑水镇接触到现代文明。他始终都没有放弃让黑水族融入外部文明的希望。
他想,既然长老会和食灵者不让我们族人接触外部社会,那就让外部社会来接触我们。他开始通过商人们放出信息,吸引游客,兴建旅舍,突出黑水镇的原始风貌和古镇特色。果然现代社会中疲惫不堪的人们都在试图寻找这样一片净土休养生息。镇上的游客开始增加,他们带来了新鲜的事物和文化,让小镇热闹了起来,很多家庭开始转行做旅游生意,做导游、出租房屋、贩卖特产,很多游客一住就是几个月。等长老会想阻挠,为时已晚,旅游已经成为了镇上经济的支柱和命脉,很多人的全部家产都投资进去了,长老会想限制旅游,遭到了意想不到的强力反抗。
日记中写到,当裴恩认为自己正在启动一辆长老会无法阻挡的时代列车的时候,没想到他还是低估了一个人—杰伊•厄库。老奸巨猾的杰伊反过来利用了他的这番苦心。看到不能阻止旅游的发展之势,杰伊忽然态度一变,开始举办盛大的飨灵节盛典,让游客参与其中,盛典由长老会直接操办,镇长无权插手。裴恩本来不明其意,但后来得知有游客得上了失魂症,才恍然大悟。他更加确信长老会和食灵者之间的密切关系了,日记中说:“我感觉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长老会只要不希望谁存在,食灵者们就攫取谁的灵魂;长老会只要向食灵者们贡献灵魂,食灵者就会为他们驱使。”
我想到我的梦境,如果说那些梦中怪物是食灵者的话,长老会不就像是那些加工食物给怪物吃的巨人们吗?
裴恩对于长老会草菅人命、滥杀无辜的做法怒不可遏,他去质问杰伊,杰伊却只是冷笑:那和长老会有什么关系?你要吸引游客来旅游,我们支持你,魅珈宓大人更加支持你,她希望这些人的灵魂留在这片土地上享受他们永远的假期。你好自为之吧。
杰伊把一切推到神的旨意上面,裴恩又完全没有证据。他试图停止黑水镇的旅游,长老会却公开表示不允许,因为誓言,裴恩只能接受。因为旅游而致富的镇民在长老会的号召下也加入了支持旅游的阵营,裴恩完全孤立无援。长老会成立“黑水镇旅游接待委员会”,加强对外的宣传,企图吸引更多的游客前来。长老会甚至在全族大会上公开表示,他们已经得到神授的旨意,只要每年都有游客共同参加飨灵节,共饮圣餐,那么食灵者们将接受游客的灵魂作为牺牲,在‘灵选’中黑水族人不必再以灵魂献祭。此后果然只有游客得上失魂症,而同样喝下漱灵餐的族人不再被攫取灵魂。这让长老会和杰伊的声望达到顶峰,他们在人们心里变成了神的代言人,杰伊也被推举为黑水族的族长。也有一些人觉得将无辜的游客作为祭品良心不安,但想到这样就免除了自己家人乃至后代的牺牲,也就可以接受了。几年之后,镇民们已经将拿游客做祭品当做了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对于拒绝喝圣餐的,长老会居然会命令库罗茨们向游客们强行灌食漱灵餐。
日记中写道:“镇民们的思想已经开始了可怕的转变,他们认为‘反正这些人又没有死,得上失魂症,还能自由行动,回到他们的社会中,慢慢死去、慢慢被遗忘,反正人总是会死的,早死几年,也不是什么坏事,他们的灵魂还能和我们的神灵和祖先们在一起,也算死得其所。拿他们献祭既然不会有任何的后果,但保证了我们的安全,还为我们提供了收入,何乐而不为呢。’”
裴恩对镇民们的变化痛心疾首,他描述道:
“我深爱的族人们,已经变成了自私自利、杀人如麻的罪犯,他们榨取游客的金钱,同时还掠夺他们的生命。大多数居民都加入了库罗茨,一旦有个别幸运的游客没有得上失魂症,他们就像疯狂的恶犬,满城追逐,然后强行灌食漱灵餐;对试图查明真相的外来人,他们像吸血蝙蝠一样穷追不舍,直到灌下漱灵餐,让食灵者攫取其灵魂以灭口;对有异议的同胞,就像豺狼一样痛下杀手。他们摘下面罩,是和善好客的主人;戴上面罩,变成了穷凶极恶的魔鬼。我深爱的黑水镇,已经变成了罪恶的渊薮。”
作为镇长的裴恩面对这种情况无可奈何。他多次想向外界公开这一事实,但因为誓言的束缚、对艾西卡安危的担忧,同样也出于对杰伊和长老会背后的神异力量的忌惮,他选择了三缄其口。他只能费尽心力让黑水镇的存在不为外界所知,尽量减少游客的数量,如果没有他的努力,黑水镇的飨灵节典礼吸引的游客数量就不是现在的一百人,而会是成千上万人。但他依然备受良心的苛责。他说,“如果我没有想要吸引游客来旅游,让族人们一直按照黑水镇传统的方式生活,就不会有游客受害。我不和长老会作对,芙罗拉也许不会死。我的追随者们也好端端地活着。难道我才是一切的罪恶之源?难道真是因为我没有忠于湖神妄图改变而造成了这一切的恶果?”我看到的第一册日记上面忏悔的话就是因此而发。
日记在此就断绝了。裴恩镇长似乎再没有气力写日记,他已经臣服于现实,他的过去、他的豪情、他的理想就一起被埋在日记中,锁在了阁楼上。
看完日记我不禁一声长叹。我看到了残酷的现实是如何一步步让裴恩镇长变成一个只听长老会号令的傀儡,一个和库罗茨一样不遗余力追捕我们的鹰犬的。
同时,我也感到了对手的可怕。杰伊和长老会,他们有黑水湖神和食灵者撑腰,他们要抓我,我真能逃得掉吗?这是要我和神对抗啊。
正在思潮起伏之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骨笛之音。楼下立刻也有一阵骨笛声与之应和。应该是弗雷德到了!我精神一振。不多久阁楼的门打开,艾西卡和一个身穿库罗茨黑衣、摘掉了面罩的男子进来。他脸上伤疤纵横、眇了一目,看不出多大年纪,果然是我在湖边见到的怪人。他见了我也颇为意外,“是你……”,他又看看床上昏迷的凯茜,皱眉道:“你们喝了漱灵餐吗?一个好端端的,一个昏迷不醒,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情况……”。
直入正题,绝对不多一句废话,这就是这个人的风格吧。“谢谢你来救我,弗雷德先生。我和凯茜,我女儿,都喝了一碗所谓的圣餐,她从今天早上我醒来开始已经昏迷,到现在已经超过12个小时了。我自己并没有什么不适。咱们什么时候走?”
艾西卡在一旁噗嗤笑了出来,“你怎么见了弗雷德也变得和他一样恨不得一句话顶别人十句话呢?”虽然弗雷德已经不像艾西卡描述的曾经的他那样可亲,但艾西卡在他面前依然轻松自在,就像一个小妹妹在疼爱她的哥哥面前那样言笑无禁,可以随便取笑他。
我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不想让弗雷德先生着急……”
弗雷德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嘴唇好像都没动地说道:“午夜就可以出镇了。”
他径直走过去摸了摸凯茜的前额,翻开她眼睑查看一下。沉吟片刻,对我说:“她的情况我没见过,不是失魂症,也不是一般的昏迷。吉翁长老可能有办法救她。”
艾西卡对弗雷德说:“请你务必救他们出去。而且……他也许可以帮助你们……”
弗雷德讶道,“帮助什么?”
我也奇怪地看着艾西卡。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只能给人添麻烦,让别人一次又一次救我,我能帮上弗雷德和他的伙伴们什么忙呢?
艾西卡说:“我也不太清楚。我记得吉翁长老曾经说过,他现在就在等一个喝下圣餐但对失魂症免疫的人的出现……”
艾西卡摇摇头,说道:“具体情形你们见了长老再说吧。当务之急是平安出去。弗雷德,镇子入口还有库罗茨把守吗?你准备从哪里出去?”
弗雷德说:“吉翁老宅。”
“居然是那里,是我和佩蒂最后告别的地方。”艾西卡说完这句话,看了看弗雷德的脸色。他的脸还是像块木头,佩蒂的名字对他似乎没有半点影响。
“好吧,”艾西卡决定不再多问,“到午夜还有两三个小时,你们先在这里,我在底下等着,以防父亲回来。如果他回来我会想办法引开他,你们趁机逃走。你们有什么需要就叫我吧。”
她来到凯茜身边,看她面色一如平常,向我点点头,锁上门下楼去了。
剩下我和弗雷德在房间里,只剩下沉默。我正不知如何开口,他忽然说道,“开过枪吗?”
我虽然看过些军事题材的电影,但从来没有开过枪。看我摇头,他从后腰拔出一把M9手枪递给我,教会我用法。
“出去时应该不会遭遇战斗。拿上以防万一。”
同时又给我一把防水的手电。拿着冰冷的手枪,我心中更加紧张了。想到一会儿可能遭遇的疯狂的敌人,我还要带着凯茜,简直无法想象。
他好像感觉到了我的紧张。对我说,“一年多前,我也从来没用过这些。但一旦面对敌人,你就会知道这些东西多么重要。生死可能就一线之隔,你晚一步扳开枪机,敌人的子弹可能就已经穿过你的脑袋了。你最好多演练几遍。”
他居然和我一口气讲了这么多话,我一边按照他说的演练,一边问他道:“你经常战斗吗?和谁呢?库罗茨?库罗茨不是只追杀逃羊吗?”
他不说话了。我练了一会,感觉已经比较熟练了。他又纠正了我的动作几次。感觉和他距离近了些,于是对他说,“我从艾西卡那里听说了你的事……还有佩蒂小姐的事,我感到很遗憾……”他忽然看着我,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就像突然从一块木头变成猛兽一样,我感觉呼吸都瞬间不畅起来,我连忙住口,向他道歉。他的表情缓和了一些,把视线从我脸上移开,忽然停在了桌上佩蒂和艾西卡的合影上。他走过去拿起来,久久地看着。
这时我才发现他穿的黑袍半截竟是湿透的,脚边还有水滴。我赶忙请他换下来,但他仍是呆呆地望着照片上的佩蒂。他呆滞木然的表情开始融化,嘴角开始溢出一丝笑意。他忽然说道:“佩蒂后来和我说,其实她不爱这张照片,说我把她拍的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我说怎么可能,我是专业的摄影师,这张是我从十几张里面挑出来最好的。但底片丢了,我也没有另外洗一张。争来争去也没个结果。现在看来,她是对的,我确实没拍好,哈哈。”
他轻抚着照片上佩蒂的面颊,“两年来我一直避免想起她,因为只要一想起她,她最后时光里的样子就会出现在我眼前。我宁可另外一只眼睛也瞎掉,也不愿意再看那样的佩蒂一眼。”他的声音嘶哑了。他们三年前逃亡,两年前佩蒂去世,我想到了镇长对芙罗拉最后时光的记载,难道是……?
我低声问道:“是失魂症?”
弗雷德浑身一颤,忽然暴怒起来,似乎这个词点燃了他埋藏已久的复仇火焰,他咬牙切齿道:“我们逃出镇上,但被人追上了……佩蒂被他们抓回去了。几天后,我又见到了佩蒂……那时的她,已经不认识我了……向上帝发誓,我要把这样对她的混蛋千刀万剐。”
“又是长老会和杰伊干的吧!这些魔鬼!”我愤愤然地说道。
弗雷德一惊,他看着我,“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说,“我看了这里放着的镇长的日记……”我把那一册载有长老会指示库罗茨强行给受害者灌食漱灵餐的记载的日记递给他。
弗雷德眼含热泪,双手颤抖着读着这本日记。“不可饶恕!不可饶恕!给佩蒂灌食漱灵餐的人不可饶恕!将佩蒂交给这些魔鬼的人也不可饶恕!”他的拳头紧攥着,指甲都抠进了掌心里。
他喘息了一会儿,“佩蒂死后,我已经生无可恋。除了报仇外,生命再无意义……”
这时候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有人推开大门进入一楼大厅的声音。艾西卡的声音响起:父亲,你回来了。语声带着些惶急,父亲回来的如此突然,而且还带着很多人一起回来,这大非寻常。
我们听见镇长“嗯”了一声,然后听见他的脚步声在大厅各处游动,他显然是在寻找什么。我想难道是被发现了?连忙摸了摸插在腰间的手枪。猛然间我听见旁边传来手枪打开保险的声音,原来弗雷德已经掏出自己的枪。他神情大异,独眼射出寒光。我连忙拉他一把,暗暗奇怪还没确定我们已被发现,他比我还沉不住气?
裴恩镇长低沉浑厚的嗓音响起:“鲁德,你留在这里。多姆,你先出去一下,按我们刚才说的布置。”
一个雄壮的男声答应了,“多姆”转身出去。关上大门。
“艾希,叫他们出来吧。我知道他们在阁楼上。”镇长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