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焰火消逝奇快, 封秦虽不曾看清,但素来战阵中多以焰火传讯,不过转念, 他便也心知肚明。眼见随了火光升空, 瓦剌轻骑传令之声四起, 众军士纷纷鞭马, 所行愈快, 他不由暗自点头,道:“看情形是增兵了……那焰火有什么讲究不成?是明廷官军的信号?”
莫大眼中微现苦笑之意,道:“不是官军, 怕是江湖上的朋友也一体到了——江湖惯例,用红焰的是少林派, 黄的是武当, 绿的是丐帮, 我们五岳联盟是白焰——当初听说江湖几大门派在河北召集武林群豪,开个了武林大会约定同守边关, 没想到这么快就和鞑子交了手。”低了眉叹了口气,手指轻抚怀中胡琴琴底,蓦然寒芒闪烁,却是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居然从胡琴底部抽出了半截一指来宽的细刃长剑。
他素不佩剑, 却原来一柄剑藏在随身携带的胡琴之内, 剑刃通入胡琴把手, 从外看来, 任谁也看不出这把残旧的胡琴藏有兵刃。封秦一怔, 心头微觉纳罕,暗道这主人平平无奇精光内敛, 兵刃正也犹如主人一般。
刘正风与莫大相处极久,深知师兄打算,见他拔剑,便道:“师兄,你也要出手帮忙?”莫大哼了一声,还剑入琴,道:“若不是你北上寻人,咱们衡山派也不至于剩下师父一个孤家寡人。”刘正风脸一红,偷偷瞟了曲洋一眼,陪笑道:“师兄,我还给咱们找了个帮手呢,不然衡山派一个师傅两个徒弟,听上去也不威风。”扯扯身边曲洋袖角,鼻子轻轻一皱,道:“曲大哥,这次你帮我爹爹,好不好?”
曲洋薄唇略略一弯,却不答话。
封秦眼色淡然,低声问向问天道:“小仪呢,还没醒?”
向问天道:“你那小妹子难缠得紧,我点了她睡穴,正睡着呢,咱们出来她不知道。”顺着封秦目光打量四下山势走向,“嗤”的一声,笑道:“那帮名门正派的兔崽子原来也不是什么缩头乌龟,老子倒是看小了他!喂,老封,咱们下去杀他几个人就真能陷进去么?这场架全让给名门正派我心里不痛快!”
封秦摇头一笑,道:“再等等,咱们人少,犯不着以卵击石——江湖中人心里也都有数,一万余人的队列少说也得排上十里,当真堵在前头直缨其锋,那是傻瓜——方才那焰火多半不过虚晃一枪。嘿,一万来人夜行奔袭,当真便在暗处么?”
任我行心念一动,思路顿开,接口道:“你是说还有人埋伏在山谷两侧么?是了,这兽道将近五十里,前面两峰夹峙,势必更险……”才说了两句,猛地想起今夜冒犯之事,面上白了白,声音便渐渐低了下去。
封秦微笑道:“你是小向的朋友,自然便是我的朋友,有些事过去了便算了,你也不必再想。”眼角略挑,便即移开。
他眼眸坦荡雍睿,冥冥淡淡,如知亦如不知,这么一言一笑,恍若骤雨洗过万里莽苍,一场疏阔无边无已。任我行动了动唇,一时间心内五味陈杂,正说不出是何滋味,半晌,凝声道:“多谢你。”封秦一笑。
夜色渐淡,东天拂晓。地平线上一抹森森青白缓缓浮起,依稀勾勒出最远处山峦起伏平缓的脊梁,耳畔蒙古轻骑蹄声轰轰,行且将尽。封秦一瞬不瞬的静静注视山下马蹄惊起的模糊烟尘,仿佛忆及了什么旧事,忽然叹了口气,道:“自古骑兵不过峡,原也该是如此——小向,莫先生,你们若要动手,这便缀在他们身后罢,若我所料不差,不出一炷香前面便要打起来。小风——”本想教风清扬借力带自己一程,一回头却见他正自呆呆的望着远去的轻骑末队,眼神滞涩,如有所思。
瞧他神情,却像是又有些糊涂了。
这一夜推心置腹。封秦看清了自己心思,便也终于想透了那人曾经求不得说不出的辛楚苦涩,一颗心痛惜已极,竟成恻然——自古悲莫悲兮,无外乎生离死别,他自忖死别难免,纵然虔心希冀风清扬有朝一日心智能够重新清楚,却又不由自主的生出了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倘若眼前这少年依旧忘记自己、全心全意记挂那只早已不复存在的松鼠,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至幸之事。
而眼下剧变迫在眉睫,却万万容不得他此刻发痴。
封秦踏前半步,柔声道:“小风……”微一踌躇,却又不敢就此触动他心事,正犹疑该如何开口,风清扬却回眸笑道:“喂,阿秦的朋友,我想问你件事。”
封秦指尖轻轻一颤,笑道:“怎么?”广袖轻挥,将一双手掌不着痕迹的拢住了。
风清扬双目死死钉在封秦脸上,有一刹那,目光竟似全然洞彻,然而呆得一呆,却又恍惚起来,茫然道:“……我不知道。我……我刚才还记得的……我记得你说你是个将军,有儿子,还有弟弟,你是大哥……不不不,不对,那是阿秦说的……是他说的……可是瓦剌的骑兵,怎么会在这里?”手掌一翻,十指隔着衣袖捏紧了封秦手腕,口唇嗫嚅似问非问,一双手却说什么也不肯放开。
在场众人除了任我行外,大多不知风清扬何以语无伦次前后矛盾,几双眼怔怔看着风封二人,或疑或惑,各自诧异。
封秦黯然叹息,道:“是阿秦说的,那时我还不识得你,你记错了。”刚想要编出一篇假文章搪塞过关,陡然耳边响起一声鸣镝般的破空尖啸,兽道前方数里之外,峡谷间一道金红色的焰火倏忽窜入半空爆裂开来,余光落错,直映得半天鲜红。
便在此时,谷壑中千万人齐声呐喊,宛如凭空响彻惊雷滚滚,雷声连绵未已,但闻兵戈交击,马嘶烈烈,被山谷中无数回声翻涌传荡开来,登时尽作混乱,再也听不清了。
向问天大为兴奋,叫道:“老封,你说得不错,果然是动手了!”手臂翻转,“唰”地抽出缠在腰间的漆黑软鞭,施展轻功便向前方山谷扑去。莫大师兄弟二人对视一眼,身形急纵,也是向前疾奔,曲洋一言不发紧紧相随。任我行眼望封秦,道:“你自己小心。”双臂一振,去势却较曲洋莫大等人更为迅捷,身形刚健,便如一头漆黑的鹰隼。
慷慨同仇日,间关百战时。
正该是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
山风烈烈,杀气侵侵。封秦眼望众人远去的背影,深深吸了口气,蓦地敛容一拜。却听身后风清扬道:“我也要去了,这里安全,你不会武功,自己保重。”
封秦摇头道:“阿秦……阿秦托我照顾着你,我也自不会袖手旁观。”转身在风清扬肩头拍了拍,淡淡一笑。
羽檄如流星,虎符合专城。
喧呼救边急,群鸟皆夜鸣。
千去不一回,投躯岂全生!
如何舞干戚,一使有苗平!
——京师古称蓟州,蓟北皆山,谷壑崎转难填。沿兽道方向而南,路不数里,道旁两峰猛然收合,中间最窄的所在相离不及二十丈,却是一道天然形成的山谷——不过关外山势连绵极广,与华山之险厄、南岳之秀崛绝然不同,山谷两侧往往不是山岩□□的石壁,而是坡脚倾斜林木丛生,若有人身手矫健,自谷底攀缘而上却也并不为难。
瓦剌骑兵遭袭便在此处。向问天胸中愤慨,数人之中当先而至,见谷口尚有几名瓦剌骑兵手足无措的勒马兜着旋子,忍不住啐道:“妈的,老子今就教你有来无回!”软鞭展动先将这几人卷下马来,这才劈手夺过一把朴刀,冲进谷内放手大杀。
其时谷内一片混乱——封秦所料分毫不差,先一阵焰火果然只是武林人士虚张声势的圈套,谷中所埋伏的两千余人才俱是真正的江湖精英——这一万余人的瓦剌骑兵原是奉了也先太师的密令驰援宣府大军,不料被江湖中人抢在头里将计就计,山谷两侧几百块千斤大石砸将下来,竟将天下驰名的蒙古精骑也打了个措手不及。
山谷狭窄,难以转腾,众骑兵队伍拉得极长,先锋部队不及调头,殿后的一千余人却兀自张皇。中间几支千人队的人马教大石砸伤不少,受损最为严重,而后又被几千名武林高手杀下峰来,首当其冲,未免便更加人仰马翻、溃乱不堪。
下山冲杀的都是江湖上各门各派的武功好手,人人手握兵刃,呼喝酣战,下手绝不留情,刀锋过处,当真便如砍瓜切菜也似。向问天抢了一匹军马,挥舞朴刀来回砍杀,发现后队的瓦剌军纷纷前冲,骂道:“兔崽子想跑么?”提缰也望谷中追去。
越近山谷中央,迎面遇见的江湖中人便是越多,少林老僧、武当道长、丐帮乞儿,嵩山派、华山派、泰山派、恒山派、崆峒派、峨嵋派、昆仑派、点苍派各色服饰屡见不鲜,更有白蛟帮、天河帮等江湖上二三流的小帮派,施展地堂刀法,专砍马脚。向问天人虽年轻,江湖阅历却不可小觑,眼看战场上江湖人物身份驳杂囊括黑白两道,饶是激战之下,犹自不禁啧啧称奇。
他马行奔突,又杀了数人,只觉四下里的敌人缓缓围拢,逼得紧了,□□骏马步行胶着,不知何时,已与其余江湖人物分隔开来。他初时还以为是自己杀进了敌人马队,本也不甚在意,但见四周敌人愈聚愈多,自己开始有些力不从心,左冲右突,却是皆不得脱,这才心下一凛,忖道:“难道老子陷进那劳什子的‘一字长蛇阵’了么?鞑子大字都识不得一筐,哪里学会这些行军打仗的法门!”趁着招架余暇举目四顾,越过霜刀剑阵,果然其余江湖群豪也已逐渐被瓦剌骑兵相互隔断,由整化零,五人一伙、十人一群的各自为战。
却原来蒙古古称大室韦,早在隋唐五代之际便纵横草原,剽悍无文,尤长于野战。后成吉思汗一统蒙古草原,麾下官拜征西那彦的金刀驸马用兵如神,曾依照南宋抗金名将岳飞《武穆遗书》的记载,在蒙古传下天复、地载、风扬、云垂、龙飞、虎翼、鸟翔,蛇蟠八个阵法。又数十年后襄阳一战,蒙古军在东邪黄药师布下的二十八宿大阵底下吃了大亏,便是大汗蒙哥也因这一役而崩,军中有识之士自此留心看重行军布阵之法——眼下这一字长蛇阵中暗含了五行生克变化,便是从百余年前黄药师二十八宿阵法中继承得来。
……东方曙色渐升,由森青而青白,又从青白中渐渐透出了熹微的晨光。峡谷中各人的身形旗号渐渐清晰起来,被鲜血浸饱了,映在眼底,老褐成黑的斑驳色泽夹杂着刺鼻的腥气,怵目惊心。
打斗不到半个时辰,已是尸积如山,白骨相撑柱。只是瓦剌骑兵唯恐误伤自己人,一时无人放箭,否则死伤之人恐怕还要更多。
向问天一手软鞭一手长刀,虽是武功高强,可惜好汉架不住人多,凭借胸中一股悍勇血性又孤身强撑了半顿饭功夫,强敌环伺之下终究有些支持不住,长刀一招“马援伏波”全力挥出,刀锋却不由自主的偏了半尺,刃口寒芒微微晃动,竟是手臂脱力、已经虚软了。
他四周围了十来名瓦剌精兵,人人手挺□□虎视眈眈,只待他气力衰竭便下杀手。向问天这一刀未曾伤人,心下不禁暗叫不好,但见面前数杆□□疾刺而来,他只来得及啐上一口带血的吐沫,却再无力闪避。
骤然间一柄长剑斜剌里插进战阵,剑芒一闪,冷光如坠。众骑手痛声惨呼,持枪的几只手掌一霎时齐腕而断,七八杆铁枪脱手落地,击在石上,却唯有一响。
向问天一惊偏头,却见风清扬孤身立在身侧一匹空马的马背上,剑华似水,衣袂翻飞。
这一下强援突至死里逃生,向问天直呆得一顷,才开口道:“你——多谢你!”
风清扬摇了摇头,长剑连点,将上前围攻自己与向问天的几名骑兵纷纷刺落,道:“你下马,用轻功,不可被骑兵缠住了。”左手前伸拉起向问天,右手运剑又杀了数人。
向问天何等精明,风清扬此言一出他便想通了其中含义,道:“是了,咱们跑江湖的擅长轻功腾挪,骑在马上哪是他鞑子的对手!”提起丹田中的残余真气,施展轻功,也随风清扬一般踏着马背四处游斗。他吃一堑长一智,这次却再也不敢和瓦剌士兵硬碰硬的缠斗了。
二人轻功极高,且战且走,既然打定了游斗的主意,蒙古骑兵的阵法便再也奈何他不得。指挥战阵的千夫长、百夫长们只能眼睁睁的看他二人将不少阵眼里落了单的武林人士救出阵来、聚拢在一处,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
——其实事已至此,在场的江湖群豪也有不少人想到了施展轻功所长与瓦剌骑兵游斗这个主意。然而江湖人物不擅行伍,更没有人费心研究行军打仗才用的布阵法门,自身一时大意先陷入了阵眼,欲图脱身而出,却又谈何容易。
过不多时,风清扬向问天所聚拢的江湖人物已有六七十人,向问天尽力调息,周身气力也正慢慢恢复。风清扬持剑为向问天等人当先开路,见群豪已能抵挡一阵,忽然回眸笑了笑,道:“向左使,待会儿暂且全托你了。”
向问天一怔,奇道:“你又要干什么了?”
风清扬摇头一笑,一剑将一名骑手挑下马背,空着的一只手却趁势取下了那人挂在鞍旁的弓囊箭壶,道:“阿秦的朋友要的。”还剑入鞘,蓦地一声清啸,飞身奔向一侧半峰。
——半峰之上树影葱葱,一人袖手立在碧色的树荫下,广裾博带,清华绝俗。
仿佛冷眼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