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秦立在山谷左侧的一道斜坡之上, 所在既高,谷中战势便也一目了然:他见群雄借投石之力居高下击,一时大占上风, 不过微微一笑。果不多时, 蒙古骑兵从猝不及防而迅速反应, 万余人结成阵法, 各门各派便渐渐开始吃力起来。
——这般近似以卵击石的劫袭他所历实在太多。论武功江湖中人自然远远高于蒙古骑兵, 虽也有备而发,却毕竟草莽,拖延片刻不难, 但一盘散沙若要当真妄图拦阻天下闻名的蒙古精骑,那便笑话了。
两千余人, 怕还禁不得大军的联骑一冲。
天边云霞缥缈, 染就了单薄的金红, 朝阳似怯,自极远极远的山外徐徐探出一刃血线。峡谷内斑驳离离的血色愈发清晰, 轻骑布衣撕绞在一处,刀光凝碧,割杀如草,彼此死伤极为惨重,战况凄烈之至——武林中许多门派的服色早就看不到了, 便是少林、武当这等人多势众的名门大派, 也大多被来去纵横的骑兵割裂成几人、十几人的小撮, 势单力孤, 各自为战, 首尾已然无力兼顾。
风清扬一袭青衫踏马而行,向问天白衣敝旧高高瘦瘦, 两人在乱军中一前一后的穿行厮杀,身法走向都异常显眼。封秦这身子几日来强撑至极限,一双眼浑浑噩噩早已花了,借着渐渐明亮的日色,这才略微明了了几分。他心知瓦剌人当此关头决计不敢胡乱放箭,倒也不大担心二人处境,眼看风清扬逐步将苦受围攻的武林人士一一聚拢,意动自如,所向睥睨,身形颀俊,衣裾倜傥,一柄长剑流光飞雪,一招一式间依稀带着当日剑冢自己亲自教出来的奇绝意味,皱了皱眉,忽然忍不住淡淡笑了,心底最柔软的一处,竟仿佛有些说不出的心旷神怡。
蓦然瓦剌军中号角齐鸣,千夫长以黑纛为帜各传军令,众骑兵马蹄纷踏,走兑七,转乾六,篷、任、冲、辅、英、芮、禽、柱、心九星位移,前军变后,两翼前驱,由分隔而合围,阵法已变。武林群雄擅长的多是江湖上一对一的单打独斗,哪里见过这等万人驱策的变阵进击,一刹那不及反应,又乱将起来,方才马上倚仗轻功身法腾挪转合的优势倏忽丧尽,局势更加危殆。耳听得峡谷之内喝骂呼号声四起,顷刻间已有数十人抵敌不住,转瞬尸横就地。
山坡上封秦亦不由一凛——但见瓦剌骑兵东一队、西一队的穿插来回,星虚卯房二十八宿方位之外,更有星纪、玄枵、诹訾、降娄等十二分野,两仪消长,八门贞易,虽只不过万人,却分明暗含了五行八卦生生不息、变幻无已的征象——他自然不知道这阵法原是当年号称医卜星象奇门遁甲无一不通无一不精的宋末其人“东邪”黄药师的遗教,心中只觉此阵极尽精妙变化之能事,竟是自己一生征战所仅见,隐隐后颈冰凉,不知何时悄然出了一层冷汗。陡然山下有人纵声长啸,却是风清扬夺来了封秦所要的弓箭,飞身跃上山坡。
风清扬身法奇快,眨眼之间便立在了封秦面前,长剑归鞘,袍角处浅浅濡湿了几点不甚清晰的血迹,道:“朋友,你要的。”将壶内弓箭递给封秦,回眸细细分辨山下战场形势,便又要下山助拳。
封秦面色苍白,低声道:“你等片刻,眼下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见风清扬依言停步,不觉冲他一笑,取过弓箭在手,低眉细细检视。
弓是长弓,铁骨兽络,劲可九石。封秦单手提起那弓,只掂了一掂,便不自禁的微微苦笑:当年他臂兼神力,开弓九石自是不费吹灰之力;而如今身成老骥,想不到单是持弓而起,便已先嫌重了。
风清扬见他苦笑,怔了一怔,问道:“……不合手么?”伸手帮封秦将大弓扶住了,又道:“这个我不大懂。你若是嫌他沉,我去给你另抢一张轻的。”
封秦摇头微笑,道:“合手得很,我原本用惯了重弓,轻的反而不习惯。小风,求你件事好不好?”
风清扬道:“求什么?你是阿秦的朋友,我说什么也得帮你。”
封秦苦笑意味更浓,道:“……多谢你。这件事于你并不算为难,小风,你双手拿住我督脉‘至阳’、‘中枢’两个穴道,借些真气给我——你记着,我只要你正经十二脉内积存的真气,你丹田、膻中两处的内息绝不可妄动,这是最要紧的。”将真气输送的法门诀窍向风清扬仔仔细细的肃容说了,右手下探,拈起一枝长箭。
边民尚武而悍勇,所用长箭也是奇重,箭杆上包了一圈熟铁,倒钩既大且重,乌沉沉泛着冷光。封秦将长箭搭在弦上,眯着眼比了比,感觉风清扬那熟悉极了的内息正沿着自身督脉缓缓渡来,随着一呼一吸逐步导引至两臂之上,一颗心不知怎么,却渐渐平静了。
试拂铁衣如雪色,聊持宝剑动星文。
——这么多年也就这么过来了,便是武功全失,封秦却依旧是封秦。
眼下又算得什么了。
猛然开弓,铁脊长弓两臂弯如满月,筋弦双折,被铁木大箭扯得狠了,一时俱绷作笔直——那正是这世上最为通晓人意的武器,如臂之于心,如指之于臂,磨成润黄的弓弦张至极致,每分每寸都饱蓄了雷霆骤鼓轰鸣欲爆的力量,咬紧了,聚而不发。几乎弯折的弧度上一泓冷光炫然流汇,优美,却又绝顶的冷酷狰狞。
——愿得燕弓射大将,耻令越甲鸣吾君!
弓弦一震、流痕飞惊,一抹铁光转瞬即逝,钩锋倒刺间的震动却犹如鸣镝贯劲、一唳破空——那一箭耀眼得可怕,便仿佛上古之时射落九日的神羿,一箭既出,西至咸池,东去扶桑,便是那日中攀山乍到的三足金乌,周身的光芒也全然身不由己的一敛——伴了那铮铮嘶鸣,数人之高的黑羽大纛应手而倒,箭后带起一蓬血雨,却是黑纛之下的一名千夫长欲图挥刀断箭,反被那箭上夹裹的无俦罡气震得倒摔了出去。
封秦一箭凑功,手上不停,一手持弓屹然,另一只手取箭、搭箭、张弓、撤手丝毫不停,十余枝长箭首尾相连,快到极处,如同射箭的不是一人而是十余人一般。他每一箭必然斩断一顶黑纛,顷刻之间,瓦剌军十二面黑纛便尽数倒了下去。
峡谷中众人不约而同的齐声大叫,瓦剌军乃是惊喊,江湖群雄却是喝彩欢呼。
这几下兔起鹘落,直到十二面黑纛全倒,瓦剌骑手才稀稀落落的开始向坡上放箭。风清扬叫道:“你小心!”手一伸将封秦护进怀里,另一只手拔出长剑,施展独孤九剑“破箭式”的绝技,将射来的箭矢一一拨开了。
封秦面色惨白如雪,眼中却隐隐透出极明亮的倨傲之意,弃了长弓,朗声笑道:“瓦剌阵法的指挥变化,全在这几顶黑纛上,这下便好了。”深深吸了一口气,向山下凝目细看,果然瓦剌军骤然间群龙无首,已然带了乱象。他心思何等缜密,这当口虽是疲惫欲死,脑中却兀自推算阵法变化,停得一停,又道:“主大将一宫发,主参将三宫囚,客算二十五、八门杜——小风,瓦剌人这阵法学得似是而非,眼下失了指挥,阵法一时变不得,你下去,教他们走离宫,进明夷,以少围多,这一仗就算赢不了,也可以抽身而退。”回首正想叫他离开,突然一口鲜血咳将出来,晃了晃险些坐倒。
风清扬微微失色,促声道:“你怎样?”
封秦摇了摇头,心知自己早在为风清扬传功之时便八脉俱伤,方才勉强借用内力,不过一时引发旧伤而已。他料想大限不过这几日间,一颗心反倒坦坦荡荡的全不在意,提起力气抬手揉了揉风清扬头顶,漫不经心的笑道:“臭小子,胡乱担心什么?趁早下去替你那班武林同道解围才是正经!”
风清扬眼底蓦地一震,怔怔望着封秦眉眼,若有所思。
……这般揉着自己脑袋叫自己“臭小子”的情景着实太过熟悉,似乎每一个蒙昧窅冥的梦里,都有那么一个人,疏朗带笑的,在自己头顶揉上一揉。
“……阿秦?”
封秦心里一紧,眼色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