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日后,医官为我送来了一副汤药,并嘱咐我该如何使用。我看着被我放在榻前的汤药,墨褐色的药汁被盛在一个宽口瓷碗上,在瓷碗的上方,缕缕热烟从那里升起,药汁明明是那样的浅,但我却看不清瓷碗的底部。
我伸手捧起瓷碗,宫人拉住我的罗裙哭着对我说:“夫人,夫人,你千万别做傻事。”她们个个都哭得声嘶力竭,我不明白她们为何会对我有着如此浓厚的感情,我自问我从来都没有跟她们有多亲厚。
我知道,在这王宫里,一荣俱荣,一衰俱衰。但她们若只是单单地为了她们的名利,断是不会流出如此真挚的泪来。也许人心这个东西,并不能被人所掌控。我朝她们笑了笑,把汤药一饮而尽。
痛,我觉得我全身都在痛。今日我穿了一件红色的罗裙,并不是因为它的美丽,只是我想这样我在胎落时的情形就可以没有那么可怖。剧烈的疼痛使我再也不能支撑我的坐姿,我捂着小腹躺在榻上,耳边充斥着宫人的尖叫声和瓷器落地的破裂声。一个宫人擦拭着我额上的细汗,我想坐起来,最终却只能跌落到地上。
我躺在地板上无助地**,身下没有了深色的被褥,血水源源不断地流淌到地板上。一个宫人用手摸了摸地板上的不断扩大的血迹,大叫了一声“夫人!”我的眼角流出了眼泪,我也不知道这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心伤,我的意识开始变得涣散,我只能一遍一遍地叫唤:“万俟,万俟……”
待我再次苏醒时已经是一个夜晚,月离宫里仍掌着灯,宫室的四方布满了烛台。我的眼睛因为不能适应这突如其来的亮光而缓缓流出了泪来,我想从被褥里伸出手,但被褥的一角却被人压着。我看到她头上的发髻,她是月离宫的一位宫人。我的动作惊醒了她,她看到我醒来急急地唤了一声“夫人”。
她的叫声同样惊动了月离宫的其他宫人,她们全围到我的榻前,将我从榻上扶了起来,问:“夫人,你可好?还有何处不适?”我茫然地看着她们,她们的眼角同样地泛起了一层红圈,她们眼睛的下方还微微地凸了起来。我想开口说话但声线却十分暗哑,我朝她们笑了笑。
她们的脸上泛起了一丝酸楚,有些禁不住哭了起来,其中的一位宫人给我端来了一碗水,对我说:“夫人,你已经昏睡了五日,医官说,医官说只要夫人好生调理,还会有再怀上王嗣的机会。”
我低下头,没有再看她们。我的手按着我的小腹,在这里曾经孕育过一个孩子,只是他没有到这世上走一遭的机会,如今他定是已经走了,我连看他一眼都不能做到。二哥说得对,在这王家里的人,有几个能是开心的?也许,我这样做,才是真正的对他好。这个世上有着太多的负担与罪恶,他没有这个必要来承受这些。
在这后来的一个月里,我都躺在榻上,不愿离开床榻一步。万俟没有来月离宫里看我,我想,他是把我给恨透了。我把他推出了宫门,我一声不吭地把他的孩子落胎。他是这样的恨我,甚至我倒在血泊里喊着他的名字时,他都不曾来月离宫里看我一眼。
月离宫的宫人在我落胎前还会不时地提起他,但如今却绝口不提。或许她们是明了了,我跟万俟根本就不会有任何结果,没有过去更不会拥有未来。
月离宫的宫人不知掌管了多少秘密,她们静静地看着,却不说。我也不知道我被她们掌握了多少的秘密,我不时在夜里靠在枕上发呆,也会不时从木盒里拿出那一副银箔面具,我细细地看着,抚摸着它上面的眼洞和鼻子。我就这样一天一天地,在月离宫里度过我的风华。
这一年的深秋对我来说有些一样又有些不同,一样的是我同样静静地住在月离宫,不同的是陈国在这一年的晚秋向邘国发布了战帖,战帖的内容是容沐要夺回在前年被邘国占领的那五座城池。
在这一年的初春,陈国的使节来邘都时,我就知道容沐会向邘国宣战,甚至在我还未来邘国前,容沐就亲口向我说过。我之所以会知道这一个消息,是因为我在邘宫中的地位已经越发尴尬。
陈国的军队很是神勇,他们已经踏出了北关,穿过了大漠,甚至连邘国的那些宁静的边陲城镇也已经被他们攻陷。陈军一路向北,在距邘都一百里的地方驻扎了下来,有一种不攻破邘都不会回头的气势。中原的诸侯们看到这一种情形也哗然,市井坊间的百姓更是议论纷纷,因为邘国的军队并不可能会像如此的不堪一击。
我自是知道这过中的原由,因为把邘国推到这一个境地的人,是我。那日陈国的使节随我一道回了月离宫,容沐要我做的事情是帮他拿出邘国的边防布阵图。那段日子,万俟日日在月离宫就寝,不免会把军务也带到月离宫里批阅。我知道容沐想要的那一幅边防布阵图被万俟放在哪里,我二话不说就把它交给了使节。
邘国的军力并没有发生变化,他们之所以会节节败退是因为每一座城池的主将和副手间双互猜忌,认定了是对方把布阵的机密出卖给了敌人,互相把对方认作是细作,因此不能把精力放到敌人的身上。我算了算时日,如今陈军离邘都还有一百里,我大约还有四五日,便要离开邘宫。
果然,在两日后,邘宫上下的宫人便开始打点行装往北出逃。月离宫的宫人也乱作一团,替我收拾各种器具。我制止了她们的动作,我说:“你们只要把那一副银箔面具拿给我便好,至于其他的,你们各自挑选喜欢的,就算是我赠予给你们的。”
她们朝我大叫了一声“夫人”,我向她们摇了摇头。邘宫里的夫人宫人要向北逃亡,而万俟能带走的只是她们当中的一小部分,以我如今和万俟走到的地步,万俟怕是不会携我到北方。
况且,我并没有跟他一起逃亡的理由。我想,陈军之所以会兵临城下,一方面是要邘国一尝他们当年的屈辱,另一方面是要把我带回陈国。在我出嫁前的那日夜晚,容沐在小楼下对我说的那一番话,我从来都不敢忘记。
在邘宫向北溃逃的那一日,万俟冲进了我的月离宫,我已有大半年没有见过万俟。我问:“万俟,你为何要到月离宫来?”
他的神色震怒,但面容仍像他从前一样,就如我第一日在邘宫看到他时那样,他有着修长的眉毛,高挺的鼻梁,他的面容白皙,但他好看的唇角依然被他紧紧抿着。他抬起我的下巴,问:“胧月,你为何不随孤一道前往北方?”
我笑了,说:“万俟,我从来就不是属于你的,你凭什么要我随你到北方?”
他放下我的下巴,狠狠地把我摔在地上,暴怒地呼喝着我的宫人让医官给我端来一碗汤药。我想,万俟定是知道了是我出卖了他的王国,而且是早在我让他不要再踏入月离宫的那一日起,他便知道了是我出卖了他的王国。
我笑着喝下医官给我递来的汤药,苦涩却也微甜,我喝下后想对万俟说出最后一句话。我想,万俟给我喝的定是穿肠的毒药,我做出如此十恶不赦的事情也没有期盼过万俟他会原谅我,我也不敢奢望他会再说出他那日在小楼里对我说过的话。
但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原来,原来万俟给我喝的并不是毒药,他只是夺去了我的声音。我苦笑地坐在榻上,看到的只是他绝然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