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万俟定是已经离开了,方才还在喧闹不止的邘宫安静了下来,月离宫里的景色还是如此,只是人心早已不同。我离开软榻,换上了一件水蓝色的罗裙。
邘都在上月便已入冬,宫前的积雪已有三尺,我依然是畏寒的,但我没有穿上万俟给予我的狐裘。我身上的衣衫虽然单薄,但我并不觉得冷,我从木盒里拿出那一副属于我的银箔面具,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邘宫。
邘宫的前面是一条笔直的大道,平坦且漫长,在大道的两旁是两排高大的树木。漫天飘雪,雪白的大道更是让人看不清前方的尽头。我不知道,上天是否有像今日般落寞的时候,还是这天色并不昏暗,只是我的内心灰暗。
大路的尽头传来一阵马蹄声,我在飞雪中等待着他的到来,来的人正是容沐。他骑着一匹骏马,马匹上原本雪白的的鬃毛染上了点点血迹,但他的衣衫却十分整洁。他紧握着缰绳,在我的面前停了下来。他仍旧是偏爱白色,衣衫上的袖口和下摆处印着墨青色的花纹,他的头发随意地披在肩上,不断下落的雪花已经将他的长发打湿。
他从马上跳下来,紧紧地拥着我说:“胧月,你与孤一道回陈都。”我也紧紧地拥着他,他又说:“胧月,你二哥的腿已经治好了,孤与你现在就回去看他。”
我只是朝他点点头,容沐端详着我的脸,问:“胧月,你为何不说话,你的声音,是否?”我只能朝他点头,容沐他再一次把我拥到他的怀里,他说:“胧月,孤定不会再让你受这样的委屈。”
容沐将我抱上马,在马上我一直出神地看着大道的另一方,容沐问:“胧月,你在想着些什么?”我朝他摇摇头,把我之前放在衣袖里的银箔面具丢弃在雪地上。
我与容沐在一个月后回到了陈都,陈都的梨花已经尽落,陈都也没有了它昔日的风华。陈邘的作战形势已经大转,邘国已经收复了邘都并一步步向北关迫近。
世人都称赞万俟的神勇,但我却听闻邘军虽是收复了大部分的土地,但万俟却在一夜间白头。我不能想象万俟的那一头如墨的长发为何会在一夜间迅速苍老,我也不知道,倘若我能看见他如今的样子,我在心中泛起的会是一种怎样的情感。
在一个月后,陈邘停战,仍然是以北关为界。容沐把我封做他的一位如夫人,我想,我的处境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只是从邘宫迁往陈宫。但我知道,我得到了一样我在邘宫里没有的权力,一样可以放我自由的权力。
陈宫里的如夫人并没有邘宫里的安分,我在陈宫住下不久,她们便到我的宫室里做客。我不能说话,只能在那里静静地听着。胧家已经失势,她们也用不着顾忌我的娘家,她们话语中的内容也没有多出奇,只是不断地讽刺我曾在邘宫里做过万俟的如夫人,说我生性狐媚,只会勾引男子。这件事情是以容沐的到来而结束,我并没有责怪她们,毕竟我自己做过什么,我自己清楚得紧。
二哥在几日后便到陈宫里看我,二哥的双腿依然能够走动,但动作已远不如从前敏捷。我的二哥曾是陈都有名的“佳公子”,我的二哥曾能轻易地翻进我小楼的窗户。二哥擦着我脸上的泪痕,对我说:“小妹,你我都与从前不一样了。”二哥看着我挂在腰间的玉佩,说:“二哥给你的玉佩你果然带在身上,二哥托使节给你捎去的眉笔和铜镜你是否合用?”二哥朝我笑了笑,他的风姿依然优雅。
我扶着他到一旁的软榻上坐下,二哥拿着我腰间的玉佩说:“小妹,你到了如今这样的地步,是二哥害了你。”我惊恐地看着他,二哥说:“我知道你为容沐做了些什么,他拿我的性命来要挟你,威迫你帮他拿出邘国的布阵图。”二哥也看着我,“小妹,你为何要这么傻,倘若邘王是真心待你的,你安心地在邘国过日子便好,何必要回来。”
我的泪水又一次落下,二哥说:“小妹,就算二哥不能为你挽回些什么,但也定不会做你的负累。”
一日后我便听到二哥的死讯,那日在宫里的,竟是我看到二哥的最后一面。我清楚记得当日容沐在小楼下对我说的话,他说他定会照顾好我的家人。我明白他的意思,即使我身在邘都,我的家人仍在陈都,而他,是陈国至高无上的王。
我清楚知道,我不属于陈国也更不属于邘国,我不能违背容沐的旨意更不能接受万俟对我的情意。我终究是要离开邘都的,与其到那时令他心伤,我宁愿在一开始就不给予他希望。
如今二哥死了,我也了无牵挂,我在陈宫比在邘宫多出了一样权力,一样可以放我自由的权力。在陈宫,我至少可以选择死亡。
我走到陈宫的湖边,那日万俟与我一同骑在马上,漫天飘扬着雪花,他问我在想着些什么,我没有回答他。其实我当时是想着娘亲在我小时候给我念过的那一首歌谣,北风其凉,雨雪其滂。惠而好我,携手同行。那日万俟披散着头发睡在我的榻沿,他又问我在想着些什么,我看着他如墨的青丝,又摇了摇头。
我曾听说过一个传言,听闻在宋国,新婚的夫妻会在成亲的那一日把头发剪下来互相交缠结成一个结,寓意白首不相离。结发与君知,相要以终老。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思。这话语我根本说不出口,毕竟我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我跟万俟将会以一种怎么样的方式结束,既然我跟他的结局并不会发生变化,我又何必要对他说出那样的话。
万俟曾经对我说过,说希望我跟他能够像他的父王和母后那般,他说他想要一个属于我和他的孩子,他怎会知道他想要的我也想要,只是我要不起。我跟他注定要分开,我们的孩子根本无法在这一个世界上生存。
在邘国,他是细作所生的孩子,在陈国,他是仇敌的孩子。我很爱他,但我不得不把那一碗落胎的汤药喝下去,当时我是笑着的,但我除了笑还能做什么,我只能用笑掩饰我内心的悲哀。
容沐将我带回陈都的那一日,他问我是怎么了,我当时只是在静静地听着,静静地听着那一阵心碎的声音。我在见到万俟的第一面起,我就知道那日与我一同在江畔的小楼上的男子是他,但我却比他先一步开口,我问:“王,你是否听说了我跟陈国大公子容沐之间的事情,竟然把一副面具藏在衣袖里。”
我知道,我的话让万俟打消了对我解释的念头。那日,我把我的银箔面具丢弃在雪地上,同时被我丢弃的,是我一生中的爱恋。我仍然是畏寒的,只是当心冷到了极致就不会再感受到冬天的严寒。
听闻在另一个世上,有一条河名叫忘川,有一座桥名叫奈何。只要你的执念够强,即使喝下忘川之水仍不会忘却往事,你的魂魄便得以在桥上徘徊。我想,我是不会那样做的,因为我无法再次面对那些我深爱着的或是深爱着我的人。
我纵身跃进湖里,在混沌的意思中,我想起了在万俟额角上的那一朵五瓣桃花。
十年后,楚王伊宜向陈国出兵,陈王容沐被刺于营帐之中。
十五年后,邘王忧思成疾于邘宫病逝,由长乐候承邘国国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