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了村庄,在路上,我又看到了在渡口边上的夕颜,她依然日日站在那里,看着那几棵零落的青杉。生活在天子领地里的人民远要被祁国人理智,祁国人喜欢在渡口上种杨柳,微风吹过,枝枝相依。这里的人民只在渡口上栽青杉,零零落落的几株。因为他们知道,即使柳枝再长,也挽不住江水,更留不住那即将离去的人。
我在这里生活的日月,让我早已习惯了夕颜这样的举动,我也只会远远地看着,从未向她走近,更不会劝她离开。但在今日,忽而使我有一种冲动,一种想叫她离开的冲动。我一步一步地向她走过去,心中像是压着一块巨石,每走一步便会重上一分。
我站在她的身边,并没有说话。一弦冷月已经升起,挂在天际,但天色仍未昏暗,日光还散发着它的余晖。在不远处的一些水中高地上,也长着几株青杉,它们的姿态要比渡口上的潇洒肆意几分。
在青杉树下还有一些如藤蔓般的白色小花,一切是如此的静谧。我想,那一片高地在亘古以前并不在江上,只是时间飞逝,斗转星移,终有一日,沧海会变成桑田,桑日也会变为沧海。
夕颜定是对这里的景象很是熟悉,我也不知她日日面对着这样的景象,持有着的是一种怎样的心绪。她的神情飘渺,她在想着些什么,我无从知晓。只是,树木有它枯萎的那一日,不知人心也是否会有完全孤寂的那一天。
我如她一般,看着青杉,问:“夕颜,你可曾听过一个故事?”她并没有说话,我说:“听闻从前在齐国有一名女子,她的夫君到北方戍疆,再也没有回乡。有一日,那名女子对着边疆的城垣,痛哭流涕,上天有感她对她夫君的情意,原本坚固的城垣也轰然断为两截。”我回头看着她,问:“夕颜,你可相信这一个故事?”
夕颜摇摇头,说:“倘若上天真的有感那名女子对她夫君的情意,城垣并不会断裂,而是会施予她一位归来的夫君。这样的故事,我自是不会相信。”
我问:“既然你知道无论如何,都将会是徒劳,你又何必日日如此?”
她并没有回答我,只是出神地看着远方。良久后,她离开了渡口,经过我时,她说:“从前我也不信,他还活着。只是如今,我确信他还在这个世上。只是在某一块我不知的土地上生存。”
我知道,夕颜所说的只是一些胡话,我不必太与她较真。只是她当时的眼神,让我忽视不得,更不能被我忘却。我不知她是从哪来的信念,也不知道,她的这一个信念又能让她坚守多少个七年。或许,这只是一个将要溺毙之人,所能抓住的最后一块浮木。我虽想让她清醒,却也不忍打碎她的痴狂。
风华只是指间的流沙,苍老的是一段年华。我与夕颜又无声无息地在村庄生活了大半年,我们甚至比初见时还有疏远,如今碰面,我与她的脚步都不曾为对方停留一下。那日在渡口上,是我冒犯了夕颜。
我本是一位过客,着实不应该打扰她原本的生活,没有必要也没有资格。如今我与她的相处方式,反而让我更加认清了,我过客的身份。终有一日,我会如我到来的那一日般,匆匆离开。
这一日,我登上了返回楚都的竹排。伊宜对陈国的战事仍在持续,我也未曾接到他要我返回楚都的消息,我之所以会离开,只是因为村庄的生活让我感到压抑,即便不能长久,我也想要逃离一阵子,我刚离开楚都时并没有感到哀伤,但毕竟我在那里生活多年,如今我却对它产生了一丝的想念。
其实,我也清楚,我所谓的对楚都的想念只是一个借口,我想逃离的,只是夕颜。我无法忍受她身影萧条地站在渡口上,更无法看着她,日日在那里煎熬。也许,远离她,无论是于她还是对我,都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我所需要的,是一些远离她的时日。
两年过去了,楚都依然是它从前的样子,一个繁华的水乡。我来到楚宫里训练影卫的地方,几个我并不熟悉的男子拿着青铜剑在比试武功,我执起一壶酒,坐在石椅上。一位年龄稍长的影卫认出了我,走过来对我说:“韩大哥,你已经完成王指派给你的任务了?”
我对他摇摇头,我与他之间产生了一阵漫长的沉默,他的年龄稍长,被伊宜任命为影卫所的长卫,专门负责影卫的训练。他说:“眼下王与陈国的战事并不会结束,天子领地的事情,王自是无暇顾及,韩大哥你回来一趟,也是好的。”他问:“韩大哥你在领地里,可有看到些别致的风物?”
我看着那些在擦拭着青铜剑的男子,说:“天子势微,他的领地里自然是没有什么可看的,城池也远没有楚都的繁华。只是”我顿了一下,“只是,倘若有一人,她终日沉迷在她的回忆与念想之中,我们是否应该把她拉出来,好让她认清事实,回到生活的正轨?”
又是一阵沉默,他说:“韩大哥,你为何知道那人是存活在他的念想之中?倘若他的念想与回忆便是他所认定的事实,你又要如何将他拉出来,何处才是他生活中的正轨?我们虽认为那只是飘渺的念想,但事实也不然,他会这样做自然是有他的道理。”
那几个年少的影卫向我们走来,对我们说:“长卫,我们要到临近的宫中听一曲歌舞,长卫是否也想随我们一道?”
或许,我方才与他谈论的话题过于沉重,听到他们如此说,他便携我一同走到殿前。伊宜为人极其风雅,尤爱歌舞。世人皆认为,习武之人不应听丝竹之声,但伊宜却认为不然。认为学武之时多为枯燥,应多闻歌舞开朗心怀。因此,距我们住所的不远处,便有一座供歌姬居住的宫殿。
伊宜所能喜欢的歌舞定不是俗物,丝竹之声在殿上响起,穿着各色罗裙的舞姬拥着团扇从大殿的两旁走了出来。舞姬的面容很是清秀,脸上的红妆更是娇艳。只是,她们全然都不是她。楚都纵然繁华,但静谧的山庄更适合我,罗绮虽然艳丽,但仍不及她的一抹白纱。
我想,我定是昏了头。不然我怎会越是想逃离,越是想起她。越是想忘却,印象却越发深刻。不知伊宜每每看到这些歌舞时,是感到开怀还是忧伤,喧闹还是寂寞?我如今只是想回到那一个荒芜的山庄。
我乘着竹排,回到了那一个苍凉的渡口,依然在渡口上看到了她。夕颜看到我走下竹排,久违地对我说话,她说:“韩奕,没想到你还会归来。”
我对她笑了笑,对她说:“夕颜,你日日在这里守候,为何不寻一户人家,从此把往事忘却?”
她也对我笑了笑,我从没有见过她的笑容,不禁被她的笑晃了神,她说:“韩奕,我该去何处寻一户人家?有谁会肯娶一位心心念念想着他人的妻子?”
我说:“夕颜,倘若你愿意,你我便在一起罢。”
她笑得比方才更要开怀,她问:“韩奕,你不是最讨厌像我这般的人,你莫要说错了话。”
的确,在从前,我的确是最厌烦如她这般的人,他们的欲望并不能被实现,只会一味地把他们所拥有的东西给赔进去,委实是不招人同情。只是,当我看过了她的酸楚与无奈,我想用我的力量去保护她,想把她拉出她为自己所营造出来的深渊。
我问:“夕颜,你可愿意?”
她的手慢慢地抚上了我的眉梢,仔细地描绘着我的面容,她说:“韩奕,你终究并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