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颜并没有答应我,她依然在渡口上日日等候着那一个并不会归来的男子,我并没有阻止她。有的时候,我会与她一道在渡口上等着。虽然夕颜拒绝了我,但她待我并不像从前那般寡淡,我与她,也会像友人一般谈话。或是,我会静静地看着她采丝织衣。
今日,我看着她细细地将蚕蛹剥落,放到布机上捣丝。天气开始转凉,这一年的冬季又将来临,我问:“夕颜,你又开始做一件寒衣,你今年能否也为我裁一件?”
她从布机上抬起头来,笑了笑,说:“韩奕,你的衣裳自会有旁人为你做,我的手艺低陋,恐怕也只有他才不会嫌弃。”
我看着她手中的丝线,没有再说话。入秋后的一月,夕颜把一个包裹放到我的手里,叮嘱我要把它寄往北方。我虽是答应了她的请求,但我却没有携它至驿站,而是把它连同上一年的那一个包裹,妥帖地放置在我的木屋里。我想,即便夕颜如今没有回报我的心意,终有一日,她还是会答应我的。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的冷,伊宜也趁着大雪袭击了陈国的军队,陈军的士兵也没有了他们原本的斗志。或许再过数月,伊宜便能结束战役,回到楚都。但是,夕颜在这一个严寒的冬季,患上了伤寒。夕颜这多年来的日子也过得清苦,身子未免会弱些,只是她一直都苦苦支撑着,但她终是抵不住岁月与衰败。
夕颜虽是熬过了冬季,但身体却迟迟没有痊愈。虽然她已经到达了她生命中的第二个轮回,但她衰老的痕迹仍不明显。只是,如今病痛的折磨让她的脸色越发苍白。我到城池里为她抓药,在起初的一两个月里,她还会喝汤药。但如今,她却连碰都不愿碰一下。
我把她从塌上扶起,端起药碗把药送到她的嘴边。她把药碗推开,问:“韩奕,你今日可有到渡口边上?”
自从夕颜流连病榻时起,她便要我答应她,代替她到渡口上守候。我说:“今日并没有竹排在渡口上靠岸。”我看着她失望的神情,说:“夕颜,你把汤药喝下去,可好?”
夕颜摇了摇头,她说:“韩奕,你为何至今仍不明白,我已无多少时日,又何必浪费了这药材。”
夕颜无论如何都不肯喝药,身体也越发的虚弱,我知道,她要离去的那一日终究是会到来。这一日,她换上了一身的白纱,半躺在榻上。她向我微笑,示意让我走到她的身旁,她的神智已经模糊,时常还会以为这个村庄上的人民并没有搬走,这里仍然是那一个热闹的山庄。我开始时以为,夕颜定会唤出那一个她心心念念想着的男子的名字。不料,她唤得最多的却是我的名字。
我拥着她,让她躺在我的身上。她抬眼看着我,抬手慢慢地抚着我的眉眼,泪水从她的眼角处滴落,她说:“韩奕,我换一个地方再等你,可好?”
我紧拥着她,朝她点头。我曾在渡口上,看着远处经过的竹排,问:“夕颜,你可曾为那一个男子流过泪?”
当时,夕颜只是出神地看着远方,她说:“有时候,痛到了极致就不会再感到痛。倘若是心伤到了极限,便不会流出泪来。”
我不明白,为何夕颜明明是如此的心伤,仍会在最后流出了眼泪。也许,她一直以来都只是在伪装着坚强,伪装着漠然。到达了这一个她最脆弱的时刻,她也就再也不能掩饰她的伤感。但是她却唤错了那人的名字,我知道她从不会为我停留,更不会给予我守候。
在夕颜离世后不久,我便接到伊宜的消息命我返回楚都。伊宜在三个月前便已刺杀陈王并一举攻陷了梁国。如今的楚国已是一方的霸主,等待着伊宜的将是更大的荣耀。我乘着竹排,离开了这一个静谧的山庄。夕颜至死也没有等到她的爱人归来,这里只是剩下一座空城,一座坟。
我来到了伊宜的宫殿,他高高地端坐在上方,面容犹如神祗般高贵。与昔日不同的是,在他的身旁还坐着一位身穿红衣的女子。我是听说过她的,听闻她是伊宜向梁国出兵时新收的一位舞姬。传言伊宜对她极尽宠爱,答应会许她一个愿望,更是为了她早早地班师回宫。
我跪在伊宜的座前,看着他。伊宜说:“韩奕,从今日起,你再也不必履行你作为影卫的职责,你可以选择过你所喜欢的日子。”
我说:“王,是否是我做出了一些令王不称心的事情?我仍想辅助王成就王的霸业。”
伊宜转身看了一眼他身旁的女子,说:“韩奕,你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只是孤并不再想要得到孤从前想要的东西。”
我对伊宜的话很是不解,说:“王如今已是一方的霸主,只要稍过些时日,王便能称霸中原。”
伊宜制止了我将要说出口的话,他说:“韩奕,每个人的心中都会有一些心生向往的东西,一旦你的愿望达成了,其他的将会变得无足轻重,你又何必介怀。”
我不明白伊宜的话,但我看到了他的眼中,出现了他未曾有过的清明。我想,伊宜定是已经找到了他生存的意义。我退出大殿时,听到了那名女子与伊宜的谈话,她说:“伊宜,你又何必如此,他日由谁来保卫楚国的安危?”
伊宜的声音难掩笑意,伊宜说:“如今的侯国定是不敢动我楚国分毫,若是有,那么他一定是有即使要付出一切也要夺回去的东西遗落在楚国。”
伊宜在这一日散尽了楚宫里的影卫,我到住所里收拾行装,看到了夕颜昔日交予我的那两个包裹。它们被我妥帖收藏,我并未曾将它们打开。今日,我把包裹展开,翻开那一件厚厚的寒衣。寒衣上的针线做得十分细密,这一针一线都令人动容。我在寒衣领口的内侧,看到用暗红色丝线绣成的两个字“韩奕”。
我不明白,既然夕颜的这件寒衣是为我做的,为何她会要我把它们寄往北方。倘若我并没有把这两个包裹私自截留,我是否永远也不会知道,夕颜她也曾为我做过衣衫。我返回到那一个驿站,恳请送包裹的信使将我带到那一个埋葬着夕颜无限思念的那一个男子的衣冠冢。
艳阳高照,大风更是刮起了地上的黄沙。平坦的土地上,只是立着半截木桩,但木桩上刻着的字却让我怔住了,刻在木桩上的,赫然是韩奕二字。
听闻韩奕确为我的本名,我被伊宜救起后,昏迷了一些时日,全然忘却了对以往的记忆。他们对我的所知也只源于我穿在身上的衣衫,它的内侧绣着韩奕二字。我跪在木桩前,久久也没有起来。我的身后黄沙翻飞,即使晴空万里也掩不住我内心的苍凉。
夕颜定是在看到我的第一眼起,便认出了我是当日离乡的那一名男子。她明明认出了我,为何不向我道出往事?我明明想与她相约白头,为何她却要拒绝我?但我却明白了,为何她至死时,会不断地呼唤着我的名字。
那一日,她为何笃定,会有人为我裁布做衣。为何她看着我时,我会感到她是在看着远方。其实,她一直看着的,是我的过往。她一直在我的身上,寻找着我过往的影子。我刨开了木桩下的黄土,把那两件衣衫也埋到地下。
我离开了楚宫,远走天涯,再也没有回到那一座村庄。有的人生存着,并不是因为他对生活仍存有着期盼。他不选择死亡,也并不是因为他没有赴死的勇气。有时候,人还生存着,是因为他要把余生的时间用作思念,用作救赎。直到他生命尽头的到来,他才能洗清他对别人的亏欠与洗清自身的罪孽。只有这样,他才有理由到另一个世上寻找他所思念着的人。
我想知道,到了那个时候,将会由谁把我渡过忘川。在忘川的另一头,她是否还在守候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