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并没有怠慢羽瑝的旨意,半月后他把他的女儿,抬进了越宫。那一位女子的面容实为娇美,虽有一丝病态,但并不损害她的美貌。越都的人们,皆认为羽瑝会立她为夫人。我倚在栏杆上,看过她一眼。我想,自她踏进越宫,便不会想像她离开的那一日。她也有足够的美貌,让男子为她着迷。
羽瑝把她安置在越宫的一处偏殿,那是靠近北殿的一处宫室。越人尚南,把客人安置在北殿,并不妥当。但她的身份不高,住在北殿,也是当然。听闻她曾想来拜见我,却被羽瑝阻止了。羽瑝对她,并没有宫外讹传的那般荣宠,他甚至,从不踏进她的宫室。我并不知晓,羽瑝为何把她招至宫来。
我问羽瑝说:“羽瑝,你为何要阻挠那一名女子,不让她来拜见我?”
羽瑝只是笑了笑,说:“官绫,你并不需理会,这些闲杂的人。”过了一会儿,羽瑝又说:“官绫,北面的回廊,你不要前去,免得生出一些,多余的事端。”
我并不是不知晓,羽瑝并不想,我与她相遇。但这多余的事端,已经发生。我知道,羽瑝定是欺瞒着我,某些事情。安放三生石的庭院,位于越宫的最南面,越人并没有为三生石兴建庙宇,他们认为越宫是越国最为神圣的地方。
庭院的气孔,折射着太阳的光芒,日光照在三生石上,让它更显神圣。我对三生石,并没有敬畏之心,我走到圣坛,把它放在手上。在日光下,它会发出耀眼的光芒,但除去日光,它只是一块平常的石头。越人对三生石的信仰,源自于对太阳的崇拜。
所谓神女的捡选,只是选取最接近日光的那一名女子。但羽瑝捡选神女的那一日,地上的水渍仍未干涸,若把三生石放在水渍的上方,三生石定会发出光芒。而我,便不是那一位,所谓的神女。
羽瑝与那一名女子在北殿相遇,那一名女子对宫中的事情,知晓得并不多。羽瑝本是到回廊上寻我,但遇到的却是她。后来,我从回廊的一处旁支走了出来,他们并不知道我知晓了他们的谈话。清风吹拂着我的脸庞,越宫仍是如此的平静。只是,有一些事情,终是改变。
那一名女子有着寻常女子的羞赧,娇羞的模样,定会惹人垂怜,只是羽瑝的声音,冷淡且疏远。她或许是用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她问羽瑝说:“王如此宠爱神女,可否是因为她是由三生石捡选的女子?”
羽瑝的笑声,从来是那样的魅惑,我甚至可以想象他眉梢上扬的神情。但他此时的笑声,是这样的清冷。他说:“孤宫中的事情,并不需你来烦忧,你并没有资格,谈论孤的夫人。”
或许男子从不会知晓,怀春女子面对心爱之人时的心情。那一名女子,定是对他心存爱慕,才会踏进那一片山林,也定是对他心存眷念,才会进入越宫。羽瑝如此的无情,令人唏嘘。她的声音是这样的苍白,颤抖不成声调,像是一只小兽,苦苦的呜咽。
她说:“若我是由三生石捡选出来的女子,王是否会像对待神女那般,对待我?”
繁复的衣摆互相碰撞,发出嘶嘶的布料摩擦的声响。我知道,羽瑝并不会与她,作过多的,无谓的纠缠。我听到羽瑝的脚步声停了下来,羽瑝的声音,在空旷的回廊上响起。他说:“孤并不相信,所谓的三生石的捡选,若孤想,她便是孤的夫人,若孤不愿,你便无法在越宫中生存。孤的心,远要比你想象中的,要狠辣。”
我拿着三生石寻得羽瑝时,他正在南殿批阅着宗卷。他见来人是我,饶有趣味地对我说:“官绫,你来此处寻孤,为的是何事?”
我定定地看着他,他全然不是今日那个冷绝的男子,但也是他,把我推进了深渊。我拿出我手上的三生石,让它映在他的眼前,我问:“羽瑝,所谓的捡选依的,可是你的意思?”
羽瑝从王座上站了起来,他拿起我手上的三生石,太阳的余晖,照亮了殿堂,羽瑝把它拿在手里慢慢把玩。羽瑝说:“若这依的是孤的意思,你又将如何?官绫,你已经知晓了,你所想要的答案。”
我不明白,为何羽瑝能如此沉静地,说出这样的话语,或许,他从来便是一个冷情至极的人。过往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他给予我的假象。我说:“羽瑝,这并不是我所想要的,你摧毁了,我原本的生活。”
羽瑝高高地看着我,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一丝亮光,他说:“官绫,或许你也并不知晓,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越宫的宫人开始对我,变得心存畏惧,因为那一日,我让他们的王,勃然大怒。他们从未,看过这样的情形。那一名女子被羽瑝驱逐出了宫殿,那一日,羽瑝问我说:“官绫,你为何不向孤哀求,述说你心中的郁结?”
我问:“若我说了,你会让我离开么?”
羽瑝说:“孤并不会,让你离开,你的面容越是寡淡,孤愈是想将你留在身边。”
我搬离了羽瑝的宫殿,在越宫北面回廊外的一处宫室里,住了下来。羽瑝对我的行止,并没有劝阻。我站在回廊上,看着上方的天空,越国已经入秋,青翠的枝叶,只会在此时,微微泛黄。几只玄鸟,仍在枝头上,欢快地吟唱。我最是艳羡,这一种名为玄鸟的生灵,因为它们的生命,一直在旅途之中。
世上的孩子,俱是想得到父母的垂怜,但我对我的父母,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或许在他们的心中,并不存有,我的位置。我渴望有一日,我能像他们一般,在天边流浪。因为这样,我便能更靠近他们一些,他们也会给予我,更多的爱怜。但他们并没有归来,我在他们的心中,只是一个多余的孩子。
越国的气候最是温暖,越人要比中原的人们,更为爽朗,但这只是增加了,我内心的孤寂。年少的越王继承了越国的国祚,越人更是期盼着,那一个捡选神女的,隆重的仪式。
我是由族长抚养的孩子,受到宗族的庇护,自然要为族人,参与这一场仪式。无上的荣耀,总能让人痴狂,我等待着的,却是我成年的那一日。成年后我便可以脱离宗族,到远方,寻找我的父母。
越人虽崇尚艳丽的颜色,但在这一日,我们只能穿着纯白的衣衫。我跪在庭院里,膝下的水渍很是清凉。羽瑝是一个艳丽的男子,他的面容并不柔美,但他身上的衣衫,浓重得到了极致。我在地上的水渍中,看到了他的身影,他头上的发冠,发出着闪闪的亮光。我想,在这庭院中的女子,皆是想成为他的夫人的。
我年纪还小,不懂得男女间的情爱,认为所谓的夫人,便是要为她的夫君绵延子嗣。羽瑝的脚步在我的面前停了下来,他说我是属于他的,那一名神女。
从前我并不知道,为何羽瑝会框造,我是神女。或许是我的面容过于淡然,或许羽瑝在我的身上,看到了一些与他相似的东西。但我并不像他,他能控制他的情感,而我,却不能。
宫室里的宫人翻出一个轴青白底的瓷瓶,她问我说:“夫人,我应把这一个瓷瓶放置在何处?”
羽瑝曾送予我,众多的宝物,但我最是喜欢的,是这一个瓷瓶。在这个瓷瓶里,曾盛满白雪,它于我而言,象征着远方。但我如今时常拿在手上的,却是梵珞送予我的,那一只埙。因为我认为,它所象征的,是自由。所谓的远方,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定义。或许,远方便是不能到达的地方,也因为这样,人们对它总是心存向往。
羽瑝对我,极尽荣宠,像是面对一个无助的孩童,给予他所能给予的,全部的关怀。或许我想得到的,并不是获得自由,到天边流浪。我所渴望着的,是他人的关爱。羽瑝给予了,我所渴望的一切,但我却全然不知。也许,我真的是如羽瑝说的那样,是一个别扭的姑娘。当我想要的东西向我靠近时,我选择了逃避。
从前我只知道,为了躲避冬日的严寒,玄鸟会飞往南方,寻找温暖的土地。看到玄鸟从我宫殿上飞过,我很是惆怅。我并没有像玄鸟的,那般自由。但我并不知晓,我身处的,便是南方。我只是习惯了这一切,习惯了羽瑝对我的温柔与守护,便认为,这一切都不是我所想要的。
我总以为,内心无所依托,便不能称之为人,将就地活着,是对生灵的侮辱。我并不知晓,我生存的意义。但这只源于,我并不懂得,爱的含义。我没有得到,我父母对我的爱怜,认为自身是这个世上的,最为无所依托之人。我的眼界过于狭隘,只看到自己,而看不到他人,把自己的痛苦,过度地放大。
冬日的日光,仍是温暖,暖黄的日光穿过树梢洒在栏杆上,像是为它,涂了一层柔和的颜色。羽瑝凭着栏杆,日光拉长了他的身影。他的身份是尊贵的,额前的翎羽,发出着耀眼的亮光。我从他的身后拥着他,我说:“羽瑝,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你是否仍在,为我生气?”
羽瑝笑时的尾音,总是上扬,羽瑝说:“孤要与你一同,度过一段长久的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