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0
《伤情怨》
所有的人都看着高台,因为那上面,有一个舞姬在跳舞。宋都本就极为繁嚣,这并不出奇,人们只是把聚集的地方,从茶肆转移到这一处高台。
听闻在高台上跳着舞的这一名女子,来自卫国。卫国人的面相最为柔美,慕名而来的人自然会多些。但这名女子的舞步轻柔且不凌乱,的确是一位出众的舞姬。
我坐在正对着高台的一座小楼里,吹了吹手中的瓷杯,我唤来了一名影卫,我说,我要见她。
楚王伊宜在五年前,曾向世人展示,何为权势,偌大的中原,只有晋国与宋国没有被楚国吞并。即使王国再小,也要显示出占据一方的威仪,宋国并不是弱小的王国,而我作为一方的长乐候,更是要如此。
高台下的人群渐渐散去,她也该出现在我的面前。小楼的木门被打开,她的确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她的头发盘在头上,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她的耳珠并没有佩戴金饰,戴着的是一片带有花纹的孔雀的尾毛。她的打扮虽有些奇异,却没有一种,突兀的味道。
我问:“你的名字,叫什么?你可愿意陪伴我一段时日?”
她对我粲然一笑,拂动了她耳上的羽毛,她说:“若我说,我想让王侯陪伴我一段时日,这样可好?”
既然这结果是一样的,我也不必与她刻意去争夺些什么,正如赏月时不能缺乏美酒,我的身边也从不缺少美人。有美人相伴,无论如何,总是好的。我早已听闻,卫国的民风开放,但也绝没有想过,她会毫不迟疑地答应我对她的要求,甚至,她要作为提出请求的那一方。或许,这是一个有趣的,故事的开端。
她静静地坐在马车的软榻上,安静地坐在一方,闭目养神。我认真地看着她的长相,虽说她是卫人,但她的面相却有一丝委婉的祁国女子的羞态。我并不知道,这是否是我对她产生的错觉,因为这种神情,稍纵即逝,只有在她不经意间,才会流露出来,待我想深究时,早已消失无踪。
我坐在她的前方,我说:“听闻卫国的子民尚武,就连女子也不例外,你为何不学习武术,反而在这诸国间跳舞?”
她睁开了她的眼睛,她眉间的弧度很漂亮,她看着我的脸,说:“卫国的确是一个尚武的王国,只是不同的人,有各自的不同的选择,既然有武人的存在,便会有如我这般,跳舞为生的女子。”
我问:“你是否遇到过如我这般的男子,相邀你陪伴在他们的身边?”
她抬手抚了抚她头上的发髻,说:“这是我第一次,离开我的故乡。”
夕阳渐落,马车里渐渐变得昏暗,她的身上被蒙上了一层阴影,只有她的脸与半截脖颈,依稀有着亮光,我说:“方才你还没有告知我,你的名字。”
她的嘴角微微翘起,说:“我的名字,叫做淼渺。”我想告知她,我的名字,但是却被她阻止了,她说:“垚皓,我是知道你的。在宋国的王侯中,也只有你拥有这般的仪仗。你并不是一般的,中原的诸侯。”
兄长对我的荣宠,世人也为之瞩目,我被世人称为,没有王座的侯王。王族的公子,不免会为王座而相互厮杀,但兄长与我从未如此。我也未曾想过,我要成为宋国的国君。
宋国的初春,出奇的寒冷,甚至比隆冬时还要冷上几分。明明是万物复苏的景象,但凌风却吹得让人心中发寒。我裹着厚厚的毛皮,站在阁楼上。兄长比我年长三岁,他虽是宋宫中的长子,生活却不如我安逸。
兄长的母后死于难产,他从小便缺少母爱。我的母后是宋宫中最得宠的夫人,母后也是出自,极其显赫的家族。佛说,世事早已注定,宋国的子民尤其相信这一句佛语,他们也认定了,我将会继承宋国的国祚。
母后见兄长伶仃一人,便把他接到自己的宫中,与我一同抚养。我想,我是知道这里面的原由的。母后对我的性情极为了解,她知道,我并不在意,这所谓的王座。母后不会勉强我,做一些有违我意愿的事情。因为母后进宫时,依的是她族人的意愿,并不是她的。
有一日,兄长问我:“垚皓,你当真不想成为宋君,宋国的王?”
我摇了摇头说:“我并不适合,有着太多束缚的东西,若兄长愿意,母后会为兄长达成愿望。”
兄长知道,我并没有欺骗他。若是一个人处于劣势,他未免会向处在优势之人曲意逢迎,再伺机而动。但我与兄长之间的情形正好相反,处于劣势的是他,而不是我。我并没有理由,欺瞒他。
后来,兄长果真成为了宋君。兄长是一个注重情义的公子,他善待了母后的族人,更是赐予了我,最为高贵的身份。
我饶有趣味地看着淼渺的发髻,我说:“哦,那你还知道些什么?”
淼渺像是感觉到我的目光,不经意把头转向窗外,淼渺说:“对于其他的王国,我知晓的并不多。”
我说:“淼渺,你的黑发很是美丽,你为何把它盘在头上而不将它散落开来?”我想,那个模样,必定是美好的。
陈国与宋国的子民,都喜爱把头发散落在肩上,男子更是如此。它们虽轻柔得,随风飘扬,却也能丝丝入扣,缠绕着他人。宋人认为这世上极其美好的事情,便是把一缕黑发握在指间,或是在钟情之人的发上,别上一朵凝着露水的花朵。人类就是一种如此奇特的生灵,刚强勇武,柔情温存,都是他们所具有的性情。
淼渺看着我披散在肩上的头发,她说:“垚皓,别忘了,卫人是这世上的,最为无情的子民。”
我说:“同样的,卫人也是这世上的,最为情痴之人。”
中原大地分分合合几十年,在这几十年间只出了两件大事,卫国的杀手仓庚窃取了祁国的宝藏,晋王无痕击败了楚王伊宜。卫人的故事,远要比宫廷政变,有趣得多。
我伸手把淼渺插在发间的发簪取了下来,如墨的发丝旋转着从我的指间滑落。我说:“杀手仓庚是无情的,但他并不像世人想象的那般,从不后悔,世人不会懂得,他在心中想着些什么。将一件事物毁灭,并不是因为,他不爱它。”
淼渺说:“但卫人也不像你所说的,那般情痴。”
我说:“倘若连晋王都认他为情痴之人,你我又何必在这里争论不休。”
淼渺笑了起来,她说:“垚皓,我知道你说的,是仓庚的徒弟梵珞。梵珞的死,与卫国子民的性情毫无关联。你只是把宋人的信仰,加诸在卫人的身上。”
我的指腹摩擦着淼渺发簪上的花纹,淼渺并不像她所说的,对其他的王国一无所知。她是知道,所谓的宋人的信仰。
中原诸国征战不断,宋国位于中原大地的关卡要塞上,边境的战事,也是频繁。每一年的清明,戍边的将士可以回乡一趟,只是累累的白骨早已在城垣的黄土里,堆积成山。临死的将士知道,在这一年的清明,他们的家人并不能等到,他们归乡。他们会把他们头上的一缕头发,交托他人,让它承载着思念,返回家乡。
轻柔的黑发,寄予了宋人过多的思念。结发同好,白首不忘,这就是,宋人的信仰。
我问:“淼渺,你可有着,属于你的信仰?”
淼渺脸上的神情,我并不能分辨,淼渺说:“在旅途中的人,不会拥有信仰。”
我又问:“那你可曾明白,我说的陪伴在我的身边,指的是什么?”
她的手微微抓住她衣裙的下摆,淼渺说:“我自然是知晓的。”
淼渺脸上的,并不是她应有的神情。我说:“既然你是知道的,若你没有想让我为你实现的愿望,你为何会陪伴在我的身边。”
她的回答,超出了我的意料。她的眼神透露着一种倔强,淼渺抬眼看着我。她说:“垚皓,这对于我来说,并不需要付出,过多的代价。你我相伴一段时日,也是好的。”
自从兄长继位后,我并没有留在宋宫,也没有留在,兄长赐予我的领地里。我在宋国,到处游荡。或许我在宋都里遇见她,对我来说,是好的。她与我同是孤独之人,彼此相伴也许能耗费那些,过多且无用的时光。相似的人在一起,或许能得到救赎,但也可能,带来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