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菜齐备,酒是女儿红,主菜杻阳鸬雀。
大厅中不一会儿就已经人满为患,陈庆之这一桌不算靠前,最前方只有三张桌子,一桌三名两鬓斑白的老者,与一年轻男子一年轻女子相对而坐,皆着赤衣华服;一桌和陈庆之两人相似的年轻书生,俄冠博带,裙秀飘飘,货真价实的儒家门生;另一桌则是比较奇怪,仅有三人,怀中抱猫的清秀少女,满脸胡塞,却着女子衣衫的妖娆男子,还有一个身高不及涂山婉儿的三辫孩童,两边脸颊上点了两个大红点,衣衫却是绿的,颇为喜庆。陈庆之一眼扫过,注意到一向大大咧咧的樊星楚眼睛微眯,也就同样心有灵犀转过头去。只是陈庆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腰中长剑并未取下。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女儿红背坐杻阳山,也就吃了山水。像我们翠轩阁啊,除了酒窖中连妈妈平时都不怎么舍得拿出来的三十年陈,就属两道菜技压群雄,来往的客人有多少就是冲着这两口来的。”
说话的是几乎瘫在樊星楚身上的媚儿,一边斟酒一边轻声细语,这名字取得名副其实,更何况江南小娘本身温润,一颦一笑天生媚骨,与此相比隔着小狐狸坐在陈庆之身边的娇儿就有些名不符实了,只规矩倒酒,脸上笑容盈盈,倒是话都不怎么说一句,非常尴尬的是陈庆之摇摇头说并不喝酒,引得樊星楚一阵耻笑,两位姑娘也是掩嘴娇嗔,娇儿随后也就取了茶,给陈庆之倒上的同时没忘小狐狸涂山婉儿,小狐狸不领情,看也不看,娇儿也没有在意,把自己的酒杯也换了茶杯,袅袅然娴静坐在一旁。
“看来其中一道就是眼前杻阳鸬雀了,不知道另一道是?”开口的是陈庆之,为了缓解些微尴尬,问向身边的的娇儿。
娇儿微微一笑:“另一道也是来自这杻阳山,名作三足旋龟,肉质鲜嫩而筋道,无论做汤还是烹饪都是上佳之选,”随后又摇摇头,“只是不知为何,最近阳河中的三足旋龟忽然少了许多,便是今天,仅有的一些也被人预定了,两位公子怕是只能待下次机会了。”
陈庆之和樊星楚对视一眼,互相抚掌而笑。
娇儿媚儿不明所以,面面相觑,索性没过太久,娇儿就接过了媚儿的话:“陈公子不喝酒,倒是有些可惜了,女儿红虽只是产自当下这个不起眼的小镇,不是娇儿自夸,放之中原任何一城,无有不闻女儿红之名者。百年前临安书生陈烽火花费三十年时间游览凉州,闭关写就史话演义凉州世子传,一时间洛阳纸贵兼酒贵,女儿红却依旧有着不输凉州绿蚁的声势。”
陈庆之轻笑,“这我是知道的,女儿红有十年陈,二十年陈和三十年陈,十年入梦,二十年入心,三十年我梦即是我心,三十年以上的女儿红,有价无市。”
娇儿目露惊奇:“公子还知晓这种事情?”
陈庆之只是轻轻点头。
毕竟郢都那座皇宫后院里,当年可是埋了几十坛三十年陈呐。
喧闹的大厅忽然安静下来,舞台中央袅袅出来一名华服女子,头上身上首饰甚多,却因一袭碧色长裙丝毫不显珠光宝气。女子约三十许岁,面容姣好,莲步微移间风韵犹存。
娇儿轻声道:“这是我们蔡蓉妈妈,想必上官姑娘也快要出来了。”
正在给樊星楚喂酒的媚儿眼眉含笑:“要说头牌,蓉妈妈才算是我们这里的头牌呢,这里远了些,要是离得近了,怕是你魂儿都要被勾走,我看那上官婉清,顶多就是才名外露,不一定及得上蓉妈妈万种风情。”
两人顿时饶有兴趣,樊星楚更是眯起眼来仔细打量,名为蔡荣的翠轩阁妈妈双手握于腹间,咬唇含笑,盈盈一礼:
“奴家蔡蓉,多谢各位公子捧场,”声音柔顺而不显媚俗,要求极高的小狐狸竟也是出奇的看了过去,“蓉儿多年来经营翠轩阁,承蒙各位照顾,生意尚算可以,姑娘们幸逢雨露,日日间愈发娇艳,”四两拔千斤,明明是淫秽至极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仿佛变了一个味道,“今日为回报各位有缘的恩客,翠轩阁大当家特意从咸阳请来了上官小姐,”又是温婉一笑,“蓉儿年老色衰,就不打扰大家在这里欣赏佳人了,为了表示我翠轩阁的诚意,所有在座各位,赠送一壶上好的十年陈,免得外面不识大体的丫头,说我翠轩阁小气,堕了十里秦淮的名声。”
哄堂大笑。
樊星楚酒意上头,迷醉道:“娘的,这妞可以啊,就这说话功夫,说她是头牌,小爷铁定信了。”
媚儿在他耳边低声:“樊公子,蔡蓉妈妈的嘴上功夫,可远远不止于此呢。”
樊星楚顿时放肆大笑。
小狐狸很配合的鄙视了他一眼,一脸崇拜的抬头看向正经端坐的陈庆之,嗯,还是庆之哥哥好,这些个庸脂俗粉有什么好的嘛,真是没见过世面,不就是前面凸了点,后面翘了点,说话那啥了点,想到这儿小狐狸脸一红,又偷偷想到,要是庆之哥哥喜欢,等到了青丘,就多找几个姐姐,青丘的姐姐们,可是比这些庸脂俗粉好的多呢。
陈庆之自然不知道小狐狸心中在想些什么,知道了恐怕就更要哭笑不得,陈庆之的精力不在这上面,而是被前方舞台吸引了过去。
四周烛火全灭,黑暗里,只在舞台四角点起四挂红烛。
一名身着丝质白衣,面覆白纱的女子水袖轻摇,缓缓从黑暗中舞步而出。
身形曼妙,如天神下凡。
如烟笼寒水,如月笼沙,如惊蛰时分,草木皆鸣。
整个大堂瞬间安静,落针可闻,黑暗里只能听到一阵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歌声。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这首佳人歌,由她自己唱出来,竟丝毫不显顾影自怜。
顾盼流转间,眼眸时温婉时冷酷,丝丝扣人心扉。
一曲舞毕,四周灯火重新亮起,上官婉清躬身谢过,在舞台上落座,大厅众人才反应过来,逐渐响起热烈掌声。樊星楚和小狐狸两个人也看愣了,直到良久,樊星楚砸吧砸吧嘴,风流如他,竟不知说什么好。
世间竟有如此女子。
众人品悟感叹间,忽然发现舞台前不知何时站了一名身穿白衣,腰佩玄黑长剑的少年,面色颇为清秀,众人正不知何事时,只见那少年突兀开口:“以茶代酒,我敬你。”
众人瞬间无比惊愕。樊星楚看看前面忽然空空如也的座位,有些呆呆的问小狐狸:“他什么时候上去的?”
小狐狸满脸煞气,冷冰冰看着樊星楚,“不知道。”
正是陈庆之。
前方顿时喧闹起来,最前方一桌书生中有一位忽然拍桌而起,厉声道:“你算什么东西,赶快滚下去,省的唐突了上官姑娘!”
陈庆之不为所动,只是怔怔看着台上那个不染一丝尘埃的身影。那人见陈庆之仿佛没听见,抓起桌上一只酒杯就朝陈庆之扔过去:“本公子问你话呢!哪里来的狗东西,蔡姨,什么时候翠轩阁还让这么不懂规矩的人进来了?”
酒杯应声砸在陈庆之身上,酒水散满衣襟,十年陈女儿红,满屋飘香。
陈庆之皱了皱眉头,看着身上的酒水,心中一股戾气毫无征兆浮现,他转过身来,盯着那个刚刚站起的少年,一字一顿:“你是哪家的狗?”
一桌白衣书生顿时皆拍案而起,将酒杯扔到陈庆之身上的少年脸色顿时阴沉无比,阴森道:“你再说一遍?”
原本隐在暗处的蔡蓉眉头一皱,这场突然而来的意外让她毫无防备,原本看到那少年时就拉过了龟公盘问这少年是何许人,等到了解可能是金陵某户人家的公子,便是叹了口气。然而事情发展太快,完全没想到姓方的一言不合直接挑事,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蔡蓉快步走到两人中间,低头跟白衣男子说了些什么,没想到那白衣男子丝毫不理会,反而盯着陈庆之狞笑道:“你骂本少爷是狗?”
蔡蓉转过头对陈庆之道,“这位公子,上官姑娘虽然得人喜欢,但与情于理,你这样上来,怕是要唐突佳人。方公子一时也是着急,我看不如这样,不如由公子向方经略的公子道声歉,我做东,以免伤了和气。”
这番话说得漂亮,表面上出面和解,照顾了陈庆之的面子,暗地里偏向姓方的年轻人,话语口气间,丝毫不掩饰**裸的警告意味。
大秦经略使一职,除中央咸阳以下,各郡各县皆设郡守、县守作为各地最高行政长官,主管各地政务,先帝采用右相吴悝所献《分封册》,除北方几座特殊城市外,军政两分,又在各郡设置经略使一职,总领各地军务。乱石兵马,盛世政权,以实际情况来说,经略使一职的权利要大得多,即便不能插手政务,举起棒子敲打敲打,自然也是常有的事。平心而论,蔡蓉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一是不想口中“方经略”的公子在这里出了事,二是来者是客,算得上是对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仁至义尽了。
金陵出身,多数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更何况即便赫赫有名的白虎街,又能有几个可以稳压得过一方经略使的?
陈庆之看着舞台上白衣女子并无动作,不由低头自嘲一笑,像是没有听到蔡蓉说话,嘴角抽动,“我说,你是谁家的狗。”
蔡蓉叹了一口气,给身边婢女使了个眼色,婢女心领神会,开始清场。蔡蓉摇摇头,她没打算把翠轩阁拉进去,眼前这种年轻书生的清高骨气,蔡蓉见得多了,姓方的可不是读书人,自己在旁照看,好歹不能闹出人命才是。
行至中年,方知人到低处且低头。
位于三名老者身旁的华服男女听到“经略”两字时就开始饶有兴趣的打量这一幕,男子容貌平常,女子本也资质平平,只是眼角一颗垂泪痣,平白添了诸多妩媚。女子不动声色收回放在男子胯间的手,柔媚低声道,“刚听了曲儿,又来一场大戏,师兄,今夜岚儿可是开心的很呢。”
至于另一桌的三人,喝酒吃肉,竟像毫无所觉。
本名方回的少年忽然笑出声来,指着陈庆之,无所顾忌:“哈哈,哈哈哈,小子,有种,老子长到这么大,除了我爹,还没人敢这么说我。”他脸色一冷,“你知不知道,老子在临淄,抢了你娘,你也得乖乖叫爹。”
一向平静如水的陈庆之瞬间杀气毕露,死死盯着名为方回的少年,牙齿磨蹭:“你说什么?”
没等方回说话,一颗拳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砸在了他脸上,这一拳来的突兀,速度极快,根本没有给方回反应的空间。等到他反应过来,已经被打坐在凳子上,一脸惊愕的看着眼前那个不足他胸口高的娇小身影,小狐狸涂山婉儿和陈庆之一样,满脸杀气,依旧保持着出拳的姿势,声音无比冰冷:
“你该死!”
方回一阵疼痛,吐出一口血沫,只感觉一阵火气,愤怒到:“狗男女!你知不知道我爹是谁?!我爹是临淄经略使方仝,你敢打我?!”
回应他的是另一句完全不同的嗓音,那嗓音轻佻,颇为浪荡:“你的意思是,你是方家的狗?”
少年一身白衣,头发散了,面有酒气,腰间悬一柄满是锈迹的青铜长剑。
方回顿时尖声道:“周叔!”
一名长衫老者瞬间由外而入,见此情景,皱了皱眉。三人桌中身着女装的络腮汉子眉毛一挑,像是忽然来了兴致,却被身旁女子拿筷子敲了下头,委屈而又可怜的朝女子瞥了一眼,又被女子瞪了回去,乖乖吃饭。
方回指着陈庆之三人:“我要他们死!不,我要他们给我跪下来当狗!”
蔡蓉揉揉额头,硬着头皮往前一步:“孩子小打小闹,周老莫要动了真气。”
周姓老者面无表情,一身衣衫无风自动,“这件事和翠轩阁没有关系,蔡姑娘大可放心。”
一句话堵住了蔡蓉所有言语,蔡蓉也只能摇摇头,看向上方的上官婉清。
这件事,虽是眼前少年不识好歹,方回过分了些,却终究因她而起。
自古红颜皆祸水。
陈庆之上前一步,没有转身,只是轻声道:“我自己的事,你可以不用插手。”
自然不是说给涂山婉儿听的。
樊星楚打了个酒嗝,拍拍手中剑,笑道:“我要打架,也不用你插手。”
白衣剑客两少年,寒酸马尾小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