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
吃过晚饭,陈庆之今天没有抱着那本《太上感应篇》,反而早早熄了灯火,上床睡觉。
他并未睡着,一只胳膊枕在头上,面色依旧带着废去全身真气的苍白。院子中央有个巨大的芭蕉,少年来的时候种下的,现在算算,已经差不多有十年了。
豆大雨滴落在芭蕉上的声音格外刺耳。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少年在雨落下的声音中忽然听到一阵极为细小的声音。
那声音像猫爬过书桌,尾巴不小心扫到了桌面上的纸张发出的沙沙声。陈庆之心中一紧,装作睡着的样子,左手轻轻握住枕头底下那把细狭的压衣刀。
却听的一声低低的叫唤:“庆之哥哥?”
听到这个声音,原本警觉的陈庆之顿时放松下来,旋即又起了些许看看涂山婉儿想要干什么的心思,他便放开手中刀,继续装睡。
见陈庆之没有答话,涂山婉儿又轻轻叫了一声:“庆之哥哥?”
陈庆之不为所动。
于是那道小小的身影蹑手蹑脚的走过来,仿佛是歪着头看了一会儿,然后咬牙轻轻掀开陈庆之的被角。陈庆之还在疑惑涂山婉儿想要干什么,下一刻却只感觉被子里多了个小小的身体。那身体轻轻翻动了几下,找到最舒服的姿势,便不再动了。
如一汪春水,如温香软玉。
黑暗中涂山婉儿两靥生红,却又一本正经道:“庆之哥哥,今儿个,天冷呢。”
——
大雨助剑势。
青衣李纤阿心如止水,手中剑如游龙,翩翩不绝。身影腾飞间,婉转秀丽,却是步步杀机。
秋白防守居多,交手数十次,他明显看出眼前青衣女子剑意胜在一往无前的气势,只要稍微拉开距离,李纤阿的剑便成了女子的绣花针,快而细狭,防不胜防。
好在《吕祖剑典》终归是天下一等一的剑法,本身便是以防守见长,饶是如此,秋白也架不住李纤阿越来越快的攻势。等到再一次拉开身位的时候,秋白不由轻声喝道:“是谁教你的剑!”
李纤阿目光澄净,剑身颤鸣不止,弹落开打在上面的雨水,在灯火中映出莹白光芒。她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屈膝,再次奔跑。
秋白再次举剑格挡,身形后退,少女则继续欺身而上,修行之人全凭体中一口真气支撑,秋白原本采取守势便是因为《吕祖剑典》本身便是四两拨千斤绵绵不绝的路子,哪成想少女一口真气仿若无穷无尽,剑招又过于凌厉,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气势。
竟有女子习如此剑招,旁边闲来观雨观剑的两个老人也是眯起双眼,静观其变。
秋白正想着,忽然心头一凛,整个头部直觉般往左边一偏。
随着一道冷意,淡淡的伤痕划破肌肤,血珠融进雨水之中,瞬间消逝。
女子手中,竟不知何时反握了一把细狭的压衣刀!
秋白感受着微微的痛感,皱了皱眉,望着那道依旧毫不罢休雨中狂奔的身影,叹了口气。
他忽然做了个奇怪的动作。
右手持剑,低手垂眉。
“罢了!”他轻呢一声,左手双指并拢,在剑身上一抹,一抹白光闪过,同样双足发力,竟也学李纤阿,快若奔雷!
硬对硬!
一阵刺耳的撞击声过后,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停住了,雨水滞留在半空中,两人面庞交错而过,李纤阿纤鼻挺秀,面无表情,秋白白衣飘飘,脸上一缕血线,丝丝血液从中散出。
然而这终归是一种错觉,雨还在下,看戏的依旧看戏,布局的仍在布局。
黄沧海轻轻拍了拍掌,毫不掩饰的赞赏道:“君子剑出,锋芒毕露,果然名不虚传。”
章汉夫屈起一条腿,仅剩的左臂搭在上面:“借了力而已,他手上那把剑有古怪。”
黄沧海睨了他一眼,笑骂道:“你个老儿,好不知足!若是秋白真的身怀如此强盛的君子剑意,那才是真正的成何体统!”
章汉夫也笑了,一笑起来,一嘴黄牙便暴露在了空气中:“秋白要是技止于此,啧啧,我可没把握劝李丫头收手。”
这边两人自顾自点评,阵中两人却无暇他顾。
秋白手中名为辟芷的长剑,算不得什么上好的材质,或许用处于京都某位老人的话来说,充其量不过是打铁时剩下不用的一点儿边角料。这把剑真正珍贵的地方,在于剑身上天生蕴涵了一缕君子气。
儒家君子,正其身,诚其意,修其道,无愧天地。
遇刚则刚,锐利无匹。
只可惜秋白早就舍了儒家之道,这缕君子气虽然依旧跟着他,却借不得半分力量。换做一位修行有成的儒家门生,刚刚那一剑,不说开山断河,最起码也能削铁如泥。
秋白感受着那缕震颤不已的君子气,强行压住体内翻涌不息的真气,苦笑道:“李姑娘何至于此?”
这次李纤阿终于不再沉默,她想了一下,秀眉紧蹙,抬剑指着秋白,清声道:“你不知道?”
秋白嘴角扯了扯,双手平托,无奈道:“李姑娘觉得,在下应该知道些什么?”
李纤阿似乎有些疑惑,低头想了想,然后看看站在远方远远看着的章汉夫和黄沧海,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摇摇头,那张本就清冷的面庞在大雨中愈发冷峻:“你不该伤他。”
……“谁?”
李纤阿轻声道:“陈庆之。”
这下秋白就真的是苦笑了,不过思量片刻之后,也学李纤阿摇了摇头,苦笑变为轻松至极的微笑。他朗声道:
“姑娘莫非以为秋白公报私仇以势压人?”
李纤阿不语。秋白继续道:
“秋白不知李姑娘与陈庆之有何关系,李姑娘要来找秋白寻仇也无妨,只是秋白希望姑娘明白一件事,”他声音嘹亮,犹胜大雨:
“既已犯了金陵妖禁,秋白自没有不罚的道理!李姑娘若要因此而战,在下问心无愧!”
李纤阿有些奇怪的看着他,没有任何表情,她轻声道:“我只是一个女人。”
秋白不明白她的意思,但下一刻就明白了。
“听不懂什么大道理。”
“我只知道,你伤了他。”
寒意再起。
秋白撇撇嘴,书上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古人诚不我欺。
他看着那道身影,沉声道:“李姑娘,你打不过我的,再打下去,我怕收不住手。”
李纤阿伸了伸腰,有些懒散道:“无妨。”
秋白不再多言,手中松开辟芷剑柄,奇异的是辟芷竟然没有掉落,反而缓缓上升,漂浮树立于秋白胸前。
秋白眼神看着辟芷,轻声道:“剑起。”
顿时身周雨水更加密集,几乎要将秋白包裹成一个水球,然而不消片刻功夫,那些雨水竟然全都化作一柄柄长剑,剑尖直指李纤阿!
世间有剑仙者,手中无剑,心中有剑,于是世间万物,皆可为剑。
万剑齐发!
面对浩浩荡荡的气势,李纤阿指尖轻弹剑身,屈膝,奔跑。
依旧是最为简单的一式!
任你剑仙武夫,我独一力破之!
……
这哪是身形窈窕的女子,明明是力撼山岳的莽夫!
一剑过后,身着青衣的少女再也不看,拿起放在地上的油纸伞,早就隐在门后的王府侍卫赶忙打开了门,她走的很慢,明明手中抱剑,远远看去,却只像是拿了一卷书。
秋白看着左胸的残存的剑意,远方缓缓关上的平南王府大门,欲言又止。
王府之中,李纤阿再也压制不住体内气血翻涌,一丝丝鲜血从口中涌出。
她却不管不顾,只看着手中那把普普通通的长剑,笑得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