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捡到不少上等竹篮,装的是鲂鲤鲢鳟等各色鱼肉,也有禽鸟和牛羊猪兔肉。他命人送了部分到夭绍那里,余下的在纶音亭上摆开来,邀请众人一起烧烤了吃。
第一条鱼还没有烤熟,白且惠就出现了。她和婴齐一块从白露凌江上回来,两人交头接耳,似已很熟了。
白且惠一眼看到旅,本能地便要过来。旅周围已坐满人,她一犹豫,婴齐已道:“我们找个人少点的地方吧。”
白且惠看看旅,又看看紧挨着他坐的另一人,她微微一笑,和婴齐走去另一处坐了。
侧坐在旅另一边。他本来打算起来给白且惠让座,见她走开,而旅毫无反应,实在忍不住,气呼呼地大声喝问婴齐:“喂,你刚刚和白姐姐说什么?”
婴齐笑看旅一眼,道:“我提醒她小心,别惹到母老虎,被咬上一口。”
侧不明白,怒道:“什么母老虎?这里哪有老虎?”众人大笑,他更摸不着头脑。
琼玖将吃下来的一枚果核朝婴齐扔去,她笑道:“婴齐,你今天得意,连我也敢打趣起来,仔细我将你小时候的糗事,一件件说给白姑娘听。”
婴齐吐了吐舌头,当即讨饶。
白且惠平日几乎不参与这种宴会。她不知自己早就“艳名远播”,看众人对她群星拱月般,不免微微惊讶和害怕。他们一个个上赶着给她端吃的,递喝的。吃的倒罢了,酒可是为难。
婴齐替她挡了几杯,架不住来敬酒的人源源不绝。
白且惠不由看向旅。旅一边拨动面前烤串,一边和琼玖说话,没看她。白且惠撇了撇嘴。
侧看不过去,也来替白且惠挡酒。有人嘲他来充什么英雄。侧怒了,他道:“婴齐能挡,我凭什么不能挡?大家都没名分,谁充英雄了?”
有人笑他:“这话你说有什么用?能不能代为挡酒,得白姑娘说了算。”
众人齐齐看向白且惠。白且惠给自己倒了一满杯酒,朝四方团团作了个揖,道:“我们族中平时有酒禁,我酒量本来也不好,你们一个个地敬,我可喝不过来。我也不要别人代我,我就这一杯,自己喝了,还请各位自便。”
她说话斯文温柔,令人如沐春风。她手中杯子容量颇可观,她却毫不含糊地一口饮尽。酒下去,春色泛上来。众人对她更有好感,不再调侃她和婴齐了。
白且惠乖巧地在旁听大家谈笑议论。她挑选手边食物,将大肉精肉切成小块,将鱼中细刺剔除干净。她盛了满满一盘肉,自然而然想递给旅,盘子推出去一半,才意识到旅此时并不在她身边。
侧被推过来的盘子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问道:“给……给我的?”白且惠没办法,微笑点头道:“我饱了,不嫌弃的话,这盘肉给你。”侧端着盘子,手指打颤,脸蛋发红,舍不得吃一口。白且惠却已经转头听婴齐和另一人争论赋税事宜了。
酒过三巡,席间气氛正热烈,不知哪儿传来的消息,说今夜空中会有大片星陨雨落。有人便提议连夜爬上八岭观星台,瞻仰奇观。
婴齐挥手要大伙儿安静,他问白且惠:“今晚真有流星雨?”
白且惠点点头,心想不知是谁多事说了这话。
众人听巫女证实了,便认真讨论去附近山上观星陨。
白且惠趁周围人忙着商讨准备,她来到旅面前,悄悄问他道:“我要去八岭观星台,你去不去?”旅咳嗽了两下。白且惠皱眉道,“你感冒了?”
旅道:“还没,不过快了。所以你看,我最好还是呆在这儿。”他见白且惠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直直盯着他,又道,“你想去就去。我们又不是双头婴,没必要做什么事都一起。”
白且惠赌气道:“我明白,不过白问你一声,不去算了。”
旅看着她离去,她那边的人散了,想是先回去收拾准备,待会儿聚集了再上山。婴齐脱下自己的披风,搭在她肩头,她吓了一跳,微笑想将披风取下还给他,被婴齐按住手,她就随它去了。她在外人面前,总是温柔客气,彬彬有礼。太有礼了些。
旅叫住侧,道:“你也要上八岭吧?”
侧气鼓鼓地点了下头。
旅叮嘱道:“雀角、无牙都太小,你好好照看着她。”
侧似有什么话要说,瞥了眼琼玖,又吞了下去,不满地道:“这个不用你说!”
琼玖冷眼旁观,见侧走远了,旅不再看她,也不再和她多话,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冻饮。琼玖只觉胸中一团火升上来,她忍不住讥嘲道:“这个巫女倒挺有本事,也不知使了什么妖术,把人一个个迷得围着她转。你看,婴齐和侧,谁的赢面更大些?”
旅从鼻子里笑了下:“我在想,斗椒那个女儿这次怎么没来?她要来了,‘郢都四美’可齐了。听说她身体不好,我还怪想她的。”
琼玖当即闭上了嘴。
这时候,有个人跑来找旅,旅认得他是夭绍的仆人。他俯身对旅说了几句,旅面色一变,当即起身跟他离去。
文茵在旁和小伙伴玩耍,看到旅一阵风般过去,也丢下同伴,追了上去。琼玖虽然也想去,到底抹不开面子,只让人偷偷跟去打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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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径直登堂入室,见到夭绍好端端地站着,先松了口气,接着就骂报讯的人糊涂。夭绍好好的,怎么就说出了事?
夭绍眼眶泛红,她道:“你别怪他,他也没完全说错。你派人送来的篮子中食物有古怪,只不过中毒的不是我。”
旅见夭绍哀戚显于脸上,心中一动,道:“难道倒下的是陶陶?”
夭绍点点头。
陶陶这人,四五年前才突然出现在夭绍面前。
也是一年踏青时节。夭绍的车中间绕了点路,前往渚宫,在穿过农田阡陌时,碰到一个当地恶霸闹事。
夭绍天性有点喜欢多管闲事,她已经收敛了许多,但耐不住人家追打到她车前,挡了她的路。
夭绍令人下车了解情况。原来这恶霸看上了一农人家的姑娘,向她提亲。农人姑娘已许了人,且双方情比金坚,便拒绝了恶霸。恶霸心有不甘,三天两头跑农人家闹事。农人向外宣称某月某日姑娘出嫁,却又偷偷叫新郎提前来接人。想不到消息泄露,恶霸在迎亲当天赶来,打死了新郎,又要抢夺新娘。新娘撞墙不成,被他拖着走,新娘一家齐上阵,和恶霸手下纠缠,死活不放走女儿。双方一个耍蛮,一个拼命,这才闹到夭绍车前。
夭绍让把姑娘抱上车,见她额头上一片乌青,擦破了点皮,虽形容狼狈,但不掩容颜清秀。待姑娘醒了,问她名字,知道叫“陶陶”。
夭绍将恶霸及其同党全交由官府发落,她自己向农人买了陶陶。
她问过陶陶愿不愿意跟她进宫,陶陶表示:自己本来一心一意对着未婚夫,既然未婚夫已死,夭绍又救了她,她从此便一心一意侍候夭绍。
都说草窟里也能飞出凤凰。陶陶比不得凤凰,但她容貌姣好,举止娴静,办起事来既勤勉又细心,更难得是绝不在主人背后乱嚼舌根。
夭绍身边没有可放心亲近的女人,有了个陶陶,好比得了块宝。她后来还亲自教陶陶识文断字,弹琴作画,拿她当自己半个徒弟。
旅深知陶陶在他母亲心目中的地位。他若有个同父同母的姐姐,想来也不过如此。
夭绍摒退众人,将旅带到自己床前。陶陶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脸色蜡白,呼吸若有若无。
夭绍道:“是‘冰蛹’。”
“什么冰蛹?”
“灵山族特制的一种毒药,中毒者浑身发白透明,毒发十二个时辰后,全身毛孔中生出白细丝,裹绕身体。切开白细丝,可透过皮肤瞧见内脏。当年我爹,便是在冰蛹基础上,研发了包括白蚕蛊在内的六种蛊术。这毒发作极快,半个时辰内不解毒,便永远没办法解了。偏偏现在知道解法的,除了我,就只有灵山族中长老等级的巫师。”
旅道:“我这就派人去找白先生他们。”
夭绍摇头:“他们参加完首日的祭典就回卜尹府了,从这儿过去,来回至少一个时辰。”
“胡荑呢?她要争选新长老,也该懂得怎么解这毒吧。”
仿佛回应他的话,夭绍派出去的一人回来报告说,胡荑和美荇均被月佼请去做客,他说破嘴皮,那边也不肯放他进去:“他们还说,还说不过是一个下人,又不是夫人自己……”
旅瞪了他一眼,对夭绍道:“母亲别急,还有且惠呢。”夭绍眼睛一亮。旅叫来文茵,命他这就上八岭。
夭绍道:“八岭?”旅说了白且惠去八岭观星台的事。夭绍问,“她走了多久?”“也就小半个时辰吧。”
夭绍叹了口气,叫住文茵,道:“不必去了。你们都出去吧,我来想想法子。”
旅看了看她,道:“你想好了?”
夭绍盯着床上陶陶。陶陶的肤色渐渐透明,毛孔中已经开始抽丝。她一咬牙,道:“别人要害的是我,没道理叫这丫头替我偿命。你去外面替我守着,我一会儿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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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绍夫人的贴身侍女差点吃坏东西死掉的消息,很快在渚宫传开了。有人幸灾乐祸,当件玩笑事来说,但也有人不以为然。
月佼将烤好的两串牛肉递给胡荑,笑道:“空口白舌你不信,这毒可是你自己选的,现在你还信不信?”
胡荑将牛肉串扔到一旁埋头大嚼的美荇盘子里,大骂道:“吃吃吃,你就知道吃!”美荇愕然抬头,随即冷冷道:“冲我发什么火?又不是我害死胡当家的。”
胡荑冷笑:“你这话不错。冤有头债有主,范鹤西是死了,可他后人没铲除干净,我就不配姓‘胡’!”
月佼轮流看着胡荑和美荇,道:“二人既确认了,还请与我一起到大王面前揭穿她真面目。”
胡荑道:“不行。大王与她做了快二十年夫妻,即便知道她是巫女,顶多冷落她,不让她儿子当太子。”“我只要……”“但这女人既然是范鹤西后人,还不知道有多少厉害手段。她若向我们报复,随便用蛊术,还是用摄魂术,我们都防不胜防。”
月佼沉默了会儿,才道:“是我思虑不周,那依你怎样?”
胡荑来回踱了几步,道:“打蛇打七寸,我们要么不拿她;拿,就要她当场现形,死无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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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绍让旅带着文茵去辨认那几个送竹篮子过来的仆妇。旅走到一半,忽然打了个寒噤。他回头看看,夭绍住处已远,几点灯火,映衬着月色水光,有些些寂寥。
他对文茵道:“你待会儿认完人出来,我还要派你去办件事。”
文茵摩拳擦掌:“公子放心,我一定能认出那歹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