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成沉脸听着他的肱股之臣发表立太子的看法。
斗椒说婴齐的母亲是齐国公主,立他为太子,等于多了齐国的援助。况且,婴齐本人也刻苦勤勉,十分优秀。
蒍贾笑说,确实十分优秀,听说婴齐除了文学武功,还精通音律,这几天他埋头将秦国传来的萧史曲改编为《有凤来仪》的琴曲,不知道郢都城内,哪位姑娘有福,可以第一个聆听此雅乐?
斗椒板着脸,说可惜蒍贾没有女儿,无福当此第一人了。
蒍贾说他虽没有女儿,但有一堆侄女,怎知婴齐不会看上她们?
几位大臣都知斗椒私心,要把自己女儿嫁给婴齐,又知蒍贾最喜和他斗嘴,所以只是含笑旁观。
商成脸上也浮起淡淡微笑。蒍贾戳破斗椒私心,叫他痛快;斗椒堂堂楚国司马,太高看齐国,又叫他不快。
幸好还有明白人,老将军成嘉表示,齐国如今自身难保,自齐桓公死后,已托庇于晋国。齐国对楚国,依仗远大于援助。婴齐身后的齐国势力,怕对楚国无助益,反容易限制楚国的扩张步伐。但他也支持婴齐,觉得这孩子血统优良,气质高贵,配得上楚国太子之位。
其他人,凡若敖氏族的和年长一些的,均支持婴齐。有两个年轻新进的,则支持旅。他们觉得婴齐太过“古怪”,容易沉迷于自己的天地,与下属和百姓脱节,更怕他的脱节,会造成楚国实权旁落,引起内斗。
臣子们各持己见,争论不休,只有一个人,始终未曾发言。
商成道:“伍参,你怎么说?”
伍参这才开口,他道:“臣无意见。”
商成皱眉:“立储大事,叫你们几个来,就为了听取你们的意见。你身为楚国大夫,有责任就此向寡人进言,怎敢说‘无意见’?”
伍参道:“臣不是真无意见,是觉得没必要多此一举。”
“怎么说?”
“臣原想建议大王考虑镇守北境的公子茷。他是嫡子,又最年长。但臣来前已听到传言,说大王其实已经定下了公子婴齐,这几日,公子婴齐正在风林宫中练习封太子祭典时的步法礼仪,是以臣不敢多言。”
商成斥责了一句,说是“无稽之谈”,然后便解散了众臣。
商成心头不快,令元禄准备一下,摆驾风林宫。
月佼好像知道他要来,已备下了精美的晚宴,有他喜欢的清蒸甲鱼、白切羊肉和炸糖糕。
商成本是来责问她“婴齐内定为太子”一事的,半顿晚宴下去,气已消了不少,严厉斥问也变成了温柔责备。
月佼顺阶而下,委屈地道:“妾身哪里会说这些荒唐的话?又不是妾说了,就成既定事实。怕不是哪个下人见大王宠爱婴齐,自己会错意,在外灌饱了黄汤就乱吹牛。妾一定找出这传谣源头,好好整治了,再不叫犯。”
商成点点头,没继续追究。
饭后,月佼留商成在风林宫过夜。商成这阵子不是在金凤殿和胡荑鬼混,就是去云喜宫,想想是有些冷落了月佼,便同意留宿。
晚上,月佼让风林宫侍女侍候商成洗漱和宽衣。
一个侍女解开商成腰带时,他突然听到几声清脆的铃铛响,紧接着一个戴着鬼面具、披头散发的白衣人从面前闪过。
“什么人!”商成推开侍女,执佩剑追了过去。
那人逃往后院。后院冷月凄凄,却已不见人影。
商成回来,月佼正问侍女话,两人奇怪地望着他。
商成道:“刚才是谁从寡人眼前跑过?”
侍女摇摇头,说没看见人。
“那铃声,总听到了吧?”
可侍女又摇头,说也没听到铃声。
商成一脚踢倒侍女,她怕得瑟瑟发抖。月佼上来问明情况,道:“那人若没躲在后院,无论往哪个方向逃走,必定撞上侍卫。大王不如找值守侍卫过来,问问他们可有见到可疑人士经过?”
商成听她的话,找来宫中环列尹,由他一一询问值守侍卫。但他们一个个摇头,说没见任何人从后院出去过。
月佼热了一碗定神汤给商成,说是问胡荑讨的方子,商成太累了,休息一晚便没事。
商成疑神疑鬼,喝了汤后入睡。
半夜,商成在梦中又听到了清脆的铃声。他艰难睁眼,借着床头昏暗灯光,见到一张浓墨重彩的油脸,悬挂在自己面前,漆黑的眼珠阴沉沉地盯着他。
商成大叫一声坐起。那张脸竟不消失,也不遁逃,只是退远了些,继续与他对视。
月佼被吵醒了,揉眼坐起,问商成怎么了。
“怎么了?”商成叫道,手指打颤地指着面前的“鬼”——白衣、长发,一张浓艳可怖的脸,眉目间,依稀便是他那个已做鬼的父王恽,“来人,来人啊!”
月佼抱住他:“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商成瞧瞧眼前的鬼,又瞧瞧身旁月佼,震惊地道,“你看不到他吗?”
月佼脸上也露出和刚才侍女一般的惊惧表情,她道:“看到什么?有人在这里?妾没看见啊。”
几个侍女听到商成呼叫进来,月佼道:“你们快看看,有谁在房里,快把他抓住!”侍女们一头雾水,茫然在房中寻找,却没一个看到正中间站着的鬼。
那鬼不怀好意地冲着商成笑了一声,径自走了出去。
一个侍女可怜兮兮地对月佼道:“夫人,实在没看到旁人啊。”月佼瞥了眼商成,大声道:“一定有人藏在这里,惊吓了大王。找,快找!”
商成呆呆坐在床上,只觉背脊发凉。
商成此后一连三晚,都在金凤殿单独睡觉。他让元禄守在自己床前,又多安排了侍卫守夜。
但没用,他依旧夜夜听到那清脆的铃声。一听到铃声,那酷似恽的鬼就出现了。
鬼有时站在原地挑衅他,有时溜得飞快。他在元禄面前也出现过两次,连元禄也看不见他。
商成想,元禄侍候他多年,别人会骗他,元禄应当不会,那就是他真的疯了。
到他在金凤殿留宿的第四天晚上,他在梦中,再次见到那个酷似恽的神人。他从天而降,一铜锤砸到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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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虺将白且惠和胡荑叫到身旁,十大长老也在,他道:“我们当巫师的,无非三件大事——祭祀、占卜、行医。上次,考了你们祭祀,且惠略胜一筹。这次,考的是行医。”
他顿了顿,又道:“楚王近年来一直被夜魅缠身,前阵子似乎好些,这几日又旧病复发,幻听幻视,搅得宫内人心惶惶。他派人叫我去,我决定把他交给你们。我随你们施什么法子,治好楚王的,便是第二场的胜者。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
胡荑道:“我已输了第一场,若再输这场,还有必要比第三场吗?”
白虺淡淡地道:“三局两胜,你说呢?”
胡荑咬了咬牙,恨恨道:“好,我明白了。”
白且惠和胡荑一起出来,胡荑黑着张脸,一言不发走得飞快。
她没有回房,直接去找楚王。不周宫的人认得她,忙叫人引她进去。
平时,都是元禄亲自来接她,这次,来的却是元禄手下一个跟班捋宝。捋宝道:“江国派使者来求和,大王正接见,元禄公公也陪着。”
胡荑听月佼提起过楚国不久前出兵攻打江国的事,她心里不由得一动。
捋宝将她带去偏殿暂歇,路经金凤殿外,却听见一片惊呼声。很快,有人抬着具血淋淋的尸体出来了。
捋宝一见死人便叫了一声,然后忙捂住嘴,偷偷对胡荑道:“是江国的使者。”
抬尸体的都一脸悚惧,然而还是告诉了捋宝,说楚王本来满面笑容接待江使,还择定佳期,要接平猗公主进宫一聚。谁知突然间,他脸色一变,问江使是不是戴了铃铛。江使脚踝上的确挂了串铃铛,他说是一位楚国友人送的。楚王没有听下去,直接拔剑,“蹬蹬蹬”跑过来,一剑将他砍了。
这时,元禄走了出来,几个嚼舌根的宫人忙抬着尸体去了。元禄看到胡荑,如获至宝,上前道:“你可来了,大王很不好呢。”
胡荑跟他进金凤殿,地上血迹未干,宫人们正忙着打扫。商成被扶进了后殿,他缩在床上,盖了厚棉被,依旧微微发抖。
几日不见,商成憔悴了数岁。
胡荑看看商成,又想到刚才打从她眼皮子底下被抬走的江国使者。她捏紧拳头,告诉自己: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她除了往上爬,还要报父母之仇。区区牺牲,避免不了。
商成看到她,并没有放下心,反而更加疑怒,他道:“白先生怎么不来?”
胡荑道:“他料得大王无事,所以只打发我来压惊。”
商成又惊又喜:“他占卜过了?知道寡人……哎哟!”
胡荑趁他不备,捏住他几处穴道,揉按了一阵,又取出一丸药,让他服下。
商成本来像风浪中一条失舵的小舟,忽然有老渔夫带橹跳上来,三两下,便稳住了方向。
商成向胡荑讲述了他这几天的经历,有些羞赧地问:“寡人是不是又思虑过重了?”
胡荑摇头,神情严肃得可怕,她道:“大王,你这回是被人施术,中邪了。”
商成一惊。
胡荑道:“有件事,我本来无十足把握,不敢说。但大王中邪,我不得不冒险一说。”
“怎么?”
“大王,楚宫中怕有我灵山族多年前被处决的恶徒余党潜伏。”
胡荑将范鹤西滥用蛊术、草菅人命,终于惹来杀身之祸的事,并白虺为追究式夷是否死于蛊毒来到楚国的事,一一说了。她抽丝剥茧,一步步推导出怀疑人。商成本来面无表情地听着,直听到胡荑挖骨,确认式夷死于蛊毒,才微微动容,他道:“依你之见,这人杀死式夷,主要是怕他危及本王?那她又为何要对本王施术?”
胡荑道:“我说了无十足把握,不过从施术手段和动机,猜测是她。至于她为何又对大王动手,我可不知。难道大王近来做过什么对不住她的事?”
这时,元禄进来报说,月佼来了。
商成心中一动,顿时想起伍参说过的谣言来。他眯了眯眼,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怒火。
元禄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商成,又说了一遍:“大王,风林宫那位夫人来了。”
商成一挥手:“寡人没空见她!”
胡荑道:“大王,关于此人身份,我正好有些话,也要问问这位夫人。”
商成一手指着她鼻子:“你可仔细。你说的事情,非同小可,无论真假,总有人要掉脑袋。”
胡荑跪下,向他磕了三个头,郑重地道:“这事牵涉到我的父母、门派和君王,若结果证明我冤屈了好人,不必大王命人动手,我先便饶不过自己。”
商成不快地盯着她,心中怀疑的毒龙却已紧紧攀住了他,他对元禄道:“叫月佼进来!”